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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满大了吧?」护士山本疑惑道。
「不折不扣是个糟老头。」牙牙保证。
「老头子真能干。」
「不是辣妹,而是找森女下手。这不是一般人,是行家。」暴龙藤井感叹。
「就是啊、就是啊。」牙牙大表赞同。
桑幸默默观察,发现在文艺社成员眼中,性骚扰似乎不是值得吵闹的问题。不过,马泽教授性骚扰学生,应是真有其事。话说回来,桑幸还是搞不太懂什么是森女。
隔天星期五,桑幸在研究室上网检索Wikipedia的「森女」条目。
上面写着,森女是「以『宛如漫步在森林中的女孩』为主题,喜好温暖氛围物品的少女嗜好,也指这一类的时尚打扮」,「反映在装扮方面,多为精致的A字型复古碎花宽松洋装,搭配裤袜与平底鞋」。
桑幸不是很明白,但看到「森女会戴麦杆帽」的部分,稍微有了点概念。总之,查出那个森女的身分是第一要务。桑幸如此想着,当天傍晚机会便主动找上门。
「刚接到粕谷的通知,森同学去找马泽了。桑潟老师,拜托喽。」鲸谷教授打手机联络桑幸。那不是森同学,是森女——向鲶鱼大王解释毫无意义,所以桑幸没多说。
桑幸把相机放进口袋,步向东校区。
午后的偷拍
时间刚过五点三十分。
白昼已完全拉长,晴朗的天空仍蔚蓝明亮。桑幸快步穿过愈接近梅雨季、绿叶益发浓密的西校区,目送五辆喷出漆黑废气的大卡车震动着大地驶过,然后横越县道。
踏入东校区,左侧是枯燥无味的箱形建筑F馆,右侧的红砖色建筑是世界和平馆。走进世界和平馆的一楼休息室,阳光透进可眺望操场的玻璃门,乍看时髦、毕竟还是千叶的廉价桌子旁,学生三三两两地嗑零嘴,边聊天或玩手机。
桑幸穿过学生堆,绕过自动贩卖机区,走到休息室后方。那是一个类似门厅的空间,再进去是举办入学典礼等活动用的大会馆。
三道木制大门全关着,会馆不像有活动。左右两边都有楼梯,桑幸选择从右边上到三楼大厅。此处也有两道木门,通往二楼观众席。
桑幸没打开木门,而是走近楼梯旁的小铁门,像提心吊胆的兔子般东张西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从外套内袋掏出钥匙。这是鲸谷教授连同数位相机一起交给他的,除了世界和平馆后门的钥匙,还有好几把钥匙套在一起,应该是鲸谷派的职员偷打的备份钥匙吧。
桑幸按鲸谷教授的指示,挑出贴着手写标签「2F通道」的钥匙,打开铁门,走进一看,有座狭窄的楼梯。确认这就是目标的楼梯后,他关上门,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桑幸往墙上摸索电灯开关,却找不着。明明只要先开门,利用外头的光线找开关即可,但轻举妄动,被人抓包就惨了。此时,桑幸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
我在紧张吗?桑幸想说服自己不是在做坏事,却不禁产生「偷拍算不算坏事」的疑惑。如果有人问「你在做什么」,不是很难回答「我在偷拍」吗?忽然,门外传来话声,更不好开门。
可是,暗成这样,根本一步也无法前进。桑幸烦恼着,是不是该回去拿手电筒?蓦地,他想起手机,从口袋掏出一看,液晶荧幕的亮光完全能取代手电筒。我怎会这么机灵?搞不好能改行当秘密谍报员。桑幸想着愚不可及的事,爬上陡急的楼梯,短短的通道尽头又是一道门。
桑幸以贴着「调光」标签的钥匙开门,这似乎是照明和音响的调整室。左边有玻璃窗,望向窗外,可看见无人的舞台和观众席。
桑幸依鲸谷教授的指示,继续往横长形房间入口另一侧的门走去。这道门没锁,轻易便能打开,里面是收藏照明器具和麦克风等道具的小仓库。室内微亮,角落有扇放下百叶窗的窗户。
桑幸走近窗旁,压下百叶窗的叶片窥看外头。
耸立眼前的是F馆的米黄墙壁。原来如此,F馆四楼的北面窗户,恰恰与视线同高。八扇窗排成一列,右边第三扇窗内就是马泽教授的研究室。角度刚好,距离约五公尺,的确非常适合偷窥。
马泽研究室的百叶窗开着。桑幸暗暗想着,玻璃窗后忽然出现某人的后脑勺。在斜射的夕阳下,光秃的头顶闪烁着橘光。斑白的发丝环绕发光的秃头部位,乍看犹如独眼妖怪。
桑幸感觉似曾相识,记起水木茂(注:水木茂(一九二二~),日本漫画家,为妖怪漫画的第一把交椅,作品以《鬼太郎》最为知名。)的漫画中有相近的角色。那是什么妖怪?桑幸努力回想着,边继续观察。当然,这个秃子就是马泽教授。话说回来,他的头真是闪亮。即使拿砂纸打磨上油也不一定会如此闪亮。虽然背对窗户、面向办公桌的姿势稀松平常,但大辣辣地把秃头暴露在世人面前,未免太不知羞耻——桑幸一面赞许,一面以美学及公众道德观点批判时,「森女」冷不防登场。
那个人从右方出现,在马泽教授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侧身坐下。由于教授的秃头和百叶窗遮挡,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尽管如此,桑幸仍能判断那就是「森女」,因为对方穿玉蜀黍色洋装,戴着缎带帽。那叫渔夫帽吗?像是帽缘较短的麦杆帽。以「森女」为关键字搜寻时,桑幸看到戴这种帽子的女孩图片。
「森女」坐在沙发上,似乎在和马泽教授交谈,两人并未抱在一起或更进一步。夕阳洒落研究室,唯有独眼妖怪的秃头发亮,四周一片昏暗,瞧不出「森女」的长相。总之先拍照——桑幸从口袋取出数位相机。肉眼看不清,机械或许能捕捉到某些线索。况且,无论如何,都必须向鲶鱼大王出示认真「办事」的证据。
透过百叶窗缝隙,桑幸把相机对准外面,镜头拉到最近,准备按下快门时,胸前口袋突然传出「锵锵锵啦锵、锵锵锵啦锵~」的热闹音乐,简直吓坏他。原来是手机来电。桑幸一阵狼狈,以为是马泽教授发现他在偷拍,打来警告,胆子吓得缩成豆子大,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慌忙取出手机一看,荧幕显示为「鲸谷」,是鲶鱼大王。
桑幸一向设成静音模式,不过,这阵子鲶鱼大王常打手机找他,万一漏接不太妙,所以切换成一般的响铃模式,才会在机密行动中大声响起。反正,得先把「锵锵锵啦锵、锵锵锵啦锵~」关掉才行。继续响下去,搞不好马泽教授会听见。然而,桑幸不晓得该怎么关掉铃声。最近的机器功能太多,难用死了——桑幸处在文明论式的愤怒中,担心会有人间声寻来。想到会被指责「啊,桑幸你在偷拍吗?」并遭到逮捕,桑幸一阵慌乱。呜噢噢噢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即将陷入恐慌时,他发现只要接起电话就行。
——那边情况怎样?鲶鱼大王以粗哑的嗓音问。
「我正要拍照。」桑幸压抑愤怒,极力冷淡回话。
——这样啊。马泽和森同学在干嘛?难道是……我猜猜,桑潟老师坐在特等席,准备欣赏香艳刺激的好戏吗?欸,这就叫意外的甜头吧,噗哈哈哈。
我要宰了你。桑幸双眼炯炯发光,内心的湖沼唐突地浮现一个疑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当大学教师的?
——总之,万事拜托啦。
鲶鱼大王只说几句就挂断电话。桑幸仍杀意鼎沸,想像着破口大骂「谁要干这种事,去你妈的!」把相机砸到鲶鱼大王的油滑脸上的画面。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根本没那种胆量。
他是为了什么当大学教师的?答案很清楚,是为了餬口,为了免于饥饿苟活下去,别无可能。桑幸内心一阵悲哀,确认单纯明快的事实后,明白自己只能死赖在大学里,所以任何情况都能忍耐。我会忍耐给你看,就算叫我趴在地上舔粪也照做不误——桑幸露出卑劣的笑容,在灰尘漫天飞舞的仓库里拿起相机。此时,「森女」打开研究室的门,步出走廊。
来不及惊呼,「森女」已从室内消失。偷拍失败,都是鲶鱼大王害的。可是,没空拖拖拉拉,首先应该揪出「森女」的真面目。桑幸急忙离开窗边,循来时路从国际和平馆跑到F馆的正门入口。途中,由于门锁打不开,花了点时间,但要是顺利,应该能逮到「森女」。恰逢下课时间,学生们不断地从四角箱中流泄出来。
「森女」离开马泽研究室后,不一定会直接回家。不过,看到「森女」的帽子,桑幸总觉得她会回家。不怎么可靠的直觉告诉他。「森女」就是要回家,才会戴上帽子。
令人开心的是,唯独这次,桑幸的预测成真。在从楼梯间往正面玄关走来的学生堆中,他发现「森女」。
太好了!桑幸在内心比出胜利手势,却不晓得下一步怎么走。「森女」应该是国际交流系的学生,跟他没关系,也不能突然上前问:「你是什么来头?」不过,直接拍对方照片会被当成变态吧。虽然没自信,姑且先把那张脸烙印在视网膜上,事后再翻学生名册确认——桑幸暗下决定后,突然一阵错愕。
另一个「森女」出现。此人也穿长及脚踝的洋装,戴渔夫帽。刚这么想,又出现第三个「森女」。接着看到第四、第五个「森女」时,桑幸当场傻眼。
在灿烂的夕阳照耀下,逆着前往公车站的学生人潮伫立的桑幸,终于悄悄迈出脚步,折回自己的研究室。
这段期间,桑幸看到的「森女」多达十二人。
两把钥匙
隔周的星期一,该年气温首次来到三十度的这天,桑幸一早就心情沉重。
当然,这是老样子了,自上小学以来,非假日的星期一,桑幸从未开朗过。
前一天的星期日,桑幸参加由当地情报志得知的社区节庆活动,在蔬果摊几乎免费取得虫啃的高丽菜和长歪的小黄瓜,然后,踩着自行车前往夕阳超市的即期大拍卖,同样近乎免费地买了无骨火腿和昆布佃煮等食材。傍晚,腌小黄瓜时,他拿火腿取代鲜肉,细心熬煮高丽菜咖哩,度过极为充实的一天。正因如此,星期一早上益发空虚。
再加上,今天得向鲸谷教授报告偷拍失败,实在痛苦万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光想像鲸谷教授以大阪腔嘲讽的画面,桑幸柔嫩的自尊心便热辣辣地发疼。没想到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桑潟老师,我看你连拉完大号自个儿擦屁股都不会吧?是的,我从不擦屁股,最近都是用免治马桶嘛——就算回嘴都显得空虚。
追根究柢,偷拍会失败,都怪你好死不死在那种节骨眼打电话来——桑幸在想像中抗辩。嗄,还找借口?大学老师每一个都超会耍嘴皮子,开口闭口就是研究很重要,又臭又长,是在研究借口学吗?鲶鱼大王咕溜溜地转动那双分离式眼中的黑眼珠,宛如盯住猎物的变色龙。
反正我就是没出息、没路用、废柴到家,你要怎样?想像中的桑幸,一如往常飞快就豁出去。桑幸的自尊心异常肥大,就像体型肥胖的人容易生病,桑幸的心灵也极端脆弱。所以,不赶紧用豁出去或其他方法抚平创伤,很可能会完全崩溃。
早上,从梅森·乔布尔公寓骑自行车上班途中,桑幸以古怪的节奏即兴唱着:啊,我真是没出息,啊,我有够没出息,没出息啊没出息~。进行两堂疑似讲课的行为后回到研究室,在纸上胡乱涂鸦「鲸谷大白痴、鲸谷大笨蛋」打发空档,再拖着沉重的脚步前往F馆——他得去参加午休时间召开的招生委员会。因为这场会议,他才一大早就心情沉重。
十二点十分开会,包括桑幸在内的八名教师,聚集在F馆二楼小会议室,没聊天也没互动,每个人都神情空洞地坐在ㄇ字型桌旁。委员会的基调一向是沉滞、疲劳、无精打采,一方面是桑幸等各名教师的个性使然,关键原因仍出在委员长鲶鱼大王身上。简单地讲,这场会议是鲸谷教授的个人秀,也是自认在教授会遭冷落的他,发泄不满的场所。
会议中发言的主要是鲸谷教授。他的发言九成是在揶揄和批评马泽教授底下的「主流派」教授群多么无能,剩下的一成则是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招生委员的工作由众人分担,尽管满腹牢骚,平日仍完成各自的职务,却还得被逼着听鲸谷委员长演讲,没人吃得消。气氛会如此沉滞,也是理所当然。
鲸谷委员长迟到五分钟左右,像海边的螃蟹般匆匆移动两腿进入会议室。嗨哟嗨哟,各位辛苦啦——鲸谷教授拿手帕擦脖子上的汗,活像营业所所长似地招呼后坐下,宣布开会。他劈头就表示有事情要报告,接着说今天拿到五间邻近高中的学生名册。大概是向名册贩子买的东西送达了。
「虽然花了点钱,但只要有名册,等于胜券在握。名册的用途多到不行。」鲸谷教授高声告知,六月中旬会拿到其余三十校的名册,他计划在暑假期间,利用这些名册举办一场大型招生活动。委员们闻言,痛苦地想到热得发昏的酷夏,如遇强风的向日葵垂头丧气,准备聆听即将展开的漫长演说。意外——同时令人高兴的是,鲸谷教授居然说「那么,请各负责人报告进度」,迅速进入会议流程。
报告约五分钟就简单结束,接下来是演讲吧——委员们又要垂下头时,鲸谷教授居然说「今天到此为止」。众人都吓傻了,难以置信地呆愣半晌。喀哒作响,一名教授倏然推开椅子站起,小腿不小心撞到桌脚,于是边抚着小腿边跳向门口。以此为契机,其他教师也争先恐后地挤到门口。
平安逃出走廊的教师们如鸟兽散,享受悠哉度过午休的幸福。当中却有一个不幸的人,那就是桑幸。
鲸谷教授叫住桑幸:「桑潟老师,过来一下。」鱼群遭到鲨鱼攻击,哇地一哄而散,只有一条鱼落入鲨嘴,那就是桑幸。跑慢一步被狮子抓住的斑马,那就是桑幸。
桑幸被带到F馆四楼的「招生战略室」。做为鲸谷教授领土的办公室,进门后的右侧空间摆着行政人员用的办公桌、影印机和档案柜,中间则是会客沙发。此刻,不见行政人员——粕谷惠的人影。
办公室左边三分之一以屏风隔出另一区,摆着鲸谷委员长的办公桌。桌上有一台荧幕,但不是电脑。即使会按计算机,鲶鱼大王也跟电脑这种笨重的机械绝缘。办公桌上放的是电视,且是用九百八十圆在廉价商店买来的类比电视,他相当引以为傲。有空时,鲸谷教授会观赏水户黄门(注:江户时代的水户藩藩主德川光圀曾任黄门官,世称水户黄门,流传有许多事迹。以水户黄门为主角的古装电视剧脍炙人口,描述他至各地微服出巡,除恶扶善的故事。)等节目。附带一提,日本文化系研究室所在的A馆,没有收讯设备。
「上次的拍照行动失败了。」刚在鲸谷教授办公桌旁的圆椅子坐下,桑幸便先发制人。
喏,我很没出息吧?一点屁用也没有吧?他傻笑着,切换成最擅长的耍赖模式,等待镇坐在办公桌前的房间主人开口。
「这样啊。嗳,反正已知马泽在性骚扰学生,总有机会的。辛苦了,下次再请你帮忙。」
原本预期鲸谷教授嘴里,会迸出斥责、揶揄、挖苦、断罪等内容,桑幸大感意外。
「这些事只能拜托桑潟老师,我没有其他同志了。从丽短时代,我跟老师就一直是同伴,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桑幸不记得自己何时变成鲶鱼大王的同志。可是,对方以异于往常的感性语调恳托,又宽容地原谅他的失败,桑幸不禁感激涕零。这一生从未被如此宽宥、依赖,桑幸差点掉下泪。
「然后,今天找你来是有别的事。」鲸谷教授起身,要桑幸一起去右侧的行政办公区。档案柜旁有个小冰箱尺寸的灰色金属箱,鲸谷教授蹲下,问道:
「你觉得这个如何?」
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常见的办公室简易保险柜。
「是保险柜呢。」桑幸说出眼中所见。鲸谷教授从胸前口袋掏出钥匙,插进简易保险柜的锁孔,得意洋洋地解释:
「这是刚刚送到的,得考虑一下保全措施嘛。总不能任人随意拿走东西吧?这里无法信任的人实在太多。」
「这里」指的是F馆吧。的确,四楼还有马泽等国际交流系教师的研究室。招生战略室根本是深入敌地的支城。
「其实,我想要更正式点的保险柜。不过,嗳,聊胜于无吧。」
鲸谷教授打开保险柜门,毕恭毕敬地取出B4尺寸的褐色信封,里头似乎就是撒下大把银子买来的学生名册。鲸谷教授抱着信封,回到左边的办公桌,又从抽屉取出钥匙。简单的金属环上挂着两把钥匙。
「一把是这间办公室的钥匙,另一把是保险柜的钥匙。备份钥匙只有一副,我不想多打,得严加防范嘛。上午厂商送保险柜来时,马泽用这~样的眼神直瞧着。」
鲸谷教授说着「这~样的眼神」,手指大大扳开左右分离的眼珠子的上下眼皮。在桑幸看来,那是愚蠢到家的举动。
「持有保险柜钥匙的,只有我和桑潟老师。」
鲸谷教授递出钥匙串。桑幸接过后,心脏突然怦怦跳,就像收到外遇对象交给他公寓钥匙一样——这么形容未免太牛头不对马嘴,但实际上,接到钥匙的那一刻,桑幸甚至浮现失身给鲶鱼大王也甘愿的想法。紧接着,脑中立刻响起嘎啊啊如野猴般的惨叫,不过,他的心脏确实正不可思议地兴奋乱跳。
难不成我喜欢鲶鱼大王?我爱慕鲶鱼大王?桑幸自问,背脊发凉的同时,不得不承认心头有种倒错的疼痛。
说桑幸有着不胜之态,或许不夸张。如果鲶鱼大王有那个意思,桑幸可能会脱离以自家发电为中心的性生活,踏入新的性冒险。搞不好他会航向人生未知的大海,成为桑幸2.0版。然而,算值得庆幸吗?将一切事物视为欲望饵食的鲶鱼大王,那双比目鱼眼似乎根本不把桑幸当对象。
桑幸松口气,嘴里重复低喃着「千钧一发、千钧一发」。
与名册的遭遇
十分钟后,桑幸离开「招生战略室」,进入F馆四楼的厕所。
虽然不急,但他想大个便再走,因为F馆的厕所很干净舒服。桑幸研究室所在的A馆老旧,且厕所是蹲式的,于是,为了实践「大便就去学校大」,桑幸特地远征东校区的机会并不少。
在马桶间的马桶坐下,褪下裤子后,桑幸查看鲸谷教授交给他的信封。转开封绳,拿出文件一看,确实是名册。私立学校包括清兴学园、木更津女子高等学院、房总经济大附属高中,东金西高中、九十九里商业似乎是公立学校。这好像是把电脑列印的文件再影印而成。每所学校的字体和格式都不一样,应该是从各校的电脑档案直接印出来的。至于是什么人、如何弄到手,不知道才是明哲保身之策吧。
每校的资料都是一到三年级所有学生,假设一校有五、六百人,总计就有三千人份。桑幸拿著名册,深深叹口气。鲸谷教授刚指示他把这些资料输入电脑。
鲸谷教授提到,听说把名册输入电脑很方便?于是,桑幸得意洋洋地表示,只要输进EXCEL,套入贴纸标签栏,贴到信封就行,他以前在学会的行政工作中做过。不料,鲸谷教授丢出一句「那你来弄吧」,桑幸顿时慌了手脚,建议交给行政人员比较好。鲸谷教授同意,但行政人员忙着下星期的暑假企画及高中访问的准备作业,分身乏术,希望桑幸先动手。桑幸不死心,试图摆脱麻烦差事,挣扎地说至少该分配给招生委员一起做,鲸谷教授十分认同,不过,即使分工合作,名册也不能影印。
「不能影印?」
「是的。向名册贩子买来的名册一旦外泄,可能会引发问题。这一点,名册贩子严重警告过,千万不能随便影印乱丢,必须严密保管。我特地把名册收进保险柜里,就是这个缘故。」鲸谷教授告诉桑幸,最近还会拿到其他高中的名册,那些会交给其他委员输入。桑幸等于必须单独负责一开始的五校名册。
这种枯燥的作业,不是参谋该做的事!桑幸愤慨不已。但问参谋的工作是怎样的工作,他也毫无头绪。
输入三千人份的名册,实在教人发昏。如果输入一个人要一分钟,就是三千分钟。三千分钟……五十个小时!过度惊愕导致便意飞到九霄云外,桑幸踉跄离开厕所。抱着装名册的信封等电梯时,忽然有人站到他旁边。
令人吃惊的是,这个瘦小的秃子,无疑就是鲶鱼大王的不共戴天仇敌——马泽教授。
桑幸走进电梯,马泽教授跟在后头。桑幸觉得似乎对上视线,便微微点头。之所以微微点头,是考虑到万一对方无视他,还能自我辩解那不是在点头招呼。幸好,马泽教授同样颔首致意,让桑幸放下心。
「今天很热呢,简直就是夏天。」马泽教授还出声寒暄,桑幸更是惊奇。虽然和马泽教授在入试委员会上见过几次面,但桑幸不认为对方会把他放在眼里。桑幸的存在感稀薄,在校内尤其显著,尽管每次都出席各种委员会,却经常被人说「你上次请假没来」。
是啊,满热的。桑幸含糊地回话,马泽教授又问:
「你是去招生委员会?」
「……呃,嗯,差不多。」
「这样啊,招生委员会喔。」
「……算是……吧。」
此时,电梯抵达一楼,门打开。仅仅是短暂的对话,却有过多资讯在桑幸的兔子头内剧烈闪烁。从马泽教授的遣词用句及表情等细节,他接收到某种「危险讯息」。就像平常软塌塌的软体动物碰上猎食者靠近,会咻地火远摆出防御姿势,只要有一丝可能危害安全的气息,桑幸的神经便会一阵颤栗,变得无比锐敏。
猎食者马泽教授问「你是去招生委员会吗?」,只能解读为「你是去鲸谷教授那边吗?」因此,刚刚的对话,桑幸的理解如下:
「你刚才都待在鲸谷那儿吧?」
「我是在那里没错。」
「你是在鲸谷那里谋画要怎么谄害我吧?啊?是吧?」
「不是的。鲶鱼大王图谋不轨是事实,但跟我无关。由于先前的情势使然,我身不由己才参与其中,不过绝非我的本意。我的立场薄弱,不得不听命于他,还请多多谅解。」
最后的「……算是……吧」的「吧」里,桑幸倾注如此复杂的思绪,并祈祷马泽教授能够理解,实在太强人所难。
桑幸晚马泽教授一步离开电梯。想起刚刚对话时,马泽教授那异样修长的睫毛如虫子般,在混浊如烂泥沼的双眼周围眨巴着的模样,桑幸不禁想把包括森女的事等鲸谷教授的阴谋,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无框眼镜深处,马泽教授那双散发暗光、充满猜疑的眼眸很危险。乍看宽厚温和,甚至是弱不禁风,没有任何一处令人联想到猛兽,然而,身为草原小动物的桑幸,本能地强烈警戒:这种生物有剧毒!
「桑幸,你应该明白,鲸谷毁灭时,也会拉着你同归于尽。你们会一块被斩首&示众,你懂吧?」沉默中,桑幸感觉马泽教授如此恐吓。啊啊不行了,既然如此,干脆投靠马泽教授,请求他的赦免,磕头跪拜,直接倒戈吧——桑幸认真思忖时,步出电梯的秃头教授回望桑幸,开口:
「听说,桑潟老师是名侦探,对吧?」
「什么?」桑幸一头雾水,嘴里一阵咕哝。老教授继续道:
「我听柿崎提过。桑潟老师也认识吧?塔姆哥的柿崎。」
这么一说,桑幸顿时想起。之前,塔姆哥的柿崎,带来一桩与春狂亭猫介的信件有关的谜题,被神神解开。柿崎误以为是桑幸的功劳,奉送与桑幸完全无缘的「名侦探」称号给他。桑幸紧跟在后,点点头。马泽教授又说:
「名侦探啊,总觉得名侦探很恐怖。」
这句话该如何解读?桑幸一脸困惑,随马泽教授一起走出户外。此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叫:「桑幸老师!」
转头一看,文艺社成员们坐在F馆旁的几张长椅上。护士山本与辣妹早田挥着手。人家都叫了,也不能不理,于是桑幸停下脚步,轻轻挥手。马泽教授快步离开桑幸身边,前往停车场。啊啊,桑幸还在惋惜,马泽教授瘦削的背影与水木茂妖怪风的秃头已离去。桑幸后悔着,应该道别一声,但现下再追上去很怪。
长椅上的文艺社成员们向桑幸招手,桑幸放弃马泽教授走过去。今天木村社长也在,神神、牙牙、暴龙藤井等人坐在长椅和铺在长椅旁的塑胶布上。
桑幸一走近,社员便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桑幸老师好~」。
「天气不错,所以我们午休在外面开会。」穿着平日的巴士车掌套装的木村社长说明。她的感冒似乎已痊愈。
桑幸漫不经心地应着「哦,这样啊」,然后问她们有什么事。没穿护士服的护士山本,高兴地回道:
「没事,叫叫看而已。」
「没什么事。」木村社长附和。
「想说叫叫看,可能会过来。」烫金发、化无敌眼妆的辣妹早田补充。
瞬间,咕哈哈哈哈哈的笑声响彻四周。
「没想到桑幸真的过来!」暴龙藤井开口。
「一叫就来,是狗吗?」牙牙吐嘈,哦,这好笑!又是一阵开朗的欢笑。桑幸杵在原地,仰望阳光灿烂的天空。
啊啊,夏天又来了。
真命天子
这天下午,桑幸在忙碌中度过。
下午第一堂课,桑幸再度进行类似授课的行为。三点是求职指导说明会,接着是入试委员会的讨论,之后的生活指导委员会议有当地居民代表前来,要求招募学生帮忙在秋季祭典抬神轿。这是当地神社的传统抬神轿活动,神轿上载着象征男性生殖器的御神体,俗称**神轿,愿意抬轿的年轻女子逐年减少,社方十分困扰。或者说,过往居然有女生肯去抬那种东西,真不愧是权田市。
奔波一天后,桑幸终于能在研究室办公桌前好好安歇时,已超过晚上七点许多。不过,「好好安歇」的形容有语病。即使是这种时刻,忙着编辑同人志的文艺社成员仍盘踞研究室,离安歇的状态实在太遥远。不过,或许是时间颇晚了,坐在长桌前的只有护士山本、木村社长、辣妹早田梨花、神神,每个人都安静动笔,或在笔电输入东西。
「刚刚鲸谷老师来过。」木村社长报告。
「哦,他说什么?」桑幸问。社员告诉他,鲸谷也没多说就离开,八成是来监视名册输入作业的进展吧。这么一想,桑幸心里就不爽。
若是平常,桑幸早就直接回家,但社员开口邀约:「桑幸老师要不要一起吃晚餐?」仔细一瞧,长桌上摆着一只铝锅,似乎是什锦蒸饭。
「这是我和神神在楼下的烹饪实习室煮的。」木村社长说着,把饭舀进从实习室摸来的塑胶盘。耶,这样就省下一餐了!桑幸隐藏着内心的欣喜,说着「谢谢」,接下盘子。
「本来还有汤,可是喝完了。喝茶好吗?」木村社长问道,递出丢入绿茶包的杯子。桑幸拿电热水壶倒热水进去。
蒸饭里有红萝卜、竹笋和香菇,美味到桑幸差点惊叫:这是什么!
「喏,很好吃吧?」听到桑幸称赞,护士山本居功自傲地说。「而且,这饭除了米,全部免钱。神神,对吧?」
算是吧,神神头也不抬地应道。还是老样子,冷漠无比。
「米是暴龙老家寄来的,调味料是学校的。」护士山本更进一步说明。
「竹笋是神神挖的,香菇是去年大伙上山采回来晒的。我也跟着去采哟。红萝卜则是农家不要的。可是,最关键的还是高汤。」辣妹早田补充。
「桑幸老师,吃得出高汤是什么煮的吗?」木村社长一问,桑幸确实感觉高汤特别鲜美,米粒之间看得到白色的纤维质碎屑。是螃蟹吗?桑幸推测,得到「猜错了」的回答。
「是蝲蛄。」护士山本喜孜孜地揭开谜底。「神神撕青蛙的脚当饵,在千本池钓来的。」
千本池是学校与肥原车站中央的田地里,一座像贮水池的沼泽,桑幸看过孩童在那里钓蝲蛄和鲫鱼。居然混在那些脏小鬼里,拿青蛙当饵,钓蝲蛄做粮食,不愧是游民女大生神神。桑幸也会挖竹笋、捡农家丢掉的红萝卜等,但还没有到达钓蝲蛄的境界。我还差得远——桑幸暗想着,感激地吃完什锦饭。
桑幸说声「多谢招待」。立刻打道回府像是讨白食的,至少做一点名册输入的工作吧,桑幸暗忖着,打开电脑。一方面也是鲸谷教授叫他下周交的缘故,不一点一点做,恐怕会来不及。
桑幸泡杯即溶咖啡,自言自语着「我也处理一些工作再回去」,取出名册,暂且从「木更津女子高等学院」着手。
每一班都依五十音顺序排列学生姓名。桑幸从1年A班「赤井结花」顺序输入名字和地址,同时反刍起午休时间与马泽教授的对话。
塔姆哥的柿崎和马泽教授认识,桑幸颇意外。不过,世界很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问题在于,马泽教授那句「名侦探啊,总觉得名侦探很恐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嘴上说「恐怖」,应该不是认真的,但回想起发言者面露冷笑的模样,桑幸又觉得似乎有一丝真正的「恐怖」。这表示马泽教授害怕桑幸,也就是他对桑幸另眼相待的意思吧。被下任院长另眼相待,让人内心颇受用,足以供桑幸肥大的自尊心长出新的赘肉。
不过,不必说,关键是桑幸隶属马泽教授的敌对阵营。被对手评价「虽然是敌人,但确实有本事」,在落败后受到挖角的例子不是没有,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胜利者必须有足够的雅量。桑幸不是很了解马泽教授,不过,光从任职垂乳根国际大学这一点判断,马泽教授绝对是心胸狭窄的人。桑幸认为,马泽教授无疑是会把投降者灭口、家族同党全丢进洞里活埋的类型。
这么一想,还是趁现在倒戈才是身为一个人应做的选择。此刻投入马泽教授的怀抱,会对鲸谷教授造成重创,必能获得马泽教授的肯定,若是顺利,或许还会被提拔为干部,甚至副手的位置都不是梦。想到这里,桑幸便迫不及待想付诸实行。
可是,鲶鱼大王会怎样?如果获得胜利的马泽教授,彻底抹杀鲶鱼大王就好了。但仅仅是院长选举落败,鲶鱼大王不会轻易死心吧。他一定会用鼻毛摇曳的鼻孔,继续呼吸垂乳根土里土气的空气。这么一来,属于同一学系,常有机会碰面的桑幸便十分尴尬。不,不光是尴尬。为了踹下对手,鲶鱼大王都敢不要脸地运用偷拍之类的肮脏伎俩,到时为了虐杀桑幸,不晓得会使出多么凶残的手法。
最棒的情形是,鲶鱼大王离开此处。若他放弃垂乳根,迁徙到其他沼泽,就太理想了。话虽如此,撇开垂乳根,实在不可能有学校会高高兴兴地接纳那玩意。鲶鱼大王应该会永远栖息在垂乳根的浊水中吧。他会埋伏在沼底的泥泞里,炯炯转动着那双距离太开的眼珠子,继续扑咬经过眼前的猎物,很伤脑筋哪。
当然,鲶鱼大王能死一死就太完美。不过,鲶鱼大王感觉是死不了。即使人类灭绝,鲶鱼大王似乎也会长存。干脆做掉他怎么样?桑幸忽然兴起这个念头。没错,杀掉他不就好了——他轻浮地默念,渐渐感觉自己真的能杀掉鲶鱼大王。当然,那必须是完美的犯罪才行,因而桑幸继续输入电脑,一面幻想着各种杀害鲶鱼大王的手段。此时,「鲸谷」两个字突然蹦进桑幸的视野中,他受到一股冲击,心脏几乎冻结。
「鲸谷绫香」。木更津女子高等学院1年A班10号。地址是「海上郡饭冈町疎田一二四」。
要是桑幸没记错,鲶鱼大王在奈良有房子,家人住在那里。他是单身赴任,住在习志野的公寓。所以,即使 猫住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