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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意义

猫住的城市 陈施豪 19913 2021-04-06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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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影从地下通道的台阶方向接近了我。

  “春……?你是春人对吧?”

  被人叫住,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整齐地系紧的条纹领带上折痕工整,看起来却又完全不像工薪族。轻飘飘地梳着的发型实在是让我嗅到了一股习惯于出现在人前的感觉,而且深刻地过度思考的表情看起来也总觉得像是演技。

  “是没错。……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他回问,进一步观察这个男子。年龄大概接近三十岁吧。仔细地看能发现被化妆掩盖的黑眼圈。明明就是男人。我的警戒心越发地强烈。

  “啊,这是鄙人的名片。”

  男子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三桥真斗,头衔的位置附上了音乐制作公司的名字。我来回看了看男子的脸和名片。是音乐业界的人。原来如此。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公司的名字上。感觉在哪里见过。的确,这不是小峰由羽所属的制作公司吗?

  “我在找你。太好了。这么快就找到了。你真是出名啊,我向在百货商店前表演的人打听,立刻就告诉我了。”

  我眨了眨眼睛。

  “我有关于由羽的事情要和你说。”三桥先生沉下声音说道。

  我被带到了淳久堂【注】斜对面的咖啡店里。这种一杯咖啡最少也要七百元的店,如果是我自己绝对不会进来吧。倒进古色古香的杯子里的咖啡被端了上来。我心情糟糕地一次又一次抚摸立在旁边的吉他琴盒。

  (译注:指淳久堂书店,简称淳久堂,是日本的大型书店,1963年6月22日创业。在日本有多处分店,在其他国家也有分店。)

  Miu的事情。制作公司的人,为什么特意来找我?

  “虽然是只顾着我自己方便的话,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希望你能保密。”

  三桥先生完全没动咖啡,慎重地压低声音开了口。

  “我是相信春人才说的。”

  “为什么相信我?”

  对于刚刚才在路边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子,他相信着什么呢?

  “因为,由羽信任春人。所以我也相信你。”

  我只能沉默不语。

  “直到去年,我都是由羽的经纪人。”

  三桥先生的目光落在了咖啡的表面。他微微沉痛的表情在琥珀色中倒映出来。

  “因为一些缘故我从经纪人位置上离开了,但是现在和由羽有关的事情还是我在负责。”

  “因为一些缘故……?”

  他漂亮的眉毛神经质地拧到了一起。

  “我和由羽的母亲起了争执,因为她母亲向我们的经理抱怨,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姑且被解除了经纪人的职务。”

  总觉得话题好像预料之外地麻烦。

  “由羽才十七岁,她应该暂时中断演唱会去学校,虽然事务所和我都这么考虑,但是她母亲和我们说,正是赚钱的时候就专心搞音乐吧。”

  我叹了口气,喝了一小口牛奶咖啡。这的确是无法公开的话。可是,却相信我和我说?

  “……演出中止,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一边窥探着三桥先生的表情一边试着询问。

  “演过一首安可曲以后就倒下了。虽然看来只是贫血,但还是保险起见住院检查了。”

  “是……这样啊。”

  安下心来到底好不好,我也不太清楚。她的疲劳积攒得那么严重吗?

  “然后,我有事想问春。”

  我眼珠朝上看了看三桥先生。暂时,还难以断定这个人对Miu来说是敌人还是同伴。

  “由羽经常到池袋听街头表演吧?”

  还不等我回答,三桥先生的表情就崩溃了。

  “没什么,就算不隐瞒也好。以前我就知道了。觉得为了让她缓一口气这是必要的,也就没特别说什么。我偶尔会跟在由羽身后观察情况,也好几次看到你。”

  就算他那么说,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由羽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大阪公演的前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所以,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我?”

  口气无法控制地带了刺。三桥先生露出了干巴巴的苦笑。

  “我并不知道呀。”

  这时候他总算含了一口冷透的咖啡。

  “我对由羽的事情完全不了解。因为她说已经不想再演出了,我就试着说暂时停止活动去学校也不错,结果她反对,说觉得现在停下的话以后就不会再唱歌了。我又问她是不是想按母亲说的那么做,结果她说那也不要。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我想起了Miu的话。

  或许,Miu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由羽她,没对你说什么吗?如果是春人的话……”

  “就说了,为什么是我?”

  “因为,由羽只讲过春人的事情。在池袋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明明其他的事一件也没有告诉我……却只和我说了弹着深红色的电吉他用不可思议的声音唱着歌,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子的事情。”

  三桥先生在桌子上探出了身子。

  “拜托了。只要和由羽有关,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虽然对从出道以来一直做她经纪人的我来说很惭愧,但是我对那孩子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我感觉到面具第一次从他脸上的消失了。

  但是我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总觉得Miu确实曾经对我说过重要的事的片断。但是一切还难以理解,没办法说明。确实我在最后遇到她的那个夜里,感觉到和她连结起来的实感,但是如果不是Miu的吉他和歌声就无法传达。

  我和三桥先生交换了手机号码后告别了。

  “有什么事的话,……无论想到了什么,任何时候都请打电话给我。”

  说完他低下了头,然后从西武口的台阶朝车站的地下通道方向走远了。

  灰色西装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以后,我稍稍有些后悔。要是让他告诉我Miu住院的地方就好了。但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知道又能怎么做?去探望她吗?Miu因为贫血被留在床上的样子也不想被我看到吧。

  我盯着iPhone的液晶屏幕上所显示的三桥先生的电话号码,在人行横道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无论如何都想看到Miu 的脸。

  §

  过了深夜,我回到了家,一直放在房间里音箱上的CD盒子上,Miu在照片上微笑着。我的心情越发地变得空虚。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到底在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浮现出虚假的笑容呢?

  我用耳机盖住了耳朵。按下播放按钮,她的歌声紧紧地将我包围。明明Miu就这么近距离地对我低声细语,却并不在这里。

  我把设定改成自动循环,就那样顺着墙蹲下,将意识沉入了Miu的歌里。冰冷的水灌满了我的肺。一闭上眼睛,Miu就用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在我旁边抱着膝盖。尽管伸出手去,却什么也碰不到。

  但是我立刻注意到了。

  起初还觉得是不是错觉。循环了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专辑结束后再次从第一首开始播放。暂停、快进、确认。暂时摘下耳机哼唱。就算那样还是无法确定,于是试着回想起音符。写在五线谱上以后,我的怀疑总算变成了确信。

  让Miu感到痛苦的尽头之处,就是这个吗?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

  她的话在意识深处回响,同戴在头上的耳机中漏出来远去的歌声不和谐地一起响着。

  支离破碎了……。

  §

  三天后的二十二点,从三桥先生那里打来了电话。那个时候,我正和玲司先生还有淳吾先生一起,在警署对面的麦当劳里解决晚饭。

  “Miu从病房里不见了。”

  听到三桥先生令人感到他已经走投无路的话,我差点碰倒立在桌子旁的吉他琴盒。

  “因为在用GPS追踪,所以她中途就关掉了手机的电源,但是看样子大概是到池袋去了,她没在那边吗?”

  “没……没有,我没看到她。”

  “是……这样吗。”

  极其憔悴的声音中还混着奇怪的干巴巴的声音。大概是他在揪头发吧。

  “她还没吃饭,正在打点滴呢,擅自就离开了,要是出了什么事……”

  这边也去找她,要是发现了什么就电话联系,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找她?怎么找?

  我无计可施地抬起头,结果吓了一跳。玲司先生正在盯着我这边看。

  “……是说,Miu不见了?”

  通话被听到了吗?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从医院里溜出去了……”

  玲司先生皱起了眉头。

  “她到池袋来了?”

  “看样子是。”

  两个人突然将同时站了起来。

  “淳吾去找这边,我去把西口大致转一圈。”

  “明白了。春就待在这里,盯着大道。”

  还不等我回话,两个人就离开了店里。二十分钟左右以后是淳吾先生,然后再过了一小会儿玲司先生也回来了。

  “没有啊。街头表演的地点倒是转了一遍。”

  “也没有见过她的家伙呀。”

  同淳吾先生互相报告后,玲司先生抱着胳膊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她不是应该到我们这里了吗?但是……在池袋吗?”

  一时间玲司先生嘴里嘀咕着不算自言自语也不算询问的话,然后抬起头对我说:

  “春,给刚才那家伙再打一次电话,问出Miu的服装。”

  “咦?”

  “就是穿着的衣服啊,不知道的话没法找吧。”

  我慌忙打电话给三桥先生。他到处找医院还有照顾Miu的人去确认,弄清了病房里不见了的衣服告诉我。玲司先生听了以后,点了点头拿出手机,以惊人的气势开始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

  “就在警署前面的麦当劳。马上。……对。……很急。只拜托口风够严的家伙。”

  淳吾先生也一样。

  “是我。……运输的工作还好?现在有空吗?要找个人,蠢货,不是你想的那样,说明起来也挺麻烦,总之就在麦当劳……”

  不一会儿,我们所在的楼层里玲司他们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地聚集起来,似乎全是聚在西口繁华街道上的年轻人。

  “玲司大哥,我带了五个人过来。”

  “要找谁啊玲司哥?”

  “刚才发邮件找人,之后能过来十个左右。”

  “都上来干嘛,去下面等着。”玲司先生说完,目光又落在了智能手机上。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的时候,麦当劳前聚集的年轻男人们几乎遮住了人行横道上的横幅。大概有上百人吧。警官担心发生了什么事,从警署里出来了。我从窗户朝下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人。玲司先生和淳吾先生同时从座位站了起来,我慌忙拿起吉他琴盒跟在两个人的身后。

  玲司先生刚一走进人行道,聚集的人们就一起微微地低下了头。看起来就像是池沼表面的起伏,我打了个冷颤。

  “要找的是女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中学生。”

  玲司先生简单地说明了Miu的发型、容貌和服装,然后沉下声音加了一句。

  “这件事有所隐情。明白了吧。别四处张扬,行动也别太引人注意。”

  男子们一起顺从地点头。

  “用邮件分配分工。找遍一个地方一定要报告。”

  玲司先生环视聚集的人群,然后视线投向了车站的方向。以那为信号,男子们快步在夜里的池袋散开了。闷热的风,灌进刚才为止还挤满人的空隙中卷起漩涡,吹乱了我的前发。

  “我去西口的方向,玲司就在这边整理情况。”

  淳吾先生说道。玲司先生朝他点点头。

  “还少了点线索啊……Miu会去的地方……”淳吾先生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向了车站。接着过来的是认识的警官。

  “喂玲司,刚才那是什么,你又在搞什么————”

  “没惹乱子,就是找个人。”

  玲司先生把警官赶回了警署,又开始发邮件。我只是始终站在他旁边看着。

  果然,这个人才是池袋街头的老大。仅仅十五分钟就聚起那么多能调动的人。

  他对Miu太过漠不关心了、我对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羞耻。这个人只是分得清该行动和不该行动的时候而已。相反,我才是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孩子吧。

  扶了扶肩上的吉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让我感到疼痛的沉重。

  “我也去找。”

  玲司先生的目光没有离开液晶屏幕,说道:

  “随你的便。……东大街那边还没有人找,你就去那边。”

  我用干巴巴的声音向他道谢,然后走向了人行道。

  便利店、咖啡馆、快餐店、书店,一个一个地搜索只身一人的女孩子能暂时落脚的地方,确认没有Miu的身影,用邮件向玲司先生报告。把东大街两边的店铺找过一遍以后,难以忍受勒进肩膀的吉他的沉重,我浑身脱力地坐在Ministop的店面喘着粗气。店里的灯光照在背后,拉长了吉他落在停车场上的影子。好像我自己的影子被压扁了一样。

  这么做能找到吗?

  就算是组织几百人寻找,池袋大的出奇又错综复杂,人非常多。这就像是要寻找丢在沙漠里的一粒砂糖。无论是一个人找还是一百人找都是毫无改变的绝望。

  就没有、就没有————什么线索吗?

  说到底Miu为什么来池袋?因为熟人在这里?但是如果那样为什么不在我们面前出现?还是说只是想混在人群中呢?

  我拿出iPhone,再次在网上搜索小峰由羽的相关内容。虽然她住院了这样的说法散布得相当厉害,但是还好从医院溜走失踪的事情还没有人知道。只有担心的声音,和抱怨演唱会中止的声音。

  忽然,我注意到了那则新闻。

  那是说小峰由羽在演出中倒下的网络新闻。恰好还登载着当天演出模样的照片。Miu在舞台上沐浴着聚光灯,一只手拿着麦克风笑着。穿着粉色的吊带衫、透明肩带,还有纯白色的热裤。

  这和三桥先生告诉我的,她从医院溜出去时的服装一样。

  舞台的服装吗。

  因为在演唱会中倒下,就那样被抬到医院,所以那套衣服也就一直放在病房里了。为什么她穿着舞台服装出去呢?能穿出去的衣服就只有这个吗?……不对,三桥先生特别确认过,病房里应该还有其他的衣服。Miu却唯独选了舞台的服装,来到了池袋。

  这————有什么意义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为了确认浮在心头的想法,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调查小峰由羽粉丝的博客。她倒下的那天,听了公演的粉丝所发的博客也有很多。很快我就找到了记载着曲目的内容。

  上面写着————安可的曲子,是披头士的《TWO•OF•US》。

  还写着,刚用吉他弹唱完那首不长的曲子以后,小峰由羽就蹲下去不动了,会场骚动起来,工作人员跑上去把她从舞台上抬了出去。

  ————《TWO•OF•US》。

  我给玲司先生打了电话。

  “怎么,找到了吗?”

  “没、没有,但是……”

  兴奋感灼烧喉咙,没法好好发出声音。我不住地咳嗽,总算说了下去。

  “我觉得我知道Miu在什么地方了。”

  我听到电话对面玲司先生喉咙的响声。

  “————她在什么地方的楼顶。”

  跑上漆黑一片的防火楼梯,我感觉肩上吉他勒得越来越紧,疼痛让我怀疑自己的胳膊是不是被撕裂了。爬上楼梯顶,在绿色的指示灯模模糊糊地照着的铁门前的空间里,是淳吾先生,还有其他几个来搜索的人的身影。大家看到我后,从靠着的墙上离开了身体。

  “我想,她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淳吾先生隔着肩膀看向通往屋顶的门说道。

  “虽然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跳下去,不过看来不会变成那样。她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栏杆。”

  “……为什么……”我喘着粗气,声音扭曲着。“为什么、都聚在这里?快点抓住她带到医院去啊。”

  淳吾先生的表情少有地变得严厉起来。

  “蠢货。那不是你的任务吗。”

  我上下耸动着肩膀喘息,朝淳吾先生的眼睛看了回去。

  “如果不是你就找不到她对吧。要说那家伙想让谁来帮她,那就是你啊,春。我们就算去了也没有用。”

  说完淳吾先生捅了下我的肩膀,走下了楼梯。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在我肩上捶了一拳,跟上淳吾先生。接连不断的脚步声沉入了黑暗之中。汗水变冷了,我在干燥的喉咙里咽了咽口水,推开铁门。

  被地面的光弄脏的、池袋的暗淡夜空,还有散发着电话俱乐部和金券店铺刺眼光亮的大楼招牌进入了视线。混着尾气、拉面、咖喱和体臭味道的熏人的风从侧面狠狠地扑了过来。这里是区政府后街对面的小楼屋顶。水泥剥落的地上通风管和电线四处蔓延,在瓷砖的缝隙之间苔藓密密麻麻地生长着。

  我沿着栏杆前进,向右侧望去。靠在屋顶另一端仰望着夜空的Miu慢慢地垂下目光,看到了我。她穿着吊带衫,两臂完全露在外面,纤细的体格看起来让人心酸。我不禁心想,没有太阳镜和兜帽的时候,她就是如此虚幻的女孩子吗。

  “……春……?”

  Miu喃喃道。我摇摇晃晃地靠近她。大概还有三步左右距离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快要哭出来了,就立刻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这里?”

  Miu 的声音颤抖着,简直就像是和母亲走散的婴儿。这和让上百万人狂热的歌声是同一个声音,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或许,Miu也好,小峰由羽也好,都已经支离破碎的了。

  “安可曲。”

  我开口说道。Miu眼瞳里的光芒动摇着。

  “Miu演的,安可曲。是披头士的《TWO•OF•US》。那首歌,是《LET•IT•BE》的第一首歌。我就觉得,你一定是在屋顶吧。”

  Miu睁大了眼睛。然后垂下肩膀,低下了头。

  披头士放弃了那种半吊子的演唱会活动,躲进了录音室里。但是在那之后,唯独有一次他们出现在人们面前,演了一场。那是在他们公司的楼顶,没有拿到许可,也没有通知,非常地唐突。回到作为披头士的原点、活着的披头士吧————这样尝试的活动,尽管讽刺还是成了他们的最后一张专辑。

  那就是《LET•IT•BE》。

  在严冬狂风呼啸的屋顶,他们听得到自己的歌声吗?自己的歌声确实传到人群的地方,他们看得清吗?

  然后,同样地,想要回到活着的自己而来到这里的Miu,又找到了什么呢?

  “……笨蛋一样。”

  Miu小声喃喃道。

  “无论哪里都好。……可以的话,要喧闹的地方,周围有很多人,但是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地方,……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想……就能听到什么了吧、我想……就能看到什么了吧……”

  “就算不做那种事……”

  我用像是穿过深深的砂子一样的心情,摸索着斟酌言语。

  “Miu你,活得好好的。Miu的歌好好地传给别人了。”

  她摇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不太明白为了什么而演出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两手的手指搭在栏杆的网格上。

  “小峰由羽这个人,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不行了。然而,谁也没有发现。”

  我想说,没有那回事。尽管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发现,但我发现了。可是,我想那样的话语无法传达给站在被烟熏脏的厚厚夜幕对面的Miu。

  我放下肩上的吉他琴盒,打开了盖子。吉他身体的深红色点燃了我微弱的勇气。手指疼痛般地与琴颈重叠。Miu睁大了眼睛。

  “……春……?”

  是ES-335真是太好了,我心想。没有接音箱,在脚下开过的汽车嘶吼中几乎完全消失的、电吉他那孱弱沙哑的声音,总觉得很适合这个屋顶。在这个舞台,可能这会成为小峰由羽最后的演出也说不定。

  屏住呼吸,闭上眼,在风中摸索第一个和弦。把散乱的歌重新编排,勉强地维持,然后拉到身边。

  声音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在指尖喷发而出。指甲拨弦的疼痛变成了炽热的火星在风中飞散,连情绪也高涨起来。合着我的歌声,我感觉到Miu的嘴唇描摹着词句。因为是她的曲子。是十四岁的她敲开音乐界的大门,卷起狂热的第一首单曲。

  弹过了一轮和弦。我喘了口气,右手的指甲用力划过琴弦,开始了更强烈的扫弦。Miu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嘴唇,正无意识地跟着我的歌声。没错。这也是你的曲子。是刷新了这个国家所有记录的你的第二首单曲。它在应有的地方被埋藏至今,现在越发地浓烈炽热地燃烧着。为什么?Miu在乐句的间歇时喃喃道。我明白。正因为我也是写歌的人,所以我已经知明白了。相互连结的两首歌高昂起来,硬是将副歌引了出来。这是你的第三首歌。是你竭尽全力地唱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第三首单曲。

  不————这是一首歌。没错吧?就算其他人没有发现,我也注意到了。就这样在你的面前唱出来,看到你的嘴唇沿着我的步伐,就可以确信。原本这就是连在一起的歌。你把它拆散,分成三份副歌,改变调子,填上A旋律和B旋律,用丰富的编曲装饰起来,变成了三首歌。这是为了销售。如果能卖出三倍,大家就会有三倍的喜悦。母亲也好,公司也好,员工们也好,粉丝们也好,大家都获得了三倍的幸福,在几百万人笑脸的阴影里你沉默地枯萎着。这并不是谁的错,谁也没有办法。让你支离破碎的就是你自己。把想出来的动听旋律分给几首曲子来用,这种事谁都在做。但是你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事。无法原谅用汽水一样口感清淡的主歌将烧焦般浓稠的最棒的一曲割散。甚至没有任何人发现掺了水分,这更加深了你的绝望。说到底,这只是任性的、不是创造音乐的人就无法理解、没有任何必要的、琐碎又没有价值、却又不想逃避的罪恶感。也无法赎罪。因为说到底这连罪都算不上。连一滴血液没有流。

  但是————

  如果对你来说那是伤口的话,那么我就这样将它缝合。因为我已经明白了那份痛苦。

  注意到的时候,Miu背对着我,紧紧地抓住铁丝网,把额头压在上面。她的肩膀颤抖着。歌声在我指间擦过,被栏杆对面的夜风卷走消失了。

  “……Miu?”

  我一出声,她露出来的肩膀变得抽搐。怎么了呢。

  “Miu?呃————”

  “别看我。”

  “咦?”

  “转过去呀!”

  大喊的Miu隔着肩膀勉强转过来的脸上,眼泪流得一塌糊涂。我慌忙把吉他抱在肚子上背对Miu转过身去。总算意识到她是不想让我看到自己哭的样子。

  “春,你真的是、”

  Miu带着哭腔说道:

  “为什么那种事都没注意到,就只对音乐的事嗅觉像狗一样!笨蛋!”

  接下来就只有吸鼻子的声音,还有蹲坐在水泥地上时衣服摩擦的声音。

  “抱歉……”

  “说到底,和弦走向完全不对!开头是F#小调,然后B旋律的根音一直是E!我、我的、”

  Miu的声音混着呜咽,恢复了温度。

  “我写出来的曲子,又不是春你这样的家伙立刻就能演的简单曲子!”

  我缩了缩脖子。那个,因为基本上是我靠想象复原的,所以和Miu所想的曲子差了很多吧。

  “抱歉了。我会继续精进……”

  我正要把吉他放回琴盒,Miu不高兴的声音再次飞了过来。

  “怎么收起来了?不是要精进的吗。好好像你说的重新弹啊!”

  我叹了口气,再一次用左手确认琴弦的触感。

  “我知道了。是这样的感觉?”

  坐在被湿淋淋的汗水弄湿的水泥地上,我再次向ES-335单薄空洞的身体中灌入歌曲。比刚才更小心地深入,一针一针,一句一句,将歌曲零散的碎片拼了起来。简直就是压迫着身体一样的歌,我目眩得几乎失去意识。

  不久,背后有重量靠了上来。体温,模糊的心跳,甚至Miu配合我哼唱的歌声都透过身体传了过来。

  我们背靠着背,坐在破旧的大楼屋顶向略微浑浊的夜空不停歌唱着。不想让这里变成她最后的舞台,我心想。Miu,你接下来也会将自己切割贩售。因为你在原因不明的罪恶感中迷失,到最后还是没有放弃音乐。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逃离歌手的身份。而且,在你耀眼的才能周围,纠缠着几万人份的欲望、得失与生活,无论多少次都会狠狠拉住你,让你变得支离破碎吧。

  不过,到那时候,你以一只流浪猫的身份到池袋来就好了。我就在这里。无论何时都会将你重新拼好。

  尽管歌唱完了,我们一时间仍在陶醉之中。渗出的汗水和干掉的眼泪不断反应生热,紧紧地包住了我和Miu。我感觉到Miu把头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心跳的鼓动始终无法平息,到处不停地不停地追赶歌声的余韵铭刻着节拍。直到iPhone收到什么人担心地打来的电话响起为止,我们两个人一直处在那样的热度中。

  §

  不用说,因为Miu的病才刚好,所以就那么因为贫血和脱水症状倒下,被救护车送回了医院。我也坐上车照顾她到医院。理所当然地,三桥先生在医院里等着,老练地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大发雷霆,作为应该被责备的当事人,我却像是在看别人的事一样,想着,大人真是不得了啊。

  “果然我要对由羽说,以后禁止随便去池袋。”

  我离开的时候他愤怒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样也好吧,坐在从医院开往车站的出租车里,我思考着。那个人对Miu奇怪的理解程度,大概也是把Miu逼到混乱场所的原因之一。一方面被母亲看做赚钱的工具,另一方面唱片公司反而像母亲一样给与了关心。简直就像是抱着冰块被扔进开水里一样的生活。任谁都会想要逃走吧。

  但是,一想到会不会见不到Miu,果然还是会令人不安地感到痛苦。因为,她注意到了谁都没有察觉的我心里基斯的声音。对我来说,她是无可替代的、共同分担痛苦的同伴。

  “那不过就是被经纪人抱怨得暂时安分下来。”

  玲司先生那么说道。

  “等到舆论平息了她肯定又会露面吧。”

  希望如此,我也这么想。

  §

  然后Miu不在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进入十月,夜里变得凉飕飕的,街头乐手们也像寻求越冬地的候鸟一样,转移到了基本吹不到风的地方和有屋顶的地方。露天的docomo前广场任凭风吹雨打,演奏预定表也变得几乎无人问津。

  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坐在林荫树下,写出新歌、被常客开玩笑、被醉汉纠缠、被警察啰里啰嗦地说教、磨破手指上的水泡继续唱着歌,等待穿着兜帽上带三角形耳朵的连帽卫衣的女孩子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脸不高兴地来到这里,给我打出刻薄的分数。

  但是Miu没有出现。

  §

  再会的形式实在是出人意料。十一月第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父母已经出门,就在我横躺在床上发着呆构思旋律的时候,iPhone响了。是不认识的号码。

  “我向三桥先生问了号码、”

  Miu说道。

  我从心底感到惊讶,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然后最近要录制新歌,那个,春在那时候,就是……你在屋顶,弹过的吧?我的曲子。那段吉他的琶音,……就是,想用一下。你听,就是这段。”

  电话对面的Miu用手指弹了弹吉他。

  “感觉用这个也不错,就想先取得你的同意。……春?喂,我说春,你在听吗?别愣着快回答我!”

  “啊,啊啊,嗯。”

  我总算出了声音。

  “我在听。嗯。用就好了,本来就是听过Miu 的歌改编的段子。”

  “这样。”

  在Miu冷淡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温度。

  “那,因为想让制作方好好听一下,……呃,下次我再去池袋的时候会带着录音工具,让春来弹。”

  “……咦?可是,那种事,就算不用专门让我弹也可以吧,刚才Miu不是也弹————”

  “有、有什么不好!就让你来弹!”

  Miu大喊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我闭上嘴巴把IPhone从耳朵上拿开了十五厘米左右。

  “因为春你技术还差得远呢!所以好好练到拿给人听也不会丢脸!”

  电话挂断了。

  一时间我没能接受这件事是真的,只是呆呆地盯着手掌中陷入沉默的iPhone。但是通话记录这个现实,确确实实地留着。

  我趴到了床上。

  虽然没有人看到,但是我对自己脸上绽开的笑容感到害羞。Miu回来了。我能再一次见到她。我拉过立在枕边琴架上的ES-335,在手中确认那份沉重的感觉。没错,我能触碰到的真实就在那里。

  §

  小峰由羽的新单曲,在那一年的年末发售了。

  《I.E.Stray-Cats》这样奇怪的歌名开头的两个字母代表着什么含义,她最后也没有提起。杂志和网络上,各种各样的臆测漫天飞舞,但是没有一个是正确答案。那其实是池袋东口的缩写,这件事,只有我们流浪猫才会明白。 猫住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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