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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思存一剑砍来,剑声破风。
陆离却没有正面格挡,而是转了个方向,将曰归猛地向前一带。
叶思存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招,急忙抽剑勒马,才堪堪稳住。
孟岌紧紧盯着他,冷然道:“为什么?”
叶思存微微活动了一下右肩,骨节的清脆声响透过甲胄传来。他面不改色地望着孟岌,目光揉进寒砂,声音碎入凛风。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负雪山派的弟子,连家都没有,为何却是一个比一个的深情?”
看到陆离寒光一闪,叶思存后退一步,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带了些狠厉之色。
“可惜,哪怕负雪山派不灭,你也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师尊。”
“你走到今天,有没有想过,是受了多少人的成全?”
“孟伏清,你何德何能?樊洗尘为了你一世清白,命都可以不要。封玄阳为了替你打探消息,每每倾全派之力。施馨吾为了不耽误你的军情,收到我的信后,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便……”
陆离倏然而至,打断了叶思存的话音。
叶思存向后闪身,避过剑锋,借势将曰归一剑刺出。
只不过,剑尖停在了孟岌左胸甲胄前一寸处。
四目相对,皆是冷冽如霜。
陆离寒锋正抵在叶思存颈侧,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叶思存的视线顺着孟岌缚甲的右臂,掠过凌厉的剑身,最终定格在淤积了血渍的“陆离”二字上。
他忽然一笑,目光落在孟岌眉目间。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好名字。可惜,你命里注定,无缘于此。”
孟岌两指擒着曰归剑锋,他并不想就此与叶思存同归于尽。
叶思存瞥着他的指尖,笑意深了些:“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惜命?还是,为了樊洗尘?”
不得不说,哪怕是征战于沙场,孟岌周身笼罩的清冷气息依然夺目得很。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叶思存看着他,不由得心底一悸。
他毕竟年长孟岌二十余岁,还不至于被对方的模样打动——只是,他不得不承认,历遍沧桑,千帆过尽,现在的孟岌,实在是太像另一个人了。
“可怜,你活了二十多年,终究是为他人。”叶思存叹了口气,缓缓道。
“孟伏清你可知道,当年负雪山人收你为徒,那般器重你,皆无关于你是谁。你终究不过是他的一个试验对象而已,换了谁都一样。他只是在利用你,来证实自己的一个猜测罢了。”
孟岌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眸光冰寒。
“当年,他在南疆找到你,收你为徒时,你才多大?六七岁?”叶思存垂下了眼帘,目光中只容下了陆离的三尺青锋,“你是不是觉得负雪山就是你的家?可负雪山又有几个人是因为你是你而真心待你?”
“封玄阳与施馨吾待你好,是因为你是他们天资过人的大师兄。负雪山人待你好,是因为你是他独一无二的试验对象。就连樊洗尘,你以为他付出这么多,真的是出于本心?他为了你甚至能生生断袖,但那只是因为你有恩于他,更何况若是你当真向着邪灵的方向发展去了,他在这世上就彻底无亲无故了。”
叶思存每说一个字,陆离的白刃便更凉一分。剑锋凝上寒霜,白雾飘渺。
平心而论,孟岌这些天的确是如此猜测的。那天樊昭在帐外的那句“师兄于我曾有救命之恩,一直待我极好,有如长兄”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散。
“只是,孟伏清,我始终不明白,负雪山人凭什么会那样笃定。”叶思存抬起头直视着孟岌双目,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
“当年我下山时,师尊曾告诉我,成大器,抑或成大患,不过一念之间。”叶思存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僵硬,“他一直相信,命各由己,常人可成魔,邪灵亦可光明磊落。”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自始至终相信所谓的感化。他自以为感化了你,可并不成功,不是吗?”陆离的几乎冷于寒冰,叶思存微微偏了偏头,“就像你自以为感化了樊昭一样,却不过是南柯一梦,梦醒了,什么也不剩。”
“你知道我是怎么下山的吗?那年大雪封山,师尊却告诉我,负雪山再留不得我。”
“可当我率军定南疆,他听到我屠城的消息,竟马不停蹄地一路赶来。”
“何其可笑,我将师尊视如生父,他所在意的,只不过我的修为与心性而已。”
“显然,我并不合他意,于是他找到了你,想要借你这么个邪灵,来向我证明,错不在他,而是出自我的本心!”
孟岌有些涣散的瞳孔猛然一缩。陆离骤然回撤,曰归却已先一步将其一剑打偏。
旋身架住曰归,孟岌可以通过叶思存施加在剑柄上的力道感受到他的滔天恨意。
“孟伏清,你这条命,不过是我当年有意留下的罢了。你与封玄阳皆是如此,又何来资格与我为敌。”
“说起来,你这些天,就没对封玄阳动过杀心?”隔着粼粼寒光,叶思存死死盯着孟岌的眼睛,“封玄阳出身于驱邪世家,而你自幼被人炼成邪灵,你就当真没对他的家人起过半分疑心?”
叶思存的话如同利刃,正一层层剖开他的心魂,鲜血淋漓。
他不是没想过。在他确认自己邪灵身份的那一刻便想到了。可是,时隔二十余年,昔人早已黄土白骨,孰真孰假,莫能辨析。
若说不恨,是不可能的。但在和樊昭阴差阳错十几年后,他再也不愿失去另一个兄弟了。更何况无论真相如何,皆与封玄阳无关。
是以孟岌没有回答。他骤然发力,将曰归震退,随即后退一步,与叶思存拉开一段距离。
“你是故意留下封玄阳,为了看我们自相残杀?”孟岌看着叶思存,目中血丝若隐若现。
如果不是樊昭,他应当早已清楚自己是个邪灵的事实。那么这些年来,他会怎样看待封玄阳?
“这么多年,我走错过太多步了。”叶思存横剑立马,算是默认,“但我最放不下的,无非两件事。”
“其一,便是负雪山人,在放弃我时,何以如此决绝……倘若他选择相信我,我又岂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孟伏清,”他眸中黯然,仿佛将熄的天光,“他待你,也是视如己出一般吗?”
孟岌视线扫过他颈下的护甲,陆离在手中换了个方向。
“既然从一开始便是可有可无,又何必施舍以希望。这个道理,他到死都没明白。”
叶思存的声音低哑得似从地府中传来。提剑挡开一支流矢时,他闭了闭眼睛。
“那年你火烧吕梁后,他来营中找过我。”看着孟岌目光倏然一凝,叶思存冷笑了一声,“他劝我放下曾经,回头是岸。多么天真,多么可笑,放下……说得轻巧。”
“我问他,何为放下?就如同师尊当年放下一个可有可无的我一样吗?”
孟岌心间忽然空了一下。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思存,声音少有地竟有丝颤抖:“所以,师尊为了唤回你……亲手烧了整个负雪山?”
“是。”叶思存应得没有半分犹豫,“他想借此告诉我,他从未想过放弃我,另择良徒。”
孟岌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仿佛心底被捅了个对穿,寒风呼啸着钻入心魂。
他忽然明白了。
若是当年樊昭没有将此事认下来,刚刚因吕梁山火得胜的孟岌,会受到怎样的猜忌,可想而知。那段时间,正值邪灵躁动不安,如若再平白背上一个莫须有的欺师灭祖的罪名,后果将不堪设想。
只是,千算万算,却没想过,亲手毁了负雪山的,竟会是师尊本人。
更没想到,这是为了叶思存。
“他为我取字为思存,我为此可以从此舍名。可是,到头来,三军阵前,师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匪我思存。”
霜风凄紧,怒号着穿过枯木。
护城河的水光,冰寒未抵剑光。
人马相错,刀光剑影,如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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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
“匪我思存”出自《诗经·国风·出其东门》,原意是“不是我想念的那个人”,在此处,负雪山人的意思是,“你不是我希望培养出来的弟子的模样”。对当时的叶思存而言,这句话有多伤人,可想而知。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