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蔷薇色时光胶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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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医院回到蔷薇人生,我的手机就接到一通电话。是遥婆婆打来的。她应该是从病房溜出来,用医院里的公共电话打给我的。
「——你都弄懂了吧?奏。」
对于遥婆婆的这些话,我什么都没有回答,默默地挂了电话。之后又有好几通从公共电话打来的电话,我全都没接。
你都弄懂了吧?——不管再问我多少次,我都觉得我无法回答我懂。我什么都不懂。
缺了一半的月亮挂在空中,铺着薄薄的白云。半个月亮照不亮地面,却也不让地面漆黑一片,只是淡淡地、模糊地发着光。
在淡淡黑暗中,我站在玫瑰庭院里,地面上竖着一把铲子。
「……」
沙、沙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响起。握着铲子的手心,感觉得到挖起的土壤。沙、沙、沙。接近地表的土壤,比我以为的脆弱。地表附近的,一下子就挖起来了。问题是那下面。稍微往下再挖,土壤一下子就变得很硬。
我用脚踩着铲子金属片的上缘,用力把全身体重加上去。于是铲子沉入了地面。然后我再用杠杆原理,把体重压在铲子的柄上,用力把土挖起来。沙、沙、沙。
庭院里已经到处都是洞了。全都是我挖的。我选了大棵的玫瑰树,从根部把铲子插淮去。为了确认那棵树下面有没有埋着尸体,我一个洞一个洞挖下去。
「……好,没有。」
Diorama的树根大致都挖过之后,我小声地说。这里也没有尸体。接下来是哪里?接下来该挖哪棵树?
在微暗中,我走向下一棵玫瑰树。在树木之间行进,那些枝叶好像要阻挡般,打在我的脸上、手臂上。树枝上的小刺,刺刺地勾着我。可是,我用手把这些刺拨开。我不觉得受到了阻挡。树枝对我拨开的手竖起了小刺,但我丝毫不打算因为这点疼痛就作罢。
我必须挖开庭院。
我必须挖开庭院,证明这里没有尸体。
遥婆婆才没有杀死往日的情人。
人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杀人。
我必须证明这一点。
「……是这个吗?」
我站在Summer Snow的树前面自言自语。Summer Snow的枝叶覆盖着蔷薇人生的墙面般伸展着;宛如要拥抱这座建筑物,又宛如要吞没它一般。
我再次将铲子往地面插进去。握着铲柄的手心好痛。因为挖土而起的水泡,已经全都破了,皮都掀起来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挖。手心的疼痛,好像不干我的事一样。这么一点痛,我根本不在乎。我非挖这座庭院不可。我非得挖遍这座庭院,证明没有尸体不可——
沙、沙、沙。
我想,我大概已经精神失常了。想归想,但就连这件事也都好像不干我的事一样,我根本不在乎。
沙、沙、沙。
挖起来的土壤里,混着玫瑰细微的根。被铲子铲断的这些根,变成又皱又卷的咖啡色块状物,有种诡异思心的感觉。土壤底下的玫瑰和地表上的模样不同,长出无数细小的根,贪婪地吸收别人给予它的养分。花朵很美,长出来的根却很丑。
沙、沙、沙。
我心想,不过,都是这样的吧。在无限亮丽的背后,有着纠结混乱的丑东西,再当然也不过了。田村也这么说。这种事,不是只发生在玫瑰身上。美丽的东西底下,隐藏着不美丽的东西——
对,不是只发生在玫瑰身上。
「……这里也没有。」
这样子挖了庭院多久,老实说我也记不得了。虽然记不得,但等我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让我知道天亮的,是山崎。
「……森山,你在做什么?」
山崎一如往常在清晨来到庭院,看到我的样子,一脸不可思议。他身后是太阳正要升起的天空。我心想,简直就像他把朝阳带来了似的。一这么想,就觉得想笑。阳光淡淡描绘出山崎的轮廓。
「……山崎。」
我边叫他边眯起眼睛。因为山崎好耀眼。这个人,就是很耀眼。明明早上起不来,却好适合这种光。
山崎立刻向我跑来,拿走我手中的铲子。
「你在干么啊?弄得浑身是泥。拜托,你的手,全都是血了。森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啊,连脸上也受伤了。真是的,你还好吗?」
山崎连珠炮般说了一大串话。好吵的一个人。可是,这个人就是适合这种吵闹。
「庭院也是,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山崎以看到什么怪东西的眼神,看着庭院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
也难怪山崎会这么说。因为这座庭院真的是怪得不能再怪了。
在变亮的天空下,庭院呈现的模样可以说是凄惨无比。东倒西歪的玫瑰树。被拉断般的枝叶。到处都是深深的坑洞。好多玫瑰的根都被翻出来暴露在阳光下。细细的根被无情地铲断,遭到唾弃般丢在地上。
「……怎么会变成这样?」
山崎倒吸一口气说。我缓缓开口:
「——没有,尸体。」
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陌生人的声音。
「遥婆婆,没有杀人。」
山崎的脸讶异地扭曲了。
「……森山?」
就在这时候,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就站在大门的地方。瘦小的身躯。又白又短的头发,在朝阳下显得闪闪发光。
是遥婆婆。
我眼中映出她的身影,又说了一次:
「没有,尸体。」
遥婆婆动也不动地看着庭院。
「遥婆婆没有杀死任何人。」
我一面说,脸上大概露出了笑容。
「没有……」
我证明了。
庭院里没有埋着尸体。
遥婆婆没有杀死爱过的人。
人是不会轻易杀人的。
我已经证明了。
「……」
听到我的话,遥婆婆喃喃说了什么。说了之后,朝庭院走来。
「……遥婆婆?」
山崎回头叫她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不安。
遥婆婆没有回答,跪也似的在暴露出玫瑰根部的地面上蹲下。
蹲下来,开始刨地般的用手挖咖啡色的地面。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遥婆婆梦呓般低声说着,双手挖着土。她的手指成勾,用耙的去挖坚硬的地面。
「……怎么会。我明明杀了他。」
耙着地面的纤细手指,立刻开始渗血。
「遥、遥婆婆?」
山崎抓住她的手臂,想阻止遥婆婆乱来。可是遥婆婆用力将山崎甩开。甩开他之后,发疯般大叫:
「——我杀了他!」
然后立刻又挖起地面。
「我杀了他……!杀了之后埋在庭院里……!他的骨头就在这里……!他的、他的骨头……!我杀了他啊……。我杀了……杀了以后埋了……他的骨头就埋在这里……」
天空又变亮了一点。
「……我杀了啊,我杀了啊,我……」
一片片云染上了淡淡的橘黄色,为清晨的景色增添色彩。美丽的清晨景色。可是,这样的天空很常见。一年当中大概有四分之一是这样的天空吧。
我想,这是神明的杰作。神明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才会这么随便就到处洒下美丽的景色。
「……我杀了他啊。杀了以后埋在这里……」
在这样的天空下,遥婆婆发了疯似的,不停挖着洞。是谁造的孽?是什么样的因果?让遥婆婆一个劲儿不停地拿手指抓着地面。
从医院溜出来的遥婆婆,马上又被带回医院。
听陪她去医院的由佳小姐说,回到医院之后,遥婆婆的情绪还是很激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佳小姐在电话里对我说。
「遥婆婆变成这样,而你把整座庭院翻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自己做出来的事也好,遥婆婆的反应也好,一切的一切都难以理解,我只能沉默。
山崎看不下去,拿走我的手机,和人在医院的由佳小姐说起话来。
「那个,这边的状况也不清楚……嗯,对,是这样没错……这边感觉也很混乱……」
我茫然地想着,山崎所说的「这边」,指的应该是我吧。我知道。我的脑子很混乱。变得很不正常。
「……你先去冲个澡吧?你全身都是泥巴。」
听说了骚动而跑来大厅的田村这样劝我。
「你这个样子,也没办法给伤口治疗啊,是不是。」
我听到他的话,却默默低下头。
「……」
山崎还继续和由佳小姐讲电话。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等着山崎挂电话。因为当下我觉得,现在只有山崎才能正确地引导我。
看我不回答,田村小小地耸了耸肩,立刻微笑着说:
「……不过,我明白你遗憾的心情。」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小小应了声:
「咦……?」
于是田村仍带着笑容继续说下去:
「……奏妹妹都好心告诉遥婆婆庭院里没有尸体了,遥婆婆却不肯承认啊。」
田村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让我说不出话来。
可是,田村看我这样,反而更愉快地继续说:
「因为从我的房间也看得到玫瑰庭院,所以没办法,我又不小心全部都看见了。就是这样啦。」
上次也听过这个说法。可是这次,这些话让我感到突兀。为什么田村总是会在这种场面出现?
「……」
我开始感到怀疑,但是田村却露出笑容。
「我是觉得啊,」
仍是他一贯坦然的笑容。
「遥婆婆大概是希望那个人死掉吧。」
「……咦?」
「应该是不能接受那个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吧?」
然后田村先确定山崎还在讲电话之后,凑过来在我耳边说:
「——跟奏妹妹不同。」
顿时,我倒抽一口气。
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他全部都知道。我当下非常确定。
「那、那个……」
看我说不出话来,田村露出柔和的笑容。好美的笑容。可是,我这时候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原来这个人一直用这种眼神在笑吗?
「……啊,我得去准备早餐了。」
田村毫不内疚地这么说。看着他这个样子,我才想到。是背包。我剐流落到蔷薇人生的时候,田村发现了我的背包,帮我带回来。那时候,田村什么都没说,只是柔和地微笑而已——那时候他一定看过背包里的东西了。收在背包里的信,他一定看过了。我根本不想寄的那封信,田村看过了——
「抱歉,我先走了。」
我震惊不已,田村却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这样走进馆内。
薰婆婆在当天下午出现。她去医院探望过遥婆婆后,来到了蔷薇人生。
「好久不见了,森山小姐。」
这么说的薰婆婆,身上穿着鲜艳的柠檬黄套装。好像顶在头上的那顶帽子,也一样是纯柠檬黄。一身比向日葵更歌颂夏天的装扮。手上拄着以施华洛世奇水晶装饰得闪亮亮的拐杖。和上次红黄绿三色相间的拐杖不同,这次是红、蓝、透明,看来是法国国旗的图案。尽管颜色的地域性不同,但显然她对鲜艳花俏的喜爱不变。
「我有点事想私下和森山小姐谈。」
薰婆婆这么说,把我请到老板办公室。她要和我在一起的山崎在走廊上等。山崎说「我等你,你去吧」,推了我的背。于是我和薰婆婆一起走进了老板办公室。
一旦我们两人在办公室里独处,薰婆婆便叹了犬大的一口气说:
「森山小姐,你又做了惊天动地的事啊。」
可是,她说这句话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不过,做都做了,也就没办法了。」
薰婆婆说完耸耸肩,要我在沙发上坐下。我照做了,在离我最近的沙发上坐下来。
于是,薰婆婆便在我斜对面的个人沙发上缓缓坐下来。
「……好啦。要从哪里开始说呢。」
薰婆婆把三色拐杖靠着沙发竖起来,眯起眼睛。然后,缓缓地朝我低头行了一礼。
「首先,我要不顾羞耻,拜托你一件事,森山小姐。」
她的举止和言语,让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薰婆婆仍是低着头,理所当然般继续说:
「能不能请你告诉遥,庭院里有尸体?」
薰婆婆的话令人意外。
我不明所以,歪着头。
「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薰婆婆忽然抬起头来,继续说:
「遥疯了。」
年老深陷的眼睛,仍展现出坚强的意志,在深处湛然发光。
「要是庭院里没有尸体,她会活不下去的。」
接下来薰婆婆抽丝剥茧般,静静地、详细地游说起妹妹的过去。
花与草,天与风,她小时候是个只会谈这些的孩子。薰这样形容年幼时期的遥。
「我们家族每个人个性都很强,全都是些爱出风头的人,但遥却跟我们一点也不像。她文静内向,老是躲在母亲或奶妈身后。在这方面,我倒是继承了浓厚的德永血统。我是孩子王,统率附近的男孩子,在这一带横行无阻,所以和遥合不来,虽然不是讨厌彼此,但也不是感情很亲密的姐妹。」
而这两姐妹,在薰婆婆过了二十岁后不久,便失去了联络。因为薰和画家情人私奔,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虽然我知道我等于是把德永家推给了遥,但毕竟我当时也年轻,被恋爱冲昏了头,没考虑那么多。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心为了丈夫、孩子拼命工作——连想起娘家的时间都没有。」
女实业家真山薰就是这样诞生的。
而薰再度踏进德永家门,便是在遥闹出事情之后。
「那时候,我真的很吃惊。没想到遥竟然会做出那种事……不过,她身上毕竟也流着德永家的血啊。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有这种强硬的部分。」
出事之后,遥的父亲开出永远不见女儿的条件,给了谷口修一郎一笔钱,把他赶得远远的。
当遥知道了这件事,便拿刀割腕自杀。幸亏发现得早,遥的父亲将伤口缝合了,但是伤口很深,据说伤到了神经。
「我想当时的遥只有两个选择,不是杀了那个男的,就是自己寻死。」
因为谷口修一郎对遥施了魔法。
「那男的好像对她说过,万一我们分开了——到时候你就杀了我。」
或者,这是句咒语?
「杀了我,埋在庭院里。这么一来,我一定会化身为庭院里的玫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你身边绽放——那男的说过这种话……」
寻死不成的遥不等手腕伤愈,就带着刀从家里溜出去。为的是找出谷口修一郎,杀了他。可是,城镇里已经找不到他了,遥只是一直不停地在海边的街上走来走去。走着走着,缝合的伤口裂开了,再次流血。即使如此,遥还是继续走。
「遥为了杀那个男的,不断走着。」
她那个样子,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了,有人报了警。被带到警察局的遥,立刻被送到她家的医院,再次动了缝合手术。同时,城里开始传出那个谣传。就是遥杀死那个男子埋在庭院里的谣传。
「她动了手术,醒来之后,向我们一家人恳求。她说,请不要报警,我会自己赎罪的。当然,一开始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可是过了不久,我们就明白了。她以为她杀了谷口修一郎。」
从此之后,遥便对庭院产生了异常的执著。每天一早就来到庭院,开始照顾植物。一弄到玫瑰苗,就全部种进庭院里。结果满街的谣言传得绘声绘影,像真的一样。
「那时候,我应该不顾一切,把遥从这个家带走的。我对这件事的愧疚,无论再过多久都不会冲淡。」
薰婆婆这么说,眉头的皱纹形成了更深的构。
「假如当时让她换个环境,让她知道有不同的人生,也许她也多少会有所改变,也许就不会一辈子被那个男人、被这座庭院绑住了。」
但是薰就这样离开了遥。因为薰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人,该做的事堆积如山。
而漫长的岁月过去,薰再度回到娘家,是双亲过世的时候。他们在旅途中遭逢意外,就这样蒙主宠召。
「隔了几十年再回到家里,我吃了一惊。就是这个庭院啊。房子也好、医院也好,都被玫瑰覆盖了——」
在盛开的玫瑰中,遥穿着丧服,独自站在那里。
「遥抬头看着那些玫瑰,幸福地笑着。我的背脊都冻结了。」
这几十年,遥都一直活在玫瑰的诅咒中。
「遥以为自己杀了谷口,相信他的尸体埋在庭院里,她亲手终结了他们的爱。」
深深的皱纹又聚集在薰婆婆的双眉之间。
「你根本没有杀死谷口——这样告诉她也没有用。如果没有真的杀死谷口的话,那我就真的杀死他,再把他重埋在庭院里——她一直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所以我决定,就当遥的偏执是真的吧。就算她是在一个疯狂的世界里,但只要她的心能够维持平静,我就为她守住那个世界吧……」
阳光满溢的玫瑰庭院。遥婆婆总是站在那里。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伸手摸摸玫瑰的枝叶,向绽放的花朵说说话。无论何时,在每个角落流逝的时光都是平静而优雅的。
「她的人生乱了,我要负责。当然,我可不打算装圣人,说什么全是我的错。可是,我曾经有机会可以救她,却没有这么做,所以我的确有责任。虽然这些话也可以套用在我父母身上。」
说着,薰婆婆露出淡淡的苦笑。
「当然,遥本身也有责任。她就像直接从千金小姐长大,再直接变老。」
然后,那双深陷的眼睛又朝着我这边说:
「即使如此,我还是亏欠她。把这个家推给她、留下她独立承担的,是我。为她守住这座玫瑰庭院,是我最起码的赎罪。拜托你,森山小姐。」
眼中静谧的光,也像是小小的火焰。从那里面,虽然只有一小块,仍可以感觉到她所说的激烈的性情的碎片。
「请你告诉遥,那座庭院里埋着尸体。」
第二天,我和山崎结伴,前往遥婆婆的病房。话是这么说,我并不是为了薰婆婆的请求,要向遥婆婆说庭院里埋着尸体才去医院的。因为,这件事我究竟该怎么办,我还是不知道。
应不应该说庭院里有尸体,我不知道。就算说了能让遥婆婆解脱,但我还是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坚持这个说法。
在这样犹豫不决的我背后推了一把的,是山崎。
「临机应变,不就好了?」
大清早来到庭院的山崎一面把被翻得体无完肤的庭院土壤耙平,一面这么说。
「实际去见见遥婆婆,去跟她聊个一两句。这样自然而然就会有话从嘴里跑出来了嘛?不管是实话还是谎话,反正都会有话。」
说这些话的时候,山崎脸上看不见一丝犹豫之色。
「我觉得,说真话,还是说谎话,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反正这种事是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的。会有问题的,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不跟对方说。森山和遥婆婆之前那么要好,要是为了这种事把关系弄僵了,不是很悲哀吗?」
这真的是很山崎的看法。
「……早、安。」
我边打招呼边走进病房,就看到遥婆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身影。
「哎呀,奏,还有山崎。你们早。怎么啦?一大早跑来。」
听到这句话,我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头行礼。
「昨天真是对不起!」
我低着头,说了该说的话。
「把庭院弄成那样,我在反省了。真的很对不起。」
于是遥婆婆以开朗的声音摇摇头:
「……没关系啦。那件事别放在心上了。」
于是我抬起头来,眼前只见遥婆婆一如往常的柔和笑脸。可是,她的指尖却细细缠着绷带。提醒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事的伤势,让我不禁有些退缩。
「……啊。」
可是,在旁边的山崎天不怕地不怕地开口:
「我是来探望的。昨天受的伤没事了吗?」
听到这句话,遥婆婆轻轻笑了笑。
「……托福。昨天吓到你了啊。」
「就是啊,我是真的吓到了。」
「对不起呀。不过,这是很好的人生经验吧?」
「是啊,这倒是真的。而且还满像连续剧的。」
两人坦然自若的愉快谈话,我有点跟不上,就默默地先笑再说。
遥婆婆就这样笑着和山崎聊了一阵子。看她这个样子,我觉得昨天发生的事好像不是真的。简直让我误以为薰婆婆叙述的遥婆婆的过去,也只是我在作梦而已。
可是,这一连串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我立刻就亲身体验到了。
「——对了,奏。」
和山崎聊了一会儿之后,遥婆婆忽然问我。
「庭院里没有他的骨头对吧?」
面对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我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啊……那个……」
但是,遥婆婆并没有因为我的态度而受到打击的样子,只是平静地继续:
「他还活着吧?」
当着遥婆婆笔直的眼神,我微微点头。没有时间让我思考,我不由得就这么做了。
「……是的。大概是。」
于是遥婆婆叹了一口分不出是放心还是失望的气,抬头看着半空。
「……是吗?」
然后,遥婆婆想了一会儿,说出了我们意想不到的话。
「——这样的话,我想再和他见一次面。」
我简直是瞠目结舌。遥婆婆竟然会说这种话,老实说,我想都没想过。
「那、那个……」
我支支吾吾,但遥婆婆又重复了一次。
「我想见他。」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像风平浪静的海面般安稳。我一点都看不出那片海到底是不是吹着狂风、打着巨浪。
想再见谷口修一郎一面。听到遥婆婆这个愿望,由佳小姐立刻一口回绝。
「那怎么行。我绝对不答应让他们见面。」
由佳小姐好像早就从薰婆婆那里得知遥婆婆的详情了。所以才会把玫瑰庭院的一切交给遥婆婆任意处置。
「你也听老板说了吧?遥婆婆一直是靠着相信谷口修一郎的尸体埋在庭院里,才勉强保持正常的。她甚至还说过,要是她没杀了他,就要真的致他于死,然后再次埋进庭院里哦?要是让他们见面,天晓得遥婆婆会做出什么事来……」
对于由佳小姐的这番话,山崎以有点不服气的样子反驳:
「可是,我不认为遥婆婆会做出那种事。杀人那种事……」
结果由佳小姐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
「她可是爱过他的。遥婆婆爱过谷口修一郎。」
然后,小声加上一句:
「……多半现在还是爱着他。」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我就明白了。我想,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爱一个人,所以会无法控制地恨他,因为爱一个人,所以会想杀了他。爱,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让他们见面,是为了遥婆婆着想。就算遥婆婆拜托你们找出谷口的所在,请你们也要想办法推托。不要提起有关他的话题。精神方面的治疗,我会和医院的医生商量再进行的。」
对于由佳小姐的说明,我应声是,点了点头。因为我认为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就算遥婆婆上了年纪,也还是能够杀人。好比用玫瑰的农药下毒,从楼梯把人推下去,没有什么力气的人,一样有办法可以杀人的。人,能够杀人。比他以为的更容易。
所以遥婆婆不能和谷口修一郎见面。人不应该杀人。这是我由衷的想法。
后来山崎每天早上,都很讲义气地到庭院来。帮忙我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庭院,慢慢恢复原状。
埋好挖空的洞,压平土壤,以支架撑好歪斜的玫瑰树,修剪折断的树枝。我们每天都持续做着这些枯燥的工作。也因此庭院里的玫瑰慢慢地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树整个干掉,可能会就这样枯死,但至少很多的树都好歹撑过来了。
「我本来以为玫瑰只是花漂亮而已,没想到这么有生命力啊。」
山崎抬头看着又开始长出枝叶的玫瑰树,这么说。
「太好了。很快就会恢复庭院原本的样子了。」
住院的遥婆婆情况也相当稳定,病情也慢慢好转。
「本来还以为会出事,不过人类其实还满坚强的。」
由佳小姐甚至还这样开起玩笑。
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恢复原状。无论是庭院也好、玫瑰也好、遥婆婆也好,还是我也好——
但是,马上就出事了。也许,这是在暗示我一切都不会回到从前。时间只会往前进。过去只能在未来挽回。
那一天,微亮的清晨天空中,隐约挂着几乎快消失的白色弦月。
我和山崎一如往常,在庭院里照料玫瑰。我正在为玄关前的玫瑰根部铺腐叶土,山崎正在修剪枯掉的枝叶。
这时候,我的手机接到了由佳小姐的电话。
「喂,奏妹妹?遥婆婆有没有在你那边?」
她的语气相当着急。
「我找遍医院都找不到她!所以我在想,她会不会又跑到庭院那里了……」
我手机还贴在耳朵上,直接扫视玫瑰庭院。仔细看树影之后有没有遥婆婆的身影。
「……」
可是,那里只有浓绿随风摇曳。除了我和山崎,不见人影。
「……没有。至少庭院里没有……」
我这样一回答,由佳小姐便叹了好大一口气。
「是吗?这边我会再找,奏妹妹,你们也进设施里去看她回来了没有,拜托了!」
「我知道了……!」
我立刻挂了电话,把由佳小姐的话告诉山崎。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先分头找找看吧。」
我这么说,山崎也立刻点头说好。
「那,我去找找看二楼和三楼,森山你找庭院和一楼……」
但是,话还没说完,山崎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没再说下去。我也朝着他的视线尽头看过去。
「……?」
我看到了田村的身影。
「啊……」
田村穿着浅蓝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五分裤,正要走过大门。田村每天早上都会去冲浪,他会在这个时间回设施来,也没穿着冲浪装,是很稀奇的。山崎大概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才会有点讶异地看着田村。
走过来的田村一开始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样子,低着头走路。他的表情和平常在我们面前那柔和的样子不同,显得精疲力尽,好像罩着一层黑色的影子。
「……田村!」
山崎叫了这样的田村。田村吃了一惊,朝我们看,立刻把那个表情藏起来。藏起来,露出平常的笑容。
「哦,早啊。今天也在整理庭院?一早就这么努力啊。」
田村愉快地一面说,一面朝我们走来。山崎立刻问田村:
「你有没有看见遥婆婆?」
「咦……」
山崎的话,让田村一下子失去了表情。然后一瞬间似乎思考些什么,又立刻淡淡一笑,小声地说:
「遥婆婆怎么了吗?」
「由佳小姐打电话来说,她从医院不见了。所以我们现在正要去设施里找。我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海岸附近看到像她的人……」
山崎劈哩啪啦地说,田村「呣」了一声,双手交叉,仰望天空。
「……这样啊,遥婆婆不见了啊。」
然后,仍然继续仰望着天空说:
「……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
他这两句话,让我和山崎「咦?」了一声,皱起眉头。田村耸耸肩继续说:
「我刚才才去看过婆婆。因为她有事要我帮忙。」
我们当然不会放过田村的话。
「有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于是田村堂而皇之地说:
「她要我告诉她谷口修一郎在哪里。哪,就是以前遥婆婆刺伤过的那个男的……」
说着,田村好像想起当时的事似的,笑了。
「遥婆婆好像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啊。因为她一直问我。所以我就跟她说了。谷口的所在。」
我们更加不解。
「咦……?」
「田村怎么会知道……?」
于是田村又笑了。
「我怎么会知道啊……」
他笑了,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回答:
「——因为,谷口是我父亲啊。」
绿色的枝叶,在田村身后蠕动般摇曳。
「所以我知道他在哪里。」
「——」
沙沙沙,树梢响动。
我和山崎惊讶地盯着田村看。对于我们的惊疑不定,田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笑着继续说话。
沙沙、沙沙。
「我巴不得杀了他。」
沙沙、沙沙。
树梢的声响在耳里渐渐变大。好像有小飞虫钻进去似的,发出极其恼人的声音。沙沙、沙沙。或者,这是涨潮的浪涛声吗?还是电视的雪花画面发出的声音?沙沙、沙沙。啊啊,吵死了。
「我一直在想,要是知道他还活着,遥婆婆会不会帮我杀了他呢?才在想呢,奏妹妹就在这么好的时间点把庭院挖开了。我很感谢奏妹妹。对我来说,那就好像求之不得的机会送上门来。」
脑袋被沙沙声掩盖了,就好像电视的雪花画面一样。
沙沙、沙沙。
「……你在说、什么……」
山崎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听得出他很震惊。可是,田村看起来还是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在说的,就是一个还不错的杀人计划啊。」
「蛤啊……?」
「遥婆婆有杀他的权利。」
「权利……?」
「我看山崎是不会懂的。」
「懂什么?」
「一个人想杀人的心情。」
看着露出淡淡笑容的田村,山崎骂人般说:
「谁懂啊!那种心情……」
只见田村满意地微笑点头。
「是啊。你这样的想法很好。遥婆婆现在可能还在车站那边吧。赶快去追,也许还能拦住她哦?」
田村的这些话,让山崎硬生生把话吞回去。于是田村满意地微笑了。
「这样才对。与其在这里和我争辩,不如赶快去追遥婆婆,这样才聪明啊。」
山崎狠狠瞪了笑得从容的田村。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追遥婆婆,把自己的气愤一下子收进心里。
「……森山,我们走。」
被这么一催,我也点头。
「……嗯。」
山崎直接朝大门冲过去。我也学他往前跑。可是,我正要跑的时候,田村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
「等等,奏妹妹。」
他抓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
「奏妹妹懂吧?」
田村的气息喷在我耳朵上。
「我的心情,奏妹妹懂吧?」
雪花画面又在脑海中发出声音。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懂吗?
我懂。
想杀人的心情。
我们到达车站的时候,已经没看到遥婆婆的身影了。向车站人员询问是否看到像遥婆婆的人,也只得到摇头的回应。
然后我们再度返回蔷薇人生,与由佳小姐会合。据由佳小姐说,她找遍了整个医院,却没找到遥婆婆。
「我打电话问车站和计程车公司,也没有得到相关的资讯。我已经向老板报告,我想老板应该倾全公司之力展开搜索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仰赖那边的力量了。」
说这些话时的由佳小姐,看起来十分憔悴。即使如此,我们仍认为应该据实以报,就向由佳小姐报告了田村所说的内容。
「田村是谷口修一郎的儿子?真的吗?」
由佳小姐对我们的说明惊叫出声。
「不会吧……?那个田村竟然是……」
由佳小姐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但她立刻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气息。然后,静静地开了口:
「田村人现在在哪里……?」
「我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没看到人了……」
「……田村的房间。我去他的房间找找,也许会有什么线索。」
听了由佳小姐的话,我们前往田村的房间。田村的房间就像他之前说过的,位在面向庭院的一楼。从窗户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玫瑰庭院。
房内摆设非常简朴。家具只有床而已。其余的东西全部收在衣柜里。可是,也只有一点替换衣物而已,完全没有书、CD、电脑之类属于嗜好类的东西。唯一有的,就只有冲浪板和冲浪装。
「……好空啊。」
山崎环视着房间,冒出这句感想。我也这么认为。
一直以来,田村在这个房间里,都想些什么呢?一心只想着要杀死父亲吗?
房间里完全没有任何关于显示谷口修一郎所在的东西、或是田村可能会去的地方的资料、线索。由佳小姐打了好几通电话给田村,不是不通,就是转接语音信箱。
「田村那家伙,煽动了遥婆婆……自己就脚底抹油了……」
于是我们再度陷入一筹莫展的状态。
束手无策的我们,呆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薰婆婆的联络。但是,时间在这段期间也无情地过去。
无计可施、只能袖手旁观的时间,真的好漫长。我们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忍受着走投无路的时间。
风向是在过午时分转变的。忽然间,大厅的自动门打开,风真的就从门外吹进来。
那就像是旁若无人地刮起滚滚黄沙的狂风。
「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
一听到我叫名字,她们便用力挥手。
「我们回来了~~」
「怎么啦?大家都聚在一起~」
「难不成是迎接我们?」
她们边说边走过来。我们怔怔地望着她们。对了,这三人到国外旅游去了。回国日期,对,好像就 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