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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流浪猫不会知晓明天

猫住的城市 陈施豪 20669 2021-04-06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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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上Sunshine 60的观景台,池袋的街区便一览无余。铁轨看上去就像泥浆的河流,从街道正中央向南北流淌,人群和汽车在转盘里打转,只要抬起头,在新宿副中心地区云雾中朦胧的摩天大楼、甚至更远处的东京塔都可以看到。

  (译注:即前文提到过的摩天大楼太阳城60,下一段相同。)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高度,脚下微暗的公园反而被Sunshine本身遮住,无论是浑身沾满落叶,在完全干涸的喷泉睡觉的流浪汉,还是饿着肚子徘徊的流浪猫,全都看不到了。

  想要朝远看身边的东西就不会进入视线,仰望星星就不会留意路边的小石块。我们每个人能留意到的范围非常狭小,正因为这个限制,我们流浪猫们才聚集在街道一隅,互相之间仿佛毫不关心的样子,同时又互相依靠着肩膀。什么人在为我哭泣,我又在为了什么人而歌唱。或许有成万上亿那样的连结重叠起来,组成了街区或是国度吧。虽然复杂但实际上很单纯,虽然单纯但本体又很复杂。因为,即便是一滴水,也是由无数的分子组成的;就算是地球,从火星上远眺过来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滴泪珠。

  §

  过去的我对活着的音乐家的音乐完全没有兴趣,所以,小峰由羽,这个歌手我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几次,她的歌也几乎不了解,热门歌的副歌旋律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她接二连三地在日本音乐业界创下最高记录或是最年少记录之类的事情,尽管我有所耳闻,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对我来说她不是小峰由羽而是“Miu”,是沐浴在暗淡的路灯下而不是聚光灯下,总是在我旁边,一脸不高兴地听着我的吉他和歌声的娇小的女孩子。

  没有人知道,本应很忙碌的她,为什么每天夜里都在池袋东口转来转去寻找乐手。虽然起初我最来池袋时也有过这个疑问,但是无法深入地询问。因为,如果自己被问起为什么漂流到池袋,我也会对说明感到困扰。Miu肯定也是一样的。

  虽然这么说,她也是音乐家,我们之间谈的又全是音乐的事情,所以话题进行下去的时候偶尔也有时候会触及身为小峰由羽的她。

  “春你为什么用这把ES-335呢?”

  就快到末班电车的时候,在行人变少的西武百货商店前,我正用心爱的深红色半原声电吉他指弹时,蹲在旁边的Miu这样向我问道。

  “那个,一般是人到中年以后才会弹的吉他吧。春本来个子就矮,又很瘦,完全不合适。”

  “别说得那么直接啊……”

  我苦笑着,手指划过光辉暗淡的琴体。ES-335这把吉他巨大的身体让人想到野牛。大到一旦我坐下来弹,就几乎完全挡住胸口。说不定自己看起来已经像是吉他的附属物一样了。

  “是捡来的。”我老实地回答。“只有这个,也就只好弹这个了吧。”

  实际上还有更实际的理由。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吉他手用的乐器。

  名为基斯•摩尔的吉他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在加利福尼亚的高速公路上,开着BMW飞驰时在林荫树上猛撞得七零八落地死去了。他应该也还在算不上是中年的岁数。

  “不知道到了中年我还会不会继续弹吉他呀。倒不如说,我能不能活到中年呢……”

  我一边给吉他调弦一边喃喃自语。我无法想想自己上了年纪的样子。但是Miu撅起嘴说道:

  “谁都会上年纪啊。像春你这样的家伙,肯定还在发着呆就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发呆的话会饿死吧。而且就算是父母也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出去,要是赚不到钱的话……”

  “你这不是在赚钱吗?”

  Miu用脚尖戳了戳一直开着的吉他琴盒。里面放着四张千元钞票和几枚硬币。那是喝醉的大叔们放进去的。最近,钞票的比例也一点点地增加了。

  “这种程度,和Miu赚的钱比起来……”

  刚说出口我就噤声了。糟了,我这么想着偷偷看了Miu的侧脸一眼。因为她平时就是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所以不太清楚她会不会对刚刚说的话发火。

  “……抱歉。”

  我一道歉,Miu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了。

  “你为什么道歉?”

  “……那个,嗯嗯……”

  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道歉的理由,我越发地畏缩了。

  “我又没在意。只不过没人问过所以我才没说。”Miu说道。夜色变浓,让我看不清在她隔着琥珀色太阳镜的眼中浮现的表情。

  “这样啊。……那,呃,大概赚多少?”

  Miu狠狠地揍了我的大腿。我差点从栏杆上掉下来。

  “无法置信!为什么要问?”

  “你的意思不是被问了就会说吗……”

  我揉着腿呻吟。

  “要是我说去年赚了六亿元,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不,那个……不会……只是有一点好奇……”

  六亿元,我想。无法想象的数额。如果全部换成现金,能装满这个的吉他琴盒多少次呢?

  “不过是数字而已。”

  Miu看着百货商店的百叶窗嘀咕道。

  “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写歌,然后到处去唱。六百元也好六千元也好,都没有区别。”

  在她的语调中,我听到的不只是疲劳,还有染得更深的、绝望一样的东西。所以,尽管知道这是多余的关心,我仍然斟酌着语言。

  “……六亿元,差不多是上百万人付给你的钱,就是说有那么多人被Miu的歌所感动了吧。……那不能说……是没有意义的吧。”

  我偷看Miu的侧脸,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太阳镜,用清晰地闪着强烈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屏住呼吸,放倒了膝盖上的吉他。

  很快,她不由得害羞似地别开了视线。

  “春,你真的,很单纯啊。”

  “……抱歉。”

  “就说了,你道什么歉啊。”

  “那个,因为……”

  “我没有生气,是在夸你呀。”

  “完全听不出来……”

  Miu把一条腿踩上栏杆,脸颊靠在了膝盖上。

  “我要是也能像你那么单纯就好了。”

  “就说我完全听不出来你是在夸我……”

  “唱歌、给人听到、得到掌声、收到请求、继续唱歌……明明只要这样重复就好了。”

  我注视着Miu崩坏的侧脸。

  难道说,Miu每夜都出现在池袋东口,侧耳倾听路边的歌声,是因为羡慕我们吗。

  羡慕?

  我不禁自嘲。Miu那样的顶级音乐家,怎么会羡慕粘在人行道上赚着小钱的技术糟糕的业余乐手?

  可是,这还是Miu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自己的事情。可能是因为周围没有客人或其他表演的人,甚至连行人都没有吧。

  “我……已经是净写些一样的曲子了。说是为了畅销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得不……”

  Miu的声音渐渐地消沉下去。

  “就算是live,最近已经是……即便唱歌也看不到大家的脸。巨蛋什么的,那个是打棒球的地方吧,又不是唱歌的地方。笨蛋一样。为什么大家会想要买票啊?其实他们并没在听我唱歌吧。”

  没有那回事哦,我正想这么说时,就吞下了那种轻率的话。因为面对连脸也看不到的几百万人唱歌这种事,我没有经历过。

  “……那,不是说这周就开始巡回演出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向Miu询问,她微微点了点头。

  “明天从札幌开始。”

  “明天就开始?那你怎么还来这里?现在都快12点了吧?”

  “其实本该坐今天的飞机提前一天到,但是我说不要就推到了明天。”

  “就、就说了,还不回去的话不是会很麻烦吗?”

  “我知道。”

  Miu那么说着,朝另一边转了过去。由于连帽卫衣的兜帽,不只是脸,连头发也完全看不到了。我窘迫得不行。

  “就算,你说知道……所以,呃,不回去的话……”

  “我都说我知道了吧!春这个笨蛋!”

  Miu突然抬起头大喊道,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朝出租车站跑过去的时候,兜帽掉了下来,柔软的短发暴露在夜风里。啊,她果然是女孩子呀……我一边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目送Miu的背影。她坐上的出租车开走时留下的强烈光线,使夜色显得更浓了。

  我垂下肩膀,从肩上摘下吉他背带。琴颈被手上的汗濡湿。无法体会到Miu所怀的不安这件事让我感到难过。明明她好不容易和我说了那么多,我却只是不解人情地用现实的担忧把她惹怒了。

  或许自己的歌声没有传给任何人这种不安。

  我又如何呢?

  从来没有想过。说到底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唱歌的。还有,为了已经无法再唱歌的基斯。明明到刚才为止Miu就坐在身边,互相能够轻易地碰到肩膀,可是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有地球的一周那么长。

  那么,春,你也想要去她所在的地方试试吗?

  自言自语的自问从心底溢出,穿过掌心,落在还残留着热量的沥青上,一点点地渗了进去。我不知道。

  打算把吉他塞进琴盒里时,我想起放在里面为数不多的钱,把它们捡了起来。

  四千八百元。

  这与六亿元的距离,就同我与Miu的距离一样吧。

  我把钱攥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关上了吉他琴盒。我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警车警笛声。还隐约听到了沿着充满热气的地面传来的,开往新宿•涉谷方向的末班列车到来的广播通知。

  §

  回到家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半,令我惊讶的是客厅灯亮着。父亲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脸无聊地盯着电视上无聊的购物节目。我没有放下肩上的吉他,就那么走向厨房的时候,眼镜的厚厚镜片后面,父亲的眼神仅仅跟着我移动了几毫米的距离。

  正在我喝干残留在塑料瓶底的乌龙茶,为了回到卧室而再次穿过客厅时,父亲叫了一声“春人”,叫住了我。虽然考虑过假装没听到就那么离开,最后还是停在门前,等待接下来的话。一时间,只能听到电视里传出不停称赞新型手持吸尘器的性能和廉价的空虚冰冷的宣传词。电视购物公司的经理开始说好下面的产品是这个的时候,我越发地不安起来,越过肩膀朝父亲瞟了一眼。

  “……你,还有钱吧。”

  父亲总算继续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该放下心来,还是应该觉得沮丧。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你,还去池袋吗?”

  我再次点头。

  “总是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要被警察教育的吧。小心点。”

  我只能点头。父亲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犹豫了,重新转向了电视的方向。

  我低下头,离开了客厅。

  走进卧室,我就那么背着吉他脸朝下趴在了床上。

  会被教育的所以小心点,吗。多多少少,开始担心我了吗。

  我最后一次听到父亲怒吼是什么时候呢?

  进入高中又回到闭门不出的生活时,父亲脸上已经只剩下放弃的表情了。我曾让他们看到接受并且通过高中入学考试这样片刻的希望,所以那之后再次到来的堕落已经连愤怒都彻底从他们那里夺走了吧。

  如果能恨父母该有多轻松啊,我心想。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其他人的缘故变成这样,我就能活得更安心了。或许甚至能够在阳光下散步。但是,我很清楚。不是别人的错,不好的是我。是我把自己逼进这个牢笼里的。

  感到睡意袭来的我把吉他琴盒推到了毛毯上。

  父亲在最后,是想说什么呢?大概,就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或是类似的事情吧。

  说到底,我的“以后”之类真的存在吗?不会在这个冬天抱着吉他被冻死在池袋街头吗?或者说,也许每晚从醉鬼那里得到一两千日元就是我的“以后”呢?无论哪个都完全没有实感。

  我把手伸进口袋,那个时候的自己能够触碰到的仅有的真实便是那四千八百元,我紧紧地攥住它,就那么落入了沉眠。

  §

  第二天,我带着那四千八百元去了唱片店,买了两张小峰由羽的专辑。因为她的歌我只在电视或街头听到过些片段,所以想好好地听一次。说不定这样就能稍微理解她的事了。

  回到家,剥开CD的外包装。果然,这一瞬间的昂扬感觉是什么也无法替代的。

  专辑封面的照片上,面向镜头微笑的Miu一副成熟的样子,简直让我觉得是别的人。但是,确实是她。只有那像觅食的猫一样的目光,是无论怎样的穿扮和化妆都掩饰不住的。

  我真的好久没有买活着的音乐家的CD了。是从什么时候以来呢?对了,是去年年初,买下基斯的乐队的最新专辑————也就是基斯的遗作————那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认为以这种形式就能让我的CD架子取回生命的迹象。

  把光盘放进CD机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到了紧张。无论如何,我都会想起Miu在我旁边听我演奏时那严厉的眼神,所以我把CD盒子翻了过去,这样就看不到她的脸了。

  我扣上了耳机。

  俗气的电钢琴和节拍器像定时炸弹一样倒计时。很快,吉他铺了上来,镲片爆裂,架子鼓的节奏取代了廉价的循环。

  Miu的————不,小峰由羽的歌声,把我拖进了奇妙的寂静之中。明明音乐始终响彻耳中,到来的却是寂静,我甚至没有余裕去感受这样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落入了深沉澄澈的湖里。明明到处都是透明的,伴随着下沉,我的意识却沉浸在冰冷幽暗的水中,深不见底。不久,连重力都从我的身边消失了。明明呼吸困难,我却没有感到痛苦。怎么回事呢?难道已经不停地下沉到地球的另一侧了吗?

  我摘下耳机的时候,CD早已停止了。指尖因为歌声的余韵而麻木,没法好好把眼睑上的汗擦干净。总算回想起呼吸的感觉,我感觉到自己连骨髓都充满了热气。

  为什么没有早点买来听呢?

  这是特别的。

  歌声也好曲子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别的。就连和弦转换时左手手指摩擦琴弦的声音,还有乐句间断时微弱的换气声也是一样。一时间,我无法相信,创造出这样的音乐的人,时常离我近到能够感到她的呼吸。

  我一直等到兴奋从耳蜗中落下,然后一句一句地回忆起Miu那令人心痛的话。

  有我这样感觉的人,在这个国家还有几百万个,六亿元这样惊人的金额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仅仅十七岁的少女手里。既然如此,为什么Miu会迷失在那样暗渠一般的不安中呢?

  一个劲地写出一样的歌,她说的确实没错。第二张专辑虽然只是迅大致地听过去,但有好几首非常相似的歌。但是,那不是回应客人要求的结果吗?就连我也有过因为点歌太偏门的缘故,一个晚唱三十次普雷斯利【注】的时候。

  (译注:即埃尔维斯•亚伦•普雷斯利,每当他演唱情歌时,总会吸引一堆女性歌迷,就像公猫会吸引一堆母猫,因此昵称猫王,知名美国摇滚乐歌手与演员,是20世纪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之一,常被称为“摇滚乐之王”。)

  两张专辑都听过三遍以后,我把CD盒子翻过来,目光再一次落到了封面的照片上。夏日和冬天的景色里各种各样的小峰由羽温柔地微笑着。这不是受眷顾者奢侈的烦恼吗?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中。我摇摇头,抛开这愚蠢的想法。原本烦恼就是受眷顾者的奢侈。就连我也一样。真正未受眷顾的人,还来不及烦恼就会因饥饿、疾病或是枪弹而死去。就算意识沉浸在那种悲惨的命运中,烦恼也不会消失。他们有他们的战场,我有我的战场,Miu也有Miu的战场。

  §

  “以后的打算吗?我当然想过啊。”

  那天夜里,我来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向正在准备打击乐器的淳吾先生询问,他这么回答我:

  “要是到三十岁还没混出名堂,哎,就去做园艺师吧。”

  “园艺师……?”

  “没错。我有园艺技能二级证书哦。”

  园艺。有着那样的资格证吗。淳吾先生身材魁梧,晒黑的皮肤闪闪发亮,做手工活也很灵巧,说到园艺,我也觉得的确适合他。

  “好像玲司也会被托付照顾那家店吧?”

  淳吾先生朝坐在旁边的绿化带边缘给吉他调弦的玲司先生询问。玲司先生迟疑地抬起头来。

  “可能吧。最近确实去进过货。不过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玲司打算努力到多少岁为止啊?”

  淳吾先生用随意的语气说道,玲司先生斜眼盯着他。

  “那种事我还没决定。怎样都无所谓吧?”

  “不是无所谓吧,我们是搭档嘛。”

  “如果哪一边不再搞音乐的话,组合自然就解散了吧。有什么可说的?”

  淳吾先生苦着脸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喂春我问你。那种话能对伙伴说吗?”

  我除了苦笑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你们两个都是以职业为目标呢。……好厉害。”

  “如果只是说做梦一样的话,谁都能做到。”玲司先生冷淡地说道:“春,就算是你也能。”

  “我……没想过那种事……”

  我的目光落在膝盖上的吉他琴盒上,说不出话来。视线的一端,毛毯上排列的自主制作的CD映入眼帘。这两个人并不只是在嘴上说做梦一样的话,而是认真地行动着。

  “倒是春你没有当职业乐手之类的想法吗?”

  淳吾先生一边重新张紧木箱鼓内侧的弦,一边询问。我慌忙拼命地摆手。

  “不行的啊。我又没有那种水平。”

  “也不是不行。”淳吾先生按顺序竖起了拇指、食指和中指,有点玩笑似地说:“实力、运气和人脉,只要三者加起来有100分就能搞职业。就算其中一样不够也没问题。”

  他认识的制作人曾经这么说过。我哪一样都没有,所以完全没法用作参考。

  “那个制作人,不是在说你只有实力所以达不到100分吗?这不是什么能得意地宣布的话吧。”

  玲司的指摘一如既往地辛辣,淳吾先生苦笑着挠了挠头。我觉得这两个人拥有的才能就算成为职业的也不奇怪,而且在池袋街头有那种实力的人比比皆是,大家是不是运气和人脉不够呢。

  “你这难道不是和那个制作人有门路吗?”

  “不,还没到那种程度。正在和他培养关系。”淳吾先生说。

  “我这边也被唱片公司委托帮忙做演唱会的工作人员。不嫌人多。淳吾也要来吗?在下下周的星期四。”

  “我去我去。”

  玲司先生对培养人脉也相当热心啊,我意外地想着。我还擅自觉得他是更清心寡欲地一心搞音乐的人呢。

  “物尽其用,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玲司先生瞪了我一眼。我缩了缩脖子。说的也对。认真搞音乐也不是说除了音乐什么都不做。

  那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就向他们问道:

  “不是……有和Miu的门路吗?”

  身边不就有职业音乐家吗?难道不能依靠和她的关系吗?

  然而,不止玲司先生,连淳吾先生也是,用望着掉在路上的破手套一样的眼神看了过来。好像我说了欠考虑的话。

  “那家伙……不一样。”玲司先生嘟囔道。

  “不一样啊。”淳吾先生也点了点头。

  我没有继续询问更多。大概这两个人也没法说明吧。Miu不一样。那句暧昧的话就是最合适的解释。Miu是以Miu的身份来到池袋,而不是以身后带着各种各样关系的小峰由羽的身份而来……以这种话做借口,总觉得搞错了什么东西。

  “哎,也不知道Miu来这里是打算干什么啊。”

  玲司先生补上了那样一句话,然后弹起了他常弹的琶音。淳吾先生微微点头,坐到木箱鼓上打出了细碎的加洛普节奏,同玲司先生的吉他声自然地并驾齐驱。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演奏,目光呆呆地游走在Green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的缝隙之间,想着Miu的事情。

  是什么把Miu逼进这条街上吹积成堆的微暗之中,没有人知道。就像是在海底厚厚地沉降堆积的柔软砂子一样,漠不关心将街道不留一丝缝隙地掩埋着。或许正因为那砂子埋住了身体,我也好Miu也好,都能在那么近的距离轻松地交换话语。像我这样软弱的人,在他人的注视下便会害怕得发抖,只是因为被害妄想就不想去高中了。尽管如此,蹲在每夜数十万人经过的池袋站前却能够安下心来。没有人会打探我的内心。我们之间的交集,就只有音乐而已。

  但是,也会有感到太过冷漠的时候。

  我只是寻找逃避的地方才来到这里,漠不关心我也乐得轻松。但是我觉得Miu不同。她看起来像是在这里急切地追求着什么。无论玲司先生、淳吾先生,还是街上聚集的其他人们,大家都无视了Miu痛苦的样子。

  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被什么人猛地撞到肩膀,我险些掉进车道里。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周围聚起了很多人,吉他和打击乐器互相切削般的激烈节奏在我的身侧响起。是UFJ的两个人开始演奏了。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一直想着Miu的事情,连玲司先生的歌声都没有听到。

  难以置信。为什么我会对她的事情如此在意呢?

  我拿出iPhone,在网上搜索小峰由羽演唱会的日程安排。大约持续一个月的五大巨蛋巡演,一共十三场公演。最后在东京巨蛋的公演甚至会持续四天。暂时不能在池袋见到她了吧。

  要是能再多和她说些话就好了。前几天的时候几乎没有好好地告别。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总觉得一个月长得让人无可奈何。

  §

  可是Miu在第二周的星期五就在池袋出现了。那是接近末班电车的时间,东口五岔路上的行人也变少了。那时候我在docomo前广场的林荫树下,正要把ES-335放进吉他琴盒里的时候,惊讶地看到一个穿着连帽卫衣,兜帽上带三角形耳朵的纤细身影,从宽阔的人行横道对面朝这边走过来。我甚至相当认真地考虑了Miu和小峰由羽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

  来到我面前的Miu一脸火大地和我错开视线,说道:

  “……干什么?盯着人看个不停?”

  “不、不是、那个、”

  我偷偷看了看周围。看来没有其他注意到Miu的人。一群关掉了消音器的机车发出喧闹的排气声冲过了交叉路口。

  “你现在不是在巡演中吗?”

  “札幌和福冈已经结束了。”

  “可是,明天开始要在大阪连续演两天吧?”

  “为、为什么你会对日程这么清楚!”

  “想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就去查了啊,我还想会不会是下个月呢。”

  Miu突然满脸通红,背对着我,不停地摆弄脑袋两侧垂下来的兜帽带子。怎么回事?有什么让她那么害羞呢?

  “……春、……今天已经结束了吗?”

  听到她用我看不到表情的姿势用略低的声音说话,我就明白果然这个少女就是小峰由羽。那和我在CD里多次听到的苦闷而又甜美的轻声细语是相同的声音。

  “嗯。末班电车到了,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感到Miu似乎稍稍垂下了肩膀,总觉得她会就那么继续缩成一团,混杂在池袋潮湿闷热的夜里消失不见,我慌忙说道:

  “……如果点歌的话,演一两首倒也可以。”

  她仍然背对着我,用运动鞋的脚尖在地砖上画了好多圆形还有三角形。过了一会儿,简短地告诉我想听的歌。

  “《TOMORROW NEVER KNOWS》【注】”

  “……Mr.Children的?”

  “披头士的。”

  (译注:①Mr.Children,即孩子先生,日本当代最著名的摇滚乐队之一;②关于披头士的《TOMORROW NEVER KNOWS》:这首歌经常被评入史上最伟大的歌曲之列,也被看作是迷幻摇滚的开山之作,其中怪异的音响效果据说使用了十六台录音设备采用不同速度同时拾音才得以完成,比如其中贯穿始终的如鸟叫一般的效果实际上是 Paul 笑声的循环快速播放囧……)

  我叹了口气。那种迷幻的特殊音效飞行交织的歌,能在街头用一把吉他演出来吗?

  再次背上深红色吉他的背带,我感到了加倍的沉重。

  闭上眼睛。

  我一直等到街上热气的余韵从皮肤牵引出来,黑尾鸥的鸣叫声一样倒转的循环录音带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

  胸口内侧,开始奏响了火车头一样的鼓点。

  3、2、1……

  我将拨片沉入了琴弦。Miu看着我,她脸颊上的红色还没有褪去。我一边用八度音摇曳着连绵不绝的最低音,一边重复着仿佛要将溶进ES-335的野性剜出似地深沉粗野的和弦。激烈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手指背面有没有被剥开渗出血来。我一句一句地回忆起冥想般的歌词,送到嘴边。停止思想,放松,漂浮于河流。那并不是死亡。并不是死亡。抛开一切思考,委身与空虚。它在闪耀。它在闪耀……【注】

  (译注:从“停止思想”开始是《TOMORROW NEVER KNOWS》前四句的歌词大意。)

  听着我唱歌的只有Miu一个人。附近经过了几个匆忙赶往车站的工薪族还有一起去开第二摊聊天的学生们。总觉得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就像是在水中,两个人面对着面,我一直用不成声音的声音向Miu述说一样。

  即便歌词已经结束,我也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相同和弦的无限循环才好。Miu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听着。

  直到我手指麻木,拨片滑落,《TOMORROW NEVER KNOWS》才总算结束。深夜里卡车粗鲁地开过的声音不留一丝痕迹地碾碎了乐曲结尾循环的余韵。

  我捡起拨片,从肩上摘下吉他,等着Miu 说话。

  不久,她在我身边坐下,开了口。

  “春,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能问问吗?”

  预料之外的话。我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垂下视线,确认了自己落在路上漆黑的影子那真切的轮廓。

  可以说吗?因为是现在,因为对方是Miu,我能好好地说出来吧?

  我讲了起来。在活着的音乐家中,我唯一喜欢的基斯•莫尔的事情;他终究也死了的事情;捡到这把和他用的一样的、深红色的ES-335,开始作曲,像是被引导一样来到街头的事情。

  “大概,如果没来到这里的话,我……”

  我的手指沿着开在吉他身体上的f字孔描过。

  “觉得自己会变得无可救药。那个时候的我,怎么说呢,总觉得只要外出内心就真的会变得支离破碎似的,总是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打算紧紧地抱住自己,保护自己的手、手指还有指甲,结果还是让自己遍体鳞伤这件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失去基斯以后,我总算意识到了。

  讲完以后,Miu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落向我膝上的吉他,她握住琴颈,拿起来挪到了自己的膝上。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

  听到Miu的话,我倒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她的侧脸,想要说点什么。但就在那时,纤细的手指绕上琴弦,从迷你音箱中挤压出带刺的旋律。

  第一次直接听到的Miu的————小峰由羽的歌声,直接灌进了血管,从体内灼烧着我。就像是被抛进了煮沸的蜜池,甚至无法呼吸。这真的是特别的、无可替代的声音。《TOMORROW•NEVER•KNOWS》。这和刚才为止我所唱的真的是同一首歌吗?

  和开始唱的时候一样突然,Miu停下了手。歌声的碎片洒满混着油臭味的风,从明治大街飞向新宿的方向。我屏住呼吸,在不合时节的寒气中身体颤抖不已。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Miu膝上红色的吉他倒下了。迷你音箱嘎吱作响。

  “……这首,是最后的歌了。”

  沉默了很久以后,她低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我没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是说这是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吗?”我问道。《TOMORROW•NEVER•KNOWS》在《Revolver》中排在最后。但是Miu摇了摇头。

  “不是的。……是披头士活着时候的,最后一首歌。”

  我侧着脑袋,越发地不明白了。活着的时候?披头士的解散是再以后的事,而约翰•列侬的死更是在那之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春。”

  过了好久,Miu忽然说道。

  “怎么了?”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映出路灯的眼瞳动摇着。

  “嗯。没什么。”

  Miu刚一说完,就把吉他向我的膝盖推了回来。还不等我说些什么,她已经站了起来,朝车道迈出一步,举起手来拦下出租车,坐了进去。她的身影被收进了车窗,转眼间就从愣着的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

  如果是现在的我,就能明白那时候Miu所说的意思。

  披头士活着的时候。也就是说,他们还在举行现场表演的时候,这样的意思。登上明星界顶点,在全世界举办巡回演出的披头士,不久之后彻底厌倦了。他们对连演奏也不听就疯狂起来的听众感到腻烦,决定了不再登上舞台。从现场乐队转变成了关在录音室里一心一意地进行录音作业的艺术性的乐队。以那一变化为分界线制作的专辑是《Revolver》,里面最后一首歌就是《TOMORROW•NEVER•KNOWS》。

  那并不是死亡,约翰•列侬这样唱道。或许他只是停止了思考,放松下来,漂浮在河流而已。但是,总之这首歌之后“活着的披头士”结束了。至少对Miu来就是如此。

  还有一点气愤的感觉。

  被强加那种拐弯抹角的歪理,约翰会头疼的吧。就算是我也会头疼。我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光是继承吉他的重量就已经让我变得摇摇欲坠的孩子。

  这个时候我应该把Miu留下吧。应该抓住正要坐进出租车的Miu的手腕把她拉回来,两个人蹲在林荫树下,唱遍其他披头士的歌,消磨时间直到天亮,然后一起坐上头班车去往什么地方吧。

  直到所有事情都结束以后,我绞尽脑汁地思考才明白那就是正确答案。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能做到的就只有看着车子的尾灯,目送它开走。

  §

  我在体育报纸上看到,小峰由羽的巨蛋巡演中止了。在Bic camera对面,我在流浪汉大叔把杂志还有报纸捡起来一起卖掉之前浏览的时候,大得过头的标题一晃进入了视线。我震惊地上网调查,看到了东京公演第一天结束时身体状况不好所以中止后面的演出这样的官方消息,还有与之相关各种流言在漫天飞舞。也有亲自去演唱会的人,在博客上写道的确看到小峰由羽就算在舞台上气色也很糟。还有救护车从巨蛋工作人员用的通道里开走的目击言论。我打了个冷战。救护车?看来住院的传言也扩散得很广了。

  胸口堵得难过,那天晚上我特别地不想唱歌。

  尽管这么说,可是就这么抱着盒子里的吉他坐在人行横道的路缘石上也无济于事。我连Miu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二十二点时到来的玲司先生,看了我一眼说道:

  “Miu的新闻,你看了吗?”

  看到我用僵硬的表情点了点头,玲司先生只是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就沉默地开始摆吉他和谱架。就只有这样啊?我不讲道理地感到了愤怒。但是,就算是玲司先生,也没有什么能做的。甚至不知道Miu 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在街道的角落里把两膝压在肚子上,一边脸迎着尾气,一边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三角耳朵连帽卫衣的身影。即便知道不会出现,我还是忍不住地找个不停。

  §

  那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是在第二天的夜里。正当我在三菱东京 UFJ银行前用两脚夹着吉他琴盒漫不经心地望着转盘里的车水马龙时, 猫住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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