第61章 爱丁堡(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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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索着那细长的脖子找到了他强有力的脉搏,颇感安慰。他粗哑的呼吸声节奏混乱,这也不出我所料。我只希望他肺部的黏膜没被烧伤。他的咳嗽声冗长而令人心焦,瘦弱的身躯随之在我膝上猛烈地震动不已。
“他没事吧?”伊恩本能地抓住了儿子的胳肢窝,扶他坐了起来。他的脑袋无力地来回晃动了几下,向前倒进了我的怀抱。
“我觉得他没事,不过不敢肯定。”男孩还在咳嗽,但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我把他抱在肩头,像抱着一个巨大的婴儿,徒劳无功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只能听任他不停地反胃和哽噎着。
“他没事吧?”这次问话的是詹米,他气喘吁吁地蹲到我的身旁,那烟熏嘶哑的声音我都没听出来。
“我觉得没事。你呢?你看着像马尔科姆·艾克斯[10]。”我越过小伊恩上下起伏的肩膀,瞥着他的脸。
“是吗?”他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放心地咧开了笑容,“没有啦,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啥样儿,但我至少还没变成已故的马尔科姆[11]吧,不过是熏黑了一点而已。”
“退后!退后!”卫队长走到我身边,灰白的络腮胡子里掺杂着焦虑,他拉了拉我的衣袖,“退后点儿,夫人,屋顶要塌了!”
一点不错,当我们在混乱中退到安全的地界,印刷店的屋顶塌陷了,观望的人群里响起了惊叹之声,点点火星如巨大的涌泉一般朝天飞旋而起,在入夜的深暗天幕之上闪耀得无比夺目。
仿佛天堂对此番侵犯甚是恼怒,那火星的浪潮即刻得到了响应,噼噼啪啪的雨点开始落下,重重地打在我们周围的鹅卵石上。其实早该对降雨习以为常的爱丁堡人,纷纷惊呼起来,像成群的蟑螂一般逃进了周围的楼房,把救火车干了一半的活儿留给了老天。
过了一会儿,就只剩下我和伊恩两人守着小伊恩。詹米向护城卫队慷慨地分发了一些钱,安排好将印刷机和附件一同存放在理发师的储藏室里,最后才迈着疲惫的步子朝我们走了回来。
“小伙子怎么样了?”他一手抹着自己的脸,问道。雨开始越下越大,雨水在他焦黑的脸上造成了一种极其特别的视觉效果。伊恩望着他,愤怒、焦虑和恐惧头一次从他自己的脸上消散了。他冲詹米歪着嘴一笑。
“他看着不比你好多少,老弟——不过这会儿他还行。帮把手,哎?”
伊恩俯身朝儿子弯下腰去,嘴里念叨着哄宝宝用的亲昵的盖尔语词句。小伊恩这时已经迷迷糊糊地坐在石子路街沿上,像只飞翔在风中的鹭鸟一样左右摆动着。
我们抵达珍妮夫人的小楼的时候,小伊恩已能行走,虽然仍需要由他父亲和舅舅在两侧扶持着。开门的布鲁诺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为我们打开了大门,随即狂笑不已地几乎没能把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必须承认,我们一行人浑身湿透了还不断淌着水的模样实在不值得恭维。我和詹米都光着脚,他那一身焦灼而褴褛的衣衫上更是覆盖着一道道的煤烟。伊恩的黑发披散着盖住了眼睛,看上去活像只长着木腿的淹死的老鼠。
不过,大家关注的焦点当然是小伊恩。随着布鲁诺的笑声,客厅里伸出了好几个脑袋。众目睽睽下的小伊恩头顶着烧焦了的头发,红肿着脸,鼻子略带着鹰钩,眨巴着没有睫毛的大眼睛,像极了某个奇异鸟种初出茅庐的幼雏——许是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火鹤鸟。他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当一串咯咯傻笑的女声紧随着我们走上楼梯,他的后颈顿时烧成了猩红色。
直到我们来到楼上小小的起居室,安全地关上了门,伊恩方才转过身正视着他倒霉的孩子。
“这下活过来了,你?你这小王八蛋!”他责问道。
“是的,爸爸。”小伊恩喑哑的嗓音回答得很是惨淡,似乎他宁愿可以给出个否定的回答。
“那好,”他父亲厉声说,“你想替自己解释一下吗?还是让我现在就抽死你,好给咱俩都节省点儿时间?”
“伊恩,你不能抽一个刚刚被烧掉了眉毛的人吧,”詹米嘶哑地抗议道,一边从桌上的酒瓶里倒出一杯波特酒,“那样太不人道了。”他咧开嘴对他的外甥一笑,递过酒杯,男孩立刻欣然接下。
“哎,好吧。就算是吧。”伊恩审视着儿子,表示同意,嘴角翘了一翘。小伊恩的模样确实可怜,不过也确实滑稽无比。“但这不代表你的屁股将来不会挨揍,记着了!”他警告着男孩,“还有,你妈到时看见你想怎么罚你还不算在里边。不过现在嘛,小子,你就别紧张了。”
听到最后那句话里的宽宏大量,小伊恩并未显得格外欣慰,只是默不作声地沉浸到手里那波特酒杯的庇护之中。
我非常乐意地捧起了我自己的酒杯。关于爱丁堡的市民为什么如此讨厌下雨,我这才有所体会。在石砌房屋潮湿的有限空间内,如没有可替换的衣物,如果取暖的来源仅限于一个小小的火炉,那么一旦湿透了全身再要风干简直是难上加难。
我从胸口上把潮湿的紧身胸衣摘了下来,瞥见小伊恩颇感兴趣的眼光,立刻悔恨地意识到我实在不该当着小伙子的面这么做。詹米对这孩子似乎已经腐化得够厉害了。于是我放弃了宽衣的打算,大口地喝起酒来,感到那波特酒的浓香暖暖地在我体内扩散开去。
“你觉得有力气说话了吗,小伙子?”詹米挨着伊恩,在他外甥对面的坐垫上坐了下来。
“哎,我想是的,”小伊恩嘶哑地小声答道,接着他像个牛蛙一样清了清嗓子,更加肯定地说,“哎,我可以了。”
“那好。这样吧,首先,你怎么会在印刷店里?其次,店里是怎么着火的?”
小伊恩思考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又吞下一口波特酒壮了壮胆,回答说:“是我放的火。”
话音刚落,詹米和伊恩同时站了起来。我能看出詹米私下里正在改变自己关于可否鞭打没有眉毛的人的看法,但他显然很努力地稳住了自己的火气,只是回应道:“为什么?”
男孩又喝下一大口酒,咳嗽了一声,再喝了一点,明显在犹豫如何回答。
“那个,”他不太确定地开口说,“有一个男人——”却又立刻打住。
“一个男人,”见外甥突然又聋又哑的样子,詹米耐心地提示他说,“什么男人?”
小伊恩双手紧抓着酒杯,深显不快。
“快回答你舅舅,呆子,”伊恩厉声道,“不然我这就把你横过来刮一顿。”
两个男人用类似的威逼加提示,终于从男孩口中套出了一个还算连贯的故事。
这天早上,小伊恩遵照指示在克斯的一家酒馆里与沃利碰面,沃利应驾着装有白兰地的货车从会合地而来,并在该酒馆将烂酒次货装车后用作障眼。
“遵照指示?”伊恩尖锐地问,“谁指示的你?”
“是我,”詹米抢先回答道,并向他的姐夫摆摆手,示意他保持安静,“哎,我知道他在这儿。这个咱们以后再讨论,好吗,伊恩?重要的是先弄清楚今天发生的事情。”
伊恩怒视着詹米张嘴正想反驳,却又一下子把嘴闭上,点头示意儿子继续解释。
“你瞧,当时我觉得好饿。”小伊恩说。
“你什么时候不觉得好饿?”他父亲和舅舅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两人交换了眼神,迸发出一阵大笑,屋里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
“所以你就进那酒馆去吃东西了,”詹米说,“没问题,小子,这个没有关系。然后在那儿又怎么了?”
于是我们得知,他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那个男人,一个梳着水手的发辫、贼眉鼠眼的矮个子独眼龙,正跟酒馆老板说着话。
“他正在那儿打听您的下落呢,詹米舅舅,”有波特酒不断地喝下肚里,小伊恩的叙述越来越自如,“问的竟是您的本名。”
詹米一惊:“你是说詹米·弗雷泽?”
小伊恩抿着酒点点头:“唉。而且他还知道您的别名——也就是詹米·罗伊。”
“詹米·罗伊?”伊恩困惑地转头望着他小舅子,后者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那是我在码头上用的名字。好了,伊恩,你不是不晓得我干的那些事儿。”
“哎,我晓得。可我不知道这小子也在帮你干那些。”伊恩抿紧了薄薄的嘴唇,转头将注意力挪回到儿子身上,“接着说,小子,我不打断你了。”
水手问酒馆老板,像他那样一个丢了活儿的倒霉的老海员,上哪儿能找到个名叫詹米·弗雷泽的人,听说他能帮助有能力的劳工找到活儿干。见那老板声称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水手凑近了,顺着桌子推了个硬币上前,低声问“詹米·罗伊”听着是否更耳熟些。
老板继续置若罔闻,于是那水手便很快离开了酒馆,身后紧跟着小伊恩。
“我想,也许应该查出他究竟是谁,究竟想干什么。”男孩眨眨眼解释道。
“你该想到让酒馆老板带个话给沃利的,”詹米说,“不过那也并不重要。后来他又去哪儿了?”
他快步走下了大街,不过没有快到甩得开一个保持着谨慎的跟踪距离的健康的小伙子。这水手很能走,不消一个小时便走完大约五英里的路,来到了爱丁堡。直到他最后来到绿枭酒馆的时候,跟在后面的小伊恩渴得都快蔫了。
听到酒馆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但我没想打断故事的进程,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那儿挤得一塌糊涂,”男孩报道着,“是早晨发生了什么事儿,所有人都在议论——不过他们一瞅见我就都闭上了嘴。不管怎样,到了那儿还是老样子,”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水手要了点喝的——白兰地——然后问老板认不认得一个白兰地酒商,名叫詹米·罗伊或者詹米·弗雷泽的。”
“他认不认识呢?”詹米注视着他外甥小声地问道。我看得出一条条思路正在他高高的额头背后运转起来,那两道浓密的眉毛之间挤出了一条小小的皱褶。
那人有条不紊地走访了各家酒馆,而他忠诚的影子紧随其后。每到一处,他都点了白兰地并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他酒量一定超大,能喝这么多白兰地。”伊恩评论道。
小伊恩摇摇头说:“他没有喝,都只是闻了一下。”
他父亲啧啧感叹着有人竟如此可耻地浪费好酒,而詹米的红色眉毛却爬得更高了。
“他一口都没有尝吗?”他严肃地问。
“也尝过。先是在狗与猎枪酒馆,然后是在蓝色野猪。不过都只是品了一小口,然后就再没动过杯子。在其余那几家他都根本没喝,我们一共去了五家,一直到……”他顿了顿,从杯子里又喝了一口。
詹米的表情异乎寻常地变化着,从眉头紧蹙的困惑,到一脸空白,接着渐渐地恍然大悟起来。
“是嘛,是这样,”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着,“真是这样,”接着他的注意力回到了他外甥,“那后来呢,小伙子?”
小伊恩则又开始闷闷不乐了。他打了个嗝儿,瘦骨嶙峋的脖子上明显泛起了波澜。
“嗯,从克斯到爱丁堡实在是好远,”他开口说道,“而且一路走着又好干……”
他父亲和舅舅同时翻着白眼对视了一下。
“所以你就喝多了。”詹米无可奈何地说。
“那个,我一开始不晓得他会去那么多酒馆呀,对吧?”小伊恩自卫地叫起来,耳朵变成了粉红色。
“你当然不晓得,小伙子,”詹米仁慈地回答道,掩盖了伊恩刚想说出的苛刻的评论,“你醉倒以前又过了多久?”
事实证明,小伊恩一直走到了皇家一英里的中间,最终不敌于早起加上徒步五英里,再加上两夸脱麦芽酒的综合功效,醉倒在一处街角。一小时后醒来,他才发觉猎物早已不见踪影。
“所以我就来了这里,”他解释说,“因为我觉得詹米舅舅应该知道这件事。可是他不在。”男孩瞥了我一眼,耳朵更红了。
“你倒是怎么知道他该在这里的?”伊恩瞧着他儿子,眼神像钻子一般尖利,转眼又把那目光移向了他的小舅子。自打一早便被伊恩压制着,并且始终逐渐在升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你这肮脏的厚颜无耻的家伙,詹米·弗雷泽!竟敢带我儿子上妓院!”
“你说得倒是好听啊,爸!”小伊恩站起来,有点摇摇欲坠,两只瘦削的大手往腰里一插。
“我?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傻小子?”伊恩喊着,瞪大了愤怒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是个见鬼的伪君子!”他儿子沙哑地叫道,“你老跟我和迈克尔说教,什么纯粹啊,什么忠诚于一个女人啊,你自己却一直晃荡到城里来找婊子!”
“什么?”伊恩的脸已经完全发紫了。我警惕地看了看詹米,他却好像觉得此刻的情景很是滑稽。
“你……你……虚伪得就像那该死的、粉饰的坟墓[12]!”小伊恩得意地亮出他的比喻,接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再找个能与之匹敌的词藻。只是当他张开嘴时,吐出的却是个小小的饱嗝。
“这孩子有点儿喝醉了。”我对詹米说。
他拿起波特酒瓶,目测了里面剩下的酒,又把它放了下来。
“你说得对,”他说,“我该早点注意到的,不过他的脸熏成这样,实在很难看得出来。”
伊恩没有喝醉,但他的表情与他儿子的却极其相像,包括那通红的脸色、圆睁的眼睛和脖子里暴露的青筋。
“你究竟……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兔崽子?”他叫喊着走向小伊恩,气势汹汹,小伊恩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腿肚子碰到了沙发,便突然无声地坐了下来。
“她,”惶恐之际,他一下子只说得出这一个字来,一边用手指着我加以澄清,“她!你欺骗我妈就为了这个臭婊子,我就是这意思!”
伊恩一个巴掌刮向儿子的脸颊,把他打得趴在了沙发上。
“你这大呆子!”他惊惶地说,“你竟敢这么对你克莱尔舅妈说话!且不说你怎么污蔑我和你妈了!”
“舅妈?”小伊恩趴在靠垫上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样子活像个乞食的幼鸟。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今天早上我来不及介绍自己,你就跑了。”我说。
“可您已经死了。”他呆呆地说。
“我还没死,”我向他保证道,“除非这身湿裙子让我这么坐着就染上肺炎了。”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