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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荒凉了。
江城从没见过这么曲里拐弯的巷道,不想繁华如淞浦城,竟也有如此破败的角落。凹凸不平的路面,剥落粉皮的墙面,窗户里漏出的醉话和笑闹,都昭示着穷街陋巷的贫乏与俗趣。
就连偶然遇见的两个行人也都是朴陋的,男人是短打扮,光着头,一股蛮横劲,不甚礼貌地打量江城手里的行李。女人很矮小,拱着肩膀,裹着不甚合身的衣服,带着一袭温热的香气,不甚礼貌地打量江城的面容。
“劳驾,”江城向那女人开口,“鸿运旅店是在这附近吗?”
男人立刻在旁做出凶狠的样子来,江城瞥了他一眼,丝毫不以为然。
因为父母对他“文武双全”的愿望,他两三岁就开始练字习武。十一二岁时,他在家乡就很有名气,在大人当中有名气的是一手俊逸不凡的书法,在孩子当中有名气则是打架时出奇利落的章法。
那一瞥是带着十足胆气的,不用逞凶斗狠,已经让男人知趣了。
“你是来考军校的学生?”女人还在打量他,嘻嘻地笑,“你往前走,走出了巷子,那里都是旅店。”
江城道了谢,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那男人在对女人破口大骂。女人先是顶嘴了两句,后来音调就软了,顺着男人,让他发足了脾气,耍足了威风。
江城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他年少气盛,看不起这样只在女人身上找面子的男人,更厌烦男人罗里吧嗦的粗话。
巷子还在长长地蜿蜒着,江城才从一家正打孩子的窗口路过,又听见前面不远有人在骂。骂出来的话,有他听得懂的,也有听不懂的,但骂得极恶,极脏。落后一句骂道:“小兔子!再有下回,撕你的皮!”
只见五六个人从巷子角落的暗处走出来,优哉游哉地在暮色里点了烟,亮起几点忽明忽暗,吞云吐雾地笑着,走远了。
喧闹声渐渐消失,江城却听到细细的哭声,很压抑的,呜呜噜噜的,像柔弱的小动物。
他是急公好义的脾气,听见那哭声就站住了。
哭声藏在暗处,哭得那样痛楚,却还仿佛怕人听见,低低地在往喉咙里吞咽。
是一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江城看清了。
少年抱着膝盖蜷在角落里,衣衫凌乱,听见江城走近,就慌张地抬起头来,双手抱拢在身前,缩成一团。
“你别怕,”江城忙道,“要帮忙吗?”
少年只是哭,并不回答。
江城看出他是挨打了,伸手想拉他一把:“别怕,我不会欺负你。”
少年连手指都缩了起来,不肯让他碰。
江城是个急脾气,虽有好心,却没耐心,见少年不配合,就一步跨上去,不由分说把人捉住,提了起来。
“我带你……”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少年身前的布料滑了下去,露出纤细而年轻的身体,在暗处都依然看得见皮肤表面细微的光泽。
少年战战兢兢,连哭都忘了,只是不住哆嗦,又徒劳地用手臂抱住身体。
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江城有些震惊。他向来好打抱不平,顿时怒火上窜。
“别怕。”他沉沉皱眉,抬手扯开自己的衣扣,把身上的薄麻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少年。
“穿上,”江城说,“你知道鸿运旅店在哪吗?”
少年没有接他的外套,却点了点头。
“离这远吗?”
少年又摇了摇头。
“衣服穿上,”江城简断地说,“帮我带个路。”
八
鸿运旅店的房间里带着淡淡的霉味。
江城从老板娘那里讨了一点热水来,从行李中找出干净的巾帕浸湿了,又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在门口的角落,把他那间西装外套的扣子扣得很严实。可那外套的领子很深,少年胸前还是没有遮挡,他只能自己用手把衣襟抓拢,拢得紧紧的。
那样子很奇怪,让江城觉得他有点像个——像个女孩子。
“你来,”江城道,“先上药。”
少年像是还在害怕,却很柔顺地,从角落里走出来了。
灯光暧昧,光圈落在少年脸上时,映出他清秀的色彩,和狼狈的伤痕。
他脸上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嘴角有破损的伤口。江城不再说话,握着他的手肘把他拉到面前,又按着他在床沿坐下。少年惊惶地一抖。
“别动。”江城说着,把巾帕拧去水分,一手扶着少年的肩膀,一手轻轻把温热的巾帕合在少年脸上。他以为少年会怕疼,谁知少年竟柔顺地没有动,像是听他的话。
江城给他热敷着,就见他慢慢地抬起眼睛看过来。
少年有一双容易害羞的眼睛,可当他安定地看人时,就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意。江城不知怎的,心中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在雪白的字纸上落下第一笔墨时的起心动意。
“疼吗?”他问少年。
少年还是不说话,被他捧着脸颊,轻轻地摇了摇头。
热敷完,江城端起他的下颌,用指尖蘸着药膏,小心地涂在他的嘴角。
“好了,”江城道,“身上有伤吗?”
他料定少年是不打算说话了,便去勾那外套的衣襟。
少年眨了眨眼睛,露出惊慌的神色,江城才要收手,却见他羞怯似的低了头,慢慢地松开了衣襟。
那样子又很像女孩子。
江城觉得自己大概是荒唐。面前明摆着是个男孩,他却总觉得他像个女孩。那种像不是皮相上的像,而是某种微妙的,抓心挠肺的像,让他觉得血肉之内都在发痒。
“先脱下来。”江城说。
少年像是窘迫极了,拉开衣襟,露出肩膀时,竟莫名有种宽衣解带的旖旎。
江城不自在起来,转过脸又去把巾帕洗了一遍。
少年身上也有伤,不过大多是淤伤,个别地方擦破了皮。
江城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光裸的肩膀,轻轻给他擦拭身体,又替他在伤处揉开药膏。少年还是很柔顺地,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晃动。
这也很旖旎。江城一时别扭地停了手,就见少年低着头,却又遮遮掩掩地看他,像是察觉了异常。
“别动。”江城遮掩地斥道,口声简断,甚至有几分强硬。
少年是很听话的,本来也没有动,可对于江城的斥责也并不反驳。
再蘸上一点药膏,江城屏了一口气,俯身去涂抹少年腰侧的一块淤伤。
少年轻轻地哼了一声,连声音都是柔顺的,似有若无的甜。
“疼吗?”江城起身来看他的脸。
却见少年满脸红晕,摇了摇头。
“有人欺负你,我可以替你出头,”江城用漫不经心似的语气说着,用巾帕擦了擦手上的药膏,“你要是需要帮忙,就来找我。”
没有回答。
“我叫江城。”他补充说。
少年的眼睛还是红的,有几分楚楚可怜,只是看着他。
九
回家的路上,柳立春走得很慢。他想着该怎么和父母交代自己脸上的伤,还有身上陌生人的衣服。
头晕仍旧很重,伤口仍旧很疼,嘴角和腰侧却又带着淡淡的酥麻,仿佛那个叫江城的陌生人仍旧在轻轻地触碰。
到了家门前,柳立春不禁踌躇了片刻,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那声音让他立刻惊恐地往后退缩,看着傍晚才打过他的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我来找你了,”那人说,“你别怪我,我就是不能让他们取笑。”
柳立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心里极度愤怒,却只是想哭,说不出话。
“他们都瞧不起兔子,”那人说,“我可以和你好,就是不能让他们知道。”
柳立春听不下去了。他匆忙地转身逃进了家门,又避着家人跑回自己房间,把房门关紧了,扑到床上。
泪水早已又忍不住了。
他似乎什么都不值得,连爱也算不上的抚慰,他都不值得。
鼻端都是凉凉的药膏气味。
还有江城衣服上淡淡的汗味。
柳立春怔怔地哭着,一瞬间甚至绝望。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可不知怎么回事,眼前就此浮现出一个人。
一双幽深的黑眼睛,一头刺扎的短头发,镶着温暖的灯光,凑近了把指尖点在他嘴角。
十
暑假快到了。
柳立春在学期末尾安心地发奋,考取了第九名。
这让柳老板和柳太太短暂地有了慰藉,冲淡了他们近来的提心吊胆。
自从柳立春挨了那一顿打,柳老板便找人上学下学地看护他。
有几回,柳立春下学时又看见那人堵在路上。那人见他有人陪着,便不敢靠近。他假装看不见,跟着家里的伙计径直走过去。
也许是因为艳阳高照,人间也跟着灿烂了,柳立春慢慢地从绝望的心境里走了出来。偶尔柳老板要送货,他也主动地要跟着。
那批货是送到中央军校去的,柳立春穿着一件布料结实的罩衫,戴着手套,跟着一起帮忙。
切割好的木材卸到推车上,再推到码放的地点。装了货的推车很沉重,柳立春在平地上推着已经有点费力,偏偏码放的地方还略略抬高了,是一个小小的上坡。柳立春一鼓作气也没能上去,正打算二鼓,三鼓,就听到有人说:“要帮忙吗?”
他回过头,就看见一双幽深的黑眼睛。
是江城。
“你让开。”江城拨了他一下。
江城穿着军校生的作训服,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的线条,很精神。
他的每个线条都仿佛很坚决,颧骨英挺,脸颊削平,绷紧了面孔用力时的样子,令人心折。
令人心折。
柳立春猛然醒悟。
“好了,”江城说着,“卸在哪里?”
“就——”柳立春还没说,就见他已经开始帮忙往下卸木材了。
“这里行吗?”
“行。”
推车卸空了,还是江城推着。
柳立春跟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么看我干什么?”江城立刻问。
“你——很有力气。”柳立春犹犹豫豫地说。
江城笑了。
“你还认得我吗?”他又问。
柳立春点点头。
何止是认得。
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坠入情网了。
十一
坠入情网,仅仅是坠入情网。
只是单方面的,只是一种渺茫的遥望。却仍旧令人雀跃。
“柳立春。”江城叫他一次,就能让他心里雀跃一回。
“这是辣?”江城皱着眉,“这是甜的。”
江城的口味是异乡的口味,他在淞浦总是吃不惯。柳立春就带他去吃自己以为带辣味的面馆。看上去红通通的一碗,柳立春自己也只是奓着胆子尝过一次。
“可能有一点甜,”柳立春不安地解释,“可是我已经辣得吃不到了。”
江城笑了。
“以后有机会,带你回我家,你就知道什么是辣了。”
几乎每隔一到两个周末,柳立春都会和江城见一次面。在每一次见面的末尾,他也会如履薄冰地向江城提出下一次见面的建议。有时候是要带江城去吃好吃的,有时候是带江城去淞浦的名胜,也有时候是请江城给他帮忙。
江城基本上都是会答应的,然而每一次他答应了,柳立春还是会惊喜得久久不能平静。
他是坠入情网了。
但这次他只想要一个能长长久久的朋友。
“下周你还有假吗?”
“有。”江城埋头吃面,像是随口一答。
“国文老师布置了字帖,说我的字写得不好,他让我悟一悟,可我悟不出来。”柳立春忐忑地看着江城的表情。
“你临什么字帖?”江城问。
“玄秘塔碑。”
“拿手。”江城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十二
炎热的盛夏。
柳老板还是每日忙他的生意。柳太太带着姐姐们回茂苑避暑。柳立春为了不错过和江城的见面,独自一个留了下来。
“柳立春,”江城又叫他,递给他一袋零嘴,“家里寄来的。”
柳立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开心地拿起一个放进嘴里,顿时被辣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江城笑了。
柳立春出了一身汗,心有余悸地吐着舌尖。
江城看着他,眼神更加幽深起来。
柳立春抬手擦拭自己脸上的汗,看到江城脸上也有汗珠,竟然想去舔一下。
书桌前,柳立春已经把字帖和文具都准备好了,江城执笔蘸墨,一句话也没有,埋头临一张出来,每一个字都足足地写出了旷朗铮净。
柳立春搬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看,先是忍不住看他,后来忍不住看字,都是越看越着迷。
“你的字比柳公权更好看。”他由衷地说。
江城还在埋头专心地写,轻哼了一声,大概是笑。等写完了,搁下笔来,他才转头在柳立春下颌上捏了一下:“你的嘴太甜。”
柳立春一瞬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江城还端着他的下颌,像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也难怪,你吃得这么甜。”
这让柳立春想亲吻他,或者被他亲吻。想在亲吻后和他密密实实地拥抱。最好天长地久,永不放手。
已经有过了前车之鉴,有过了创巨痛深,甚至有过了心灰意冷,可柳立春的病症还是不能彻底剜除。
只能做朋友,柳立春悄悄地告诫自己,只能做长长久久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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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少侠闷骚典范。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