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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包法利夫人(11)

福楼拜小说全集 (法)福楼拜 7492 2021-04-06 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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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楼唯一的卧室,就是下面的房间,尽里贴墙,有一张大床,不挂钩子;沿窗放着面盆;玻璃有一块裂开,拿蓝纸剪成一颗星星,粘在一道。门后角落,水槽石板底下,摆着几只高筒靴子,靴底钉子发亮,旁边有一只瓶子,盛满了油,瓶口插着一根羽毛;炉架全是灰尘,上面扔着一本《马太·朗斯贝格》[171],夹杂在打火石、蜡烛头和零星火绒当中。这间屋子最用不着的奢侈品是一幅画,画的是信息女神吹喇叭,不用说,一定是从什么香料广告画上剪下来的,拿六个木头套鞋钉子,钉在墙上。

  爱玛的小孩子睡在地上一个柳条摇篮里。她连被窝一道抱起来,一边摇晃身子,一边低声歌唱。

  赖昂在屋里踱来踱去;这位漂亮太太,穿一件南京布[172]袍子,周围一片穷苦景象,他越看越觉得不伦不类。包法利夫人脸红了;他转开身子,心想他这样看她,也许有些失礼。小孩子吐奶吐到她的领子上,她放她躺回去。奶妈赶忙过来揩,直说不会留下印子。她说:

  “她净朝我身上吐奶,我除去洗她,就甭想再干别的!您可不可以吩咐杂货店卡穆一声,我缺肥皂用,许我拿上一块两块?往后我用不着吵扰您,对您也方便多了。”

  爱玛道:

  “好吧!好吧!罗莱嫂子,再见!”

  她出来在门槛上揩了揩脚。

  乡下女人陪她一直陪到院子尽头,诉说她夜晚不得不起床的苦处。

  “我有时候累得要命,好端端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所以再不怎么,您也该赏我一磅磨好的咖啡,一磅够我一个月用的,早上我兑牛奶喝。”

  包法利夫人勉强听完她的道谢,拔脚就走,眼看在小径已经走了一程,只听传来一片木头套鞋响声,回头一望:原来又是奶妈赶来了。

  “又是什么事?”

  于是乡下女人把她拽到一棵榆树后头,唠唠叨叨,说她的丈夫,干那行营生,一年六法郎,船长还……

  爱玛道:

  “快说吧。”

  奶妈说一个字,叹一口气,接下去道:

  “可不,单我一个人有咖啡喝,我怕他看了会难过的;您知道,男人家……”

  爱玛一连几次道:

  “少不了您的,我给您就是了!……别跟我蘑菇!”

  “唉!我的善心太太,都只为他先前受伤,胸口死抽着疼。他讲,就连苹果酒也不顶事。”

  “罗莱嫂子,有话快讲!”

  后者行了一个大礼,接下去道:

  “那,您不嫌我太贫气……”

  她又行了一个大礼:

  “您乐意的话……”

  一双眼睛哀求着,她终于说出了口:

  “一小坛烧酒,我拿它擦小姐的脚,她那小脚丫呀,嫩得就像舌头一样。”

  爱玛打发掉奶妈,又挎上赖昂先生的胳膊。她放快脚步,走上一阵,又慢了下来,眼睛朝前望来望去,望到年轻人的肩膀。他的大衣有一条黑绒领子。栗色头发,梳得又平又齐,搭在领子上。她看出他的指甲,永镇谁也没有他长。文书一件大事,就是保养指甲;他的文具盒里有一把小刀,专修指甲用。

  他们沿河岸回到永镇。到了夏季,河岸宽了,花园墙连墙基也露了出来。花园有一道台阶,通到水边。河水静静流着,望过去觉得水又急又凉;水草细长、顺流俯伏,仿佛松开的绿头发,在清澈的水里摊开了一样。有时候,一只细脚虫,在灯心草尖端或者荷叶上面,爬来爬去,要不然就是待着不动。波纹粼粼,一道阳光,像细丝一样,穿过蓝色的小气泡;小气泡一个接一个,朝前趱赶,随即又裂碎。缺枝断条的老柳树,在水里映出它们的灰色树皮。四周草原,远远望去,空空落落,好像一无所有。现在是田庄用饭的时辰,万籁俱寂,少妇和她的同伴就只听见他们自己的谈话、他们在小径行走的整齐步伐和爱玛袍子的窸窣响声。

  花园墙顶砌着碎玻璃,墙像暖房玻璃窗那样烫。砖缝长着桂竹香,有些花开败了,包法利夫人从旁走过,阳伞撑开,伞边一碰,就有黄粉撒了下来;要不然就是,有时,金银花和铁线莲的枝子,伸出墙外,和流苏绞在一起,在绸面上拖一阵。

  他们谈起一家西班牙舞蹈团,不久要在鲁昂的剧场表演。她问道:

  “您去不去看?”

  他答道:

  “看情形。”

  难道他们就没有别的话讲?然而他们的眼睛,有的是更传情的语言;每逢他们竭力搜寻无关紧要的话题,两个人就全感到一种相同的懒散心情,好像灵魂还有一种深沉、持久的呢喃,驾乎声音的呢喃之上。他们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甜蜜感受,惊愕之下,没有想到点破它的存在,或者寻找它的原因。未来的幸福好像热带的河岸,天性仁厚,滋润两旁的大地一样,放出阵阵香风,由他们尽情享受,他们也如醉如痴,乐在其中,什么顾虑都不搁在心上。

  有一个地方,牲畜踩来踩去,路陷下去,烂泥里搁着几块大绿石头,他们必须踩着石头过去。她一来就停住,看看下一步在什么地方落脚,——于是石头活动,身子摇摆,胳膊伸在半空,胸脯朝前,眼睛犹疑不定,生怕掉进水坑,她笑了起来。

  包法利夫人走到自己花园前面,推开小栅栏门,跑上台阶,就闪进去了。

  赖昂回到办公室。老板不在;他望了一眼案卷,然后修了一支鹅毛笔,临了戴上帽子走了。

  他来到阿格伊岭上的牧场,躺在森林旁边冷杉底下,隔着手指望天。他自言自语道:

  “真无聊!真无聊!”

  住这种村子,和郝麦做朋友,在居由曼先生手下做事,他觉得倒霉。后者心上只有事务,戴一副金丝眼镜,留一圈红络腮胡须,系一条白领带,摆出一副死板的英吉利派头,开头唬住了文书,其实,毫无精神生活。至于药剂师的女人,她是诺曼底最贤德的太太,绵羊一般柔顺,爱护她的子女、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亲戚,听见别人家出事就哭,家事概不过问,就恨穿胸衣;——但是行动那样迟缓,听她讲话那样乏味,面貌那样寻常,谈吐那样干巴,虽然她三十岁,他二十岁,他们睡觉门对门,他每天同她说话,他从来没有想到她对任何男子也是一个女人,除去袍子,看不出还有别的东西表示她是女性。

  此外,还有谁?毕耐、几个生意人、两三个开小酒馆的、教堂堂长,最后还有,镇长杜法赦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是粗鲁、愚蠢的阔人,亲自下地,在家大吃大喝,而且虔心信教,根本没有可能待在一起。

  但是在所有这些面目形成的共同背景之上,爱玛的形象,孤零零的,离他只有更远;因为他觉得在他和她之间,就像隔着好些一片模糊的深渊一样。

  起初他有几回,和药剂师一道到她家去。查理似乎并不特别欢迎他;赖昂也不知道怎样才好,一面唯恐自己冒昧,一面却又希图亲近,然而说到亲近,照他估计,几乎就没有指望。

  四

  天气一冷,爱玛就离开原来的卧室,住到楼下厅房:一间长屋,天花板低低的,壁炉镜子前面,有一盆多枝珊瑚。她坐在窗边扶手椅里,看镇上的人从人行道走过。

  赖昂每天两趟,从事务所走到金狮。爱玛远远听见他来,斜过身子听脚步响;年轻人老是那么一身衣裳,在窗帘外,头也不回,溜了过去。傍晚,开了头的彩绣,她丢在膝盖上,左手支起下巴,正在出神,看见这个影子突然溜开,常常心里一紧。她站起来,吩咐开饭。

  正吃晚饭,郝麦先生来了。他怕吵了他们,蹑着脚步进来,手里拿着希腊小帽,永远重复这句话:“各位晚安!”然后他挨近桌子,在他们夫妇之间的老位子一坐,向医生问起病人的消息,同时医生向他请教,诊费该多该少。他们接下来就谈报纸上的新闻。郝麦整天看报,赶到掌灯时分,差不多把新闻背也背下来了,讲起来有头有尾,一直讲到记者的议论、国内外个别人士的灾难,说到无可再说,就立时掉转话头,谈论眼前的菜肴。他有时甚至体贴入微,探起身子,给夫人指出最嫩的一块肉,要不然就转向女用人,教她烧菜的规程与合乎卫生的调味方法;他说起香料、味精、肉汁和胶质一类东西,头头是道。而且郝麦满脑方子,比他药房里的瓶子还多,他擅长酿造各色蜜饯、醋和香油,也知道种种新出的省煤的锅釜和保存干酪、料理坏酒的方法。

  一到八点,朱斯丹就来找他回去上门。郝麦看出他的学徒好来医生家,所以显出嘲弄的眼神望他,特别是碰巧全福也在的时候。他说:

  “我这小伙子,开始懂事啦,我敢说,他爱上了你们的丫头,不是才怪!”

  但是他责备他的,还有一个更大的过失,就是:老待下来听人谈话。譬如说,星期天,在郝麦家的晚会上,孩子们在扶手椅里睡着了,椅子布套太宽,让后背拖得歪歪拧拧的,郝麦夫人把他叫了来,要他抱走,他愣在客厅,就没有办法让他离开。

  药剂师这些晚会,没有多少人参加,士绅怕听他的闲言闲语和他的政治见解,陆陆续续,也就避而不来了。但是文书决不错过。他一听门铃响,就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接过她的披肩;碰到下雪,她在鞋上套一双布条大拖鞋,他也接过来,放在药房书桌底下。

  大家先玩几盘“三十一点”,接着郝麦先生就和爱玛玩“换牌”[173],赖昂站在背后,帮她指点,手搭在椅背上,看着她插在发髻上的梳子。她每回出牌,右边袍子就往高里耸。头发向上卷,后背映成一片棕色,越来越淡,逐渐没入黑影。她出过牌,往回一坐,衣服蓬蓬松松,全是褶子,搭在椅子两旁,垂到地上。赖昂有时候觉出他的靴底踩到上头,连忙挪开,好像踩了人一样。

  斗过扑克,药剂师就和医生玩牙牌,爱玛换了座位,胳膊支着桌子,翻看《画报》[174]。时装杂志是她带来的。赖昂坐在旁边,和她一道看图,谁先看完,谁就等另一个人看完了再往下翻。她一来就求他读几首诗给她听;赖昂拉长声音朗诵,念到爱情段落,用心煞尾。但是牙牌的声音吵他;郝麦先生是个中能手,查理输得一塌糊涂。他们打满三个一百分,两个人全在壁炉前,伸直身子,很快也就睡着了。火灭了,茶壶空了,赖昂还在念。爱玛一边听他念,一边心不在焉,随手转动灯罩;纱罩上面,画了几个乘车的皮埃罗[175]和拿着平衡棒的走索姑娘。赖昂住口不念,指着他的睡熟了的听众。于是他们低声说话,因为没有别人听,觉得谈话分外甜蜜。

  他们之间,就这样建立了一种默契,不断交换书籍和歌曲;包法利先生难得忌妒,并不引以为怪。

  生日那天,他收到一颗骨相学的漂亮人头,涂成蓝颜色,上上下下,写遍数字,连胸口也有。这是文书送的一份厚礼。盛情不止于此,他甚至替医生到鲁昂买东西。有一部小说,引起爱好仙人掌科植物的风气,赖昂买了一盆,送医生太太,坐在燕子里面,捧在膝盖上,硬刺扎破他的手指。

  她靠窗装了一个有栏杆的小木架,放她的小花盆。文书也安了一个悬空的小花圃;他们彼此望见在窗口养花。

  镇上有一扇窗户,望过去分外透着忙碌。如果天气晴和,每天下午,星期日甚至于从早到晚,就见一家阁楼的天窗,露出毕耐先生半张瘦脸,身子俯向他的旋床。旋床单调的响声,就连金狮那边也听得见。

  一天黄昏,赖昂回来,发现屋里有一条呢绒毯子,白底,树叶图案。他喊郝麦太太、郝麦先生、朱斯丹、小孩子、女厨子;他告诉他的老板;人人想见识见识这条毯子;医生太太为什么送文书礼物?未免出奇;大家断定她是他的相好。

  也不由人不相信。他不住口夸她美貌多才,夸到后来,毕耐有一回老实不客气回他道:

  “关我什么事,我同她又没有来往!”

  他绞尽脑汁,寻思对她表白心事的方法;他一方面怕她不高兴,一方面惭愧自己懦弱,瞻前顾后,永远迟疑不前,又是胆怯,又是相思,简直哭也要哭出来了。他后来横了心,拿定主意,可是信写了,他又撕掉,时间确定了,他又延宕。他常常迈步向前,跃跃欲试,然而来到爱玛面前,这种决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不知去向。查理蓦地出现,邀他坐上他的包克,一同到附近看看病人,他满口应承,向女主人一鞠躬,也就去了。她的丈夫,不也几乎等于她了吗?

  至于爱玛,她并不希望知道她是否爱他。她以为爱情应当骤然来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仿佛九霄云外的狂飙,吹过人世,颠覆生命,席卷意志,如同席卷落叶一般,把心整个带往深渊。她不晓得,承溜堵塞,淫雨可以把房顶的平台变成湖泊。她这样住下去,自以为安全无事,不料事出意外,忽然发现墙上有了一条裂缝。

  五

  二月,星期日,一个落雪的下午,包法利夫妇、郝麦和赖昂先生,全到离永镇半古里远的盆地,参观一家新建的麻纺厂。药剂师要拿破仑和阿塔莉活动活动,也带了去,朱斯丹照管他们,肩头扛着雨伞。

  其实,他们要看的地方,根本不值得一看。一大片空地,乱七八糟,东一堆沙,西一堆石子,旁边撂着几个已经长锈的齿轮,当中一座长方形建筑,开着许多小窗,还没有盖好,隔着房椽,望见了天。山墙小梁绑着一捆掺杂麦穗的秸秆,尖头三色带子,迎风招展,呼呼直响。

  郝麦高谈阔论,向同伴解释这家厂房的重要性,计算地板的力量,墙壁的厚度,连声后悔没有带一管尺来,毕耐先生就有一管,供本人不时之需。

  爱玛挎住他的胳膊,微微靠着他的肩膀,遥望圆圆的太阳在雾里射出耀眼的白光;但是她一转脸,就看见了查理。他的便帽低低盖住眉;上下厚嘴唇微微颤抖,脸格外显得蠢;就连他的背,他安详的背,也不顺眼;他穿的大衣亦如其人,俗不可耐。 福楼拜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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