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福楼拜小说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到了下午,有时候,厅堂窗户外边,出现一个男人脑壳,脸晒得焦黄,黑络腮胡须,微笑起来,又慢,又随便,又柔和,露出一嘴白牙。华尔兹舞跟着开始了;风琴上面,有一个小小客厅,里头是手指般高的舞俑、裹着玫瑰红包头巾的妇女、穿着背心的蒂罗尔人[124]、穿着青燕尾服的猴子、穿着短裤的绅士,在扶手椅、大沙发和茶几之间,转来转去,一道道金纸连接的镜片,映出他们的舞姿。这人一面旋转摇手,一面向左、向右、向窗户张望。他不时朝界石吐一口又长又黏的老黄痰。乐器的硬皮带挂久了肩膀,肩膀支不住,他拿膝盖顶住乐器。一个叶形铜钩吊起一幅玫瑰红缎幕,匣子里头传出呜哝呜哝的音乐,一时悲伤、徐缓,一时喜悦、急促,全是别处舞台上演奏的曲调、客厅歌唱的曲调、夜晚烛光下伴舞的曲调:这些社会回声,就这样一直传到爱玛耳边。萨拉邦德[125]舞曲,无尽无休,在她的脑内萦回。她的思想随着音符跳跃,飘忽无定,一个梦去,一个梦来,旧忧未消,新忧又起,好像印度舞姬,在地毯的花卉上舞来舞去一样。那人摘下鸭舌帽,敛过了钱,拉下一幅旧蓝呢,蒙好风琴,扛在后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她望着他走。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用饭的时间:楼下这间小厅房,壁炉冒烟,门吱嘎响,墙上渗水,石板地潮湿。她觉得人生的辛酸统统盛在她的盘子里,闻到肉味,她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恶心。查理吃饭吃得慢;她不是嘎叭一声咬榛子,就是支起胳膊肘,用刀尖在油布上划小道道。
家务她如今听其自然;四旬斋[126]期间,婆婆来道特住了几天,见她改了样,很是诧异。说实话,她从前那样经心在意,如今整天乱发粗服,穿一双灰布袜,点一根油烛[127]。她一来就说,他们不是有钱人家,应该省吃俭用,还说什么她很称心,很快活,她非常喜欢道特和一些别的新调调,来堵老太太的口。而且爱玛似乎没有听劝的意思;甚至有一回,老太太兴之所至,信口说起主人应当监督用人信教,她唯一的回答就是怒目而视,连声冷笑,老太太吓得再也不说起这类话了。
爱玛越来越乖戾任性。她要了几样菜。菜来了,动也不动;今天光喝新鲜牛奶,明天就来几杯淡茶。她常常赌气不出门,随后又嫌气闷,打开窗户,穿一件薄薄的袍子。万一恶声恶气申斥了女用人,事后她不是送她礼物,就是打发她到邻居家散心去。同样,她有时把口袋的银币统统给了穷人,一个子儿不剩。虽然她并不心软,也不那么容易被别人感动,正如大多数农村出身的人,灵魂之中,一直保留着父亲手上的膙子一样。
将近二月梢,卢欧老爹纪念女婿医好他的腿,亲自送来一只肥大的母火鸡,在道特住了三天。查理料理病人,只有爱玛陪他。他在卧室吸烟。朝火篦吐痰,说起庄稼、小牛、母牛、家禽和乡行政委员会,左说右说,临到他走,她把门一关,觉得松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再说,她看不起任何事、任何人的心情,也没有意思隐瞒;有时候,故意表示见解特别,别人称道的,她偏指摘,要不然就称道恶行败德:丈夫听了吃惊得睁大一双眼睛。
这可厌的生活,真就永远这样下去?她有没有跳出去的一日?其实,生活快乐的妇女,她哪一个比不上!她在渥毕萨尔,也曾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举止比她伧俗;她恨上帝不公道,头顶住墙哭;她歆羡动乱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娱、一切她没有经历然而应当经历的疯狂爱情。
她脸色苍白,心跳也不正常。查理要她服缬草汤[128]洗樟脑澡,种种努力,似乎只是使她格外有气罢了。
有些天,她像发高烧,说胡话一样,絮叨不完;兴奋过了,紧接着又像失去知觉一样,不言不动。她要自己振奋起来,便拿起一瓶科伦香水[129],朝胳膊上洒。
因为她一直抱怨道特不好,查理心想,她生病一定是水土不服之故;他存了这种心思,当真想着换一个地方行医了。
她从这时候起,喝醋要自己瘦,得了干咳小毛病,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待了四年,刚站稳脚跟,查理离开道特,并不合算。可是万一势在必行的话,也就顾不得了!他把她带到鲁昂,去看他的老师。她害的是一种精神病:应该换换空气才是。
查理几方面进行打听,后来听说,新堡[130]区有一个殷实大镇叫永镇寺,医生是一个波兰难民[131],前一星期去了别处。他听到这话,写信给当地药剂师,询问人口数目、最近的同业的距离、前任每年进益等;答复满意,爱玛的健康如果还不见好的话,他决计开春迁徙。
有一天,预备动身,她清理抽屉,有什么东西扎了手指。原来是一根铁丝,捆扎她的结婚的花用的。橘花已经在灰尘之中变黄了,银滚条缎带沿边也绽了线。她拿花扔进火里。它烧起来,比干草还快,随后在灰烬里,仿佛一堆小红树,慢慢销毁。她望着它燃烧。小纸果裂开,铜丝弯弯扭扭,金银花带熔化;纸花瓣烧硬了。好像一只只黑蝴蝶,沿着壁炉,飘飘荡荡,最后,飞出烟筒去了。
临到三月,他们离开道特,包法利夫人这期间有了身孕。
第二部
一
永镇寺(从前有一座嘉布遣[132]寺,所以才这样称呼,现在连遗址也看不见了)是一个离鲁昂八古里远的村镇,在阿柏镇大路和博韦大路之间,紧靠里厄河灌溉的一个盆地。小河在河口附近推动三座水磨,然后流入昂代尔河[133];水里有些鳟鱼,到了星期天,男孩子们就来钓鱼玩。
人们在布瓦西耶离开大路,顺着平地,走到狼岭高头,就望见了盆地。河在中间流过,盆地一分为二,成了两块面貌不同的土地:左岸全是牧场,右岸全是农田。丘陵绵绵,草原迤逦蔓延,从山脚绕到后山,接上布赖[134]地区的牧场,同时平原在东边,一点一点高上去,向外扩展,金黄麦畦,一望无际。水在草边流过,仿佛一条白线,分开草地的颜色和田垄的颜色,整个田野看上去,就像一袭铺开的大斗篷,绿绒领子上镶了一道银边。
走到天边尽头,就有阿格伊森林[135]的橡树和圣约翰岭的巉岩,挡住去路。山坡自上而下,显出一些或宽或窄、又长又红的条纹,全是雨水冲洗的痕迹;许多含有铁质的泉水,四处流淌,流成那些红砖颜色,一道细线又一道细线,衬着山的灰底子,分外触目。
这里是诺曼底、庇卡底和法兰西岛[136]交界处,一个三不管地区,语音没有高低轻重,就像风景没有特色一样。新堡全区干酪,数这地方做得最坏,另一方面,耕种费钱,因为土地充满沙砾、石子,毫无黏性,要施大量肥料才成。
直到一八三五年以前,人去永镇,没有好路可走;然而也就是在这期间,当地修了一条交通要道,连接阿柏镇大路和亚眠大路,车夫有时候从鲁昂送货到弗朗德勒[137],也走这条要道。永镇寺虽然有了新出路,照样驻足不前。他们不改良土壤,只是死守牧场,不管收入坏到什么地步。懒惰的村镇,一成不变,看也不看平原一眼,继续朝河那边开拓,人从远处望去,只见它伸展在岸上,像一个放牛郎在水边睡午觉。
过了桥,就在山脚,辟了一条垫高的堰路,栽着小白杨树,一直把你带到村子的头几家。院子周围有一道篱笆,当中是住宅,还有许多零星小屋、压榨间、车棚、蒸馏间[138],在树木底下散开,枝叶茂密,中间挂着梯子、杆子或者镰刀。窗矮矮的,玻璃又厚又鼓,仿佛瓶底,当中有一个圆疙瘩。泥草房顶几乎遮住窗户的三分之一,好像皮帽拉到眼睛上面一样。几根乌黑的龙骨,扯斜穿过石灰墙,偶尔有一棵瘦小的梨树,伸出墙头;小鸡站在底层的门槛上,啄着泡过苹果酒的黑面包屑,门口有活动小栅栏,防它们进屋里去。再往前走,就见房屋密了,院子小了,篱笆不见了;窗户底下有一捆羊齿草[139]。绑在扫帚把的尖尖头,摇来摆去。过了一家马掌铺,就是一家车厂,外头搁着两三辆新车,堵住了路。再过去,有一个栅栏门,望进去是一块圆草坪,点缀着一个小爱神,手指放在嘴上;再往里去,就是一所白房子,台阶两头一边一个铜瓶,门上钉着一块亮晶晶的事务所小牌:这是公证人的住宅,当地数它漂亮。
教堂在街的斜对面,离事务所有二十步远近,把着广场入口。公墓不大,环绕教堂,墙有大半个人高,里面墓冢垒垒,旧墓石倒在地上,块块相连,倒像铺的石板地,草长在夹缝,四四方方,绿茵成畦。查理十世在位的末年,教堂翻修一新[140],现在木头屋顶高处,开始腐烂,上面涂的蓝颜色,有些地方陷下去,成了黑颜色。门上方搁风琴的地方,变成人们聚会的楼台,有一道楼梯盘旋而上,木头套鞋一踩,咯噔咯噔直响。
阳光透过匀净的玻璃窗,迤斜照亮顺墙排列的板凳;有的板凳放上一张草垫,钉牢了,底下写着几个大字:“某先生之凳。”再往里去,在大厅狭窄的地方,有一个忏悔间,和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相对。圣母穿一件缎袍,头上蒙一幅银星点点的面网,朱红颜色脸蛋,活像夏威夷群岛的一尊神像;最后,靠里有一帧复制的《神圣家庭》,写明“内政部部长赠”,挂在圣坛上四支蜡烛当中,视野也就到此为止。唱经堂是枞木做的,一直没有上过油漆。
菜市场占了永镇广场一半大小,其实也就是二十来根柱子撑起的一个瓦棚罢了。镇公所是“按照巴黎一位建筑师的图样”盖起来的,好似一座希腊神庙,紧挨着药房犄角,底层有三根爱奥尼亚圆柱,二楼有一条半圆穹隆长廊[141],横楣画了一只高卢公鸡[142],一只爪子踩住宪章,一只爪子举起公道天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却是金狮客店对面郝麦先生[143]的药房!特别是夜晚,甘该灯点起来,装潢铺面的红、绿药瓶,朝地面投出两道彩色奕奕的亮光,便见影影绰绰,隔着亮光,如同隔着孟加拉烟火[144]一样,出现了药剂师伏几而坐的影子。他的住宅,由上到下,贴满招贴,有的是行书字体,有的是圆环字体,有的是铅印字体,写道:“维希水、塞兹水、巴赖吉水、清血汁、拉斯帕依药水、阿拉伯健身粉、达塞药糖、勒尼奥药膏、绷带、蒸馏器、卫生巧克力”等,[145]不一而足。招牌像铺面一样长短,金字写着:郝麦药剂师。几架大天平,钉死在柜台上,天平后头铺子尽里,一扇玻璃门上,在一半高地方,黑底金字,“郝麦”这个名字又出现一次,同时横楣上,还写了实验室三个字。
此外,永镇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街道(唯一的一条街)有子弹射程那样长,两边几家店铺,在大路拐弯地方,收了形迹。出了街,往左转,沿圣约翰岭山脚走,很快就到了公墓。
有一时期,霍乱流行[146],教堂扩大坟地,推倒一堵墙,在旁边买了三亩地;可是这块新开拓出来的地区,难得有人用,墓冢照常朝大门那边挤。看守又管掘坟,又当教堂管事(这样就从教区死人身上得到两笔收益),利用空地,种了一些马铃薯。不过他的田地本来就小,加之年复一年的收缩,所以他遇到传染病盛行的季节,便左右为难,不知道死人多了应当开心,还是坟墓多了应当难过才是。堂长先生终于有一天发话了:
“赖斯地布杜瓦,你吃死人呢!”
他听了这句话,觉得阴风惨惨,寻思之下,有一时期也就住了手,可是他今天照旧种他的块根,还硬说是野生的。
自从下文说起的事故发生以来,事实上,永镇就没有什么改变。马口铁三色旗,在教堂钟楼顶端,旋转如故;布庄两幅印花布幌子,依然迎风招展;药房的胎儿,仿佛一捆一捆白火绒,泡在浑浊的火酒里面,日渐腐烂;还有客店大门上头的老金狮子,风吹雨打,颜色褪掉,活像长毛犬,向过往行人露出它的鬈鬈毛。
包法利夫妇要来永镇的那天黄昏,女店家勒弗朗索瓦寡妇,正忙得不可开交,一面烧菜,一面直冒大汗。原来明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必须先把肉切好,鸡开好膛,汤和咖啡煮好。另外,还要做出包饭人的饭、医生夫妇和他们女用人的饭。弹子房传出一片震耳的笑声;小间有三位磨房老板,喊人给他们拿烧酒去;劈柴在燃,焦炭在响,有人在案板上剁菠菜;厨房长桌上,盘子摞得高高的,和整块生羊肉夹杂在一起,案板一动,盘子就晃荡。偏院家禽咯咯叫唤,女用人在后头追赶,要宰它们。
一个男人穿绿皮拖鞋,有几颗细麻子,戴一顶金坠小绒帽,背向壁炉烤火。他一脸扬扬自得的表情,神态就像挂在他头上的柳条笼里的金翅雀那样安详,这人就是药剂师。
女店家喊着:
“阿尔泰蜜丝!撅些细枝子,给水瓶装水,送烧酒去,快呀!您等的客人,我单知道上什么果点,也就好了!老天爷!帮搬家的那伙人,又在弹子房闹开了!他们的大车停在大门底下!燕子来了,兴许把它撞坏了!喊伊玻立特,把车搁好!……说说看,郝麦先生,打早上起,他们打了约莫有十五盘球,喝了八坛苹果酒!……他们要杵坏我的台球毡子的!”
她拿着撇沫的勺子,边讲,边远远望他们。郝麦先生回答道:
“没有什么大不了,您买一张新的就是了。”
寡妇一听这话,叫了起来:
“再买一张台子!”
“勒弗朗索瓦太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早就对您说过了,您这是自己害自己!大大地害了自己!再说,打弹子的人,如今讲究口袋窄,杆子重。人家不照老法子打啦;全变啦!必须跟着世道走!看看泰里耶,宁可……”
女店家气红了脸。药剂师说下去:
“他那张台子,随您怎么说,比您这张玲珑多了;好比说吧,人家就想得出来,帮波兰人募捐或者帮里昂遭水灾的人募捐[147]……” 福楼拜小说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