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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没有点灯。
孟岌坐在床边,将袖子卷至上臂,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窗外繁响一声连着一声,五色烟花在夜空中一簇簇绽放,散作漫天星辉洒落人间,映得屋内忽明忽暗。
禁足十五日,转眼已是上元佳节。
负雪山上,火树银花不夜天。
负雪山下,车如流水马如龙。
笑语欢声入耳,更显寂寥清寒。
也不知前院那人如何。
孟岌无声叹口气,指腹摩挲着那道刀伤。伤口没有触及骨头,已经结痂,只留一道蜿蜒起伏的暗色疤痕,突兀地呈现在他苍白的肌肤之上。
习武十余载,况还是个剑修,负伤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可这道伤痕,在他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师兄就不怕我就是那个邪灵?”
“我若真是那个邪灵,师兄会怎么办?”
那日樊昭莫名其妙的话语、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阿昭当真是那个邪灵,他会怎么办?
孟岌清楚邪灵意味着什么。
身不由己,念不由人。
嗜血嗜杀,对任何人都敌意深重,妄图屠尽苍生,陷天下于水深火热。且怨念随时间而积累,并极易因旁人的惧怕疏离加深恨意,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
单从理论上讲,在邪灵特质爆发出来以后,若是周围的人从不表现出异样,仍是待他如常,再辅以悉心劝导,假以时日——当然,这时日,或长或短或终生——是有希望避免这邪灵杀伐天下铸成大错以至于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的悲哀境地的。
可是试想,当面对的是一个满眼刀山火海烈焰深渊的邪灵时,又有谁能够心怀大爱,施以包容与温柔,而不是唯恐避之不及?
成为邪灵的人本无辜,错在于居心叵测的炼灵人。数百年来为祸人间的邪灵无一例外不得好死,甚至死后也难以清静,还要年年岁岁遭受后人的谩骂。相比之下,抓捕归案的炼灵人的数目则是微乎其微,虽然一经逮捕必然严惩不贷,但到底是命运不公。
世界往往是这样,任你有天大的苦衷,犯下的错与欠下的债,都要用鲜血来偿还。否则,若是邪灵身不由己便情有可原,那祸从天降的黎民百姓又何辜之有?
一束烟花盛放复又消逝。
空余月色凉如水,倾予阶前。
阿昭是个邪灵,身为师兄,他会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自知绝对做不到置身事外。
孟伏清生性凉薄,十七年来,从不知心动为何物。
可这不代表他没有心。
若是不加阻拦,负雪山派会将樊昭严加看管,如果说现在还是禁足,那么以后早晚都会发展成囚禁。即便如此,以樊昭那轻狂不羁的性子,难保不会因为同门的侧目而暴起。到那时,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他的师弟身手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在负雪山派的武功方面,樊昭称第二,除了孟岌,绝没有人敢称第一——只不过,平时樊昭仗着孟岌不会同自己计较,向来都是自称第一的就是了。
只能说,樊昭其人,不成大器,则必成大患。
孟岌忽然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数月以前自己那个毫无缘由的念头:比起樊昭是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灵,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替樊昭担下来。
可如今樊昭已然被确定了邪灵身份,并且还是师尊亲自检验的,他是无论如何没有这个机会了。
如果不能替他扛下来,起码陪他一起走下去,尽最大努力化解他心中的怨念,也好过眼睁睁看着樊昭一个人一路走到黑。
孟岌垂眸看向衣袖卷起的地方。
除夕的展演场上,他受樊昭的影响,一度迷失了意识。虽有极力压制,但在那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他深切地体会到了那种嗜血而不得的绝望与疯狂。
想来樊昭应当更为痛苦。
孟岌紧锁眉头,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忽然,窗棂清脆一响,一个身着鷃蓝色衣袍的修长人儿趁着月色翻窗而入。
孟岌瞬间将衣袖放了下来。
“阿昭?”孟岌微讶,说不上是惊喜还是担忧。
“师兄,我……”樊昭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作势要抓孟岌的袖子。
孟岌下意识地向后躲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
樊昭眼神顷刻黯淡了下来。他抽回手小声道:“师兄,我无意伤你……我看看行吗?”
孟岌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樊昭知道孟岌这是默认了,于是一言不发地帮他卷起袖子,从桌案上取了伤药来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
“疼吗?”樊昭仰着脖颈问道。
“什么?”孟岌猛然回神,不禁怔愣一瞬,有些茫然地瞧着他。
“……”樊昭当然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师兄,你怕我吗?”
孟岌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微微前倾了一点,直视着樊昭双眸。
烟花倏然照亮了屋内。
樊昭的眼中映出点点亮光,中间,是孟岌的倒影。
“阿昭,”孟岌忽然淡淡地开了口,“你还记得吗,我说过的。”
“就算你是个邪灵,我也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
我也陪着你。
我不怕你。
但我怕你一个人走到黑。
离得过近,近到呼吸可闻。
眼下这个姿势,其实是过于暧昧了。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想动也好,没意识到也好,反正两个人谁都没有躲开。
静默许久,耳畔只剩下了东风夜放花千树。
“咔哒”一声轻响自门边传来,樊昭登时站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肩后。
那是个拔刀的动作。
然而两把刀现在都在负雪山人卧房的橱柜里锁着。
于是樊昭悻悻地收回手,目光波澜不惊地扫过抵在自己胸前的刀尖。
“樊洗尘?!”
施馨吾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怎么连回山上以后来看望孟岌都能正巧遇上樊昭,更何况这人刚刚多了一重邪灵身份如今应当尚在禁足中。
“施馨吾。”樊昭面无表情地直呼一遍对方名字,算是安分守己地打过了招呼。
“你怎么出来了?!”施馨吾难以置信道,他方才分明看到樊昭房门还好好锁着。
“窗户。”樊昭偏头看向窗户的方向,言简意赅。
“可是你在禁足!”施馨吾虽然因为下山而没能亲眼见到除夕时孟岌负伤的情景,可单凭负雪山弟子的描述也能猜到大概,因此沉沙依然直指樊昭不曾放下。
“禁足不是囚禁,我可没有那么高的道德觉悟。”樊昭不带情绪地冷笑一声,瞥见了孟岌后又补了一句,“当然,除了孟师兄的屋子以外,我哪也没去。”
樊昭身后一直没插上话的孟岌终于出声了:“施然,先把刀放下,阿昭不会伤人。”
“孟伏清你疯了?”施馨吾盯着他,“我知道他是你带回来的,可他现在是个邪灵你明不明白?”
“明白。”孟岌回答得干净利索,态度是一贯的不容置疑。
施馨吾顿时噎住,深知此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只能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感觉自己几乎在操着当娘的心,啊不对,可能当娘的都没这么心累。
“孟岌,”施馨吾无奈道,“你就真打算护着他?他的情况不是你能控制的了的,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
“施然,”孟岌走上前来,抬手拨开沉沙刀锋,“任沐芷的未来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不是一样打算倾尽所有护她周全?”
孟岌的声音清冷低沉,施馨吾的脸上骤然失了血色。
任沐芷是任似兰的妹妹,任如松同父异母的姐姐。任如松是庶出,但是由于任家家主偏爱宠妾,正妻所生的任似兰与任沐芷在家中地位并不高,任沐芷又自小体弱多病,尤其不受待见。
在平时任如松三言两语的奚落嘲讽中,负雪山弟子渐渐都明白了,施馨吾对天性善良的任沐芷大概是有着爱慕之情的,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任小姐对他并无此意。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任沐芷真的中意于施馨吾,任家家主又怎么可能将她许给一个下人?
这些事孟岌清楚得很,只是从不提起罢了。
施馨吾沉默半晌,终是一言未发地转身离去,再次将铜锁挂在了门上。
“师兄……”施馨吾走后,樊昭回过身来望着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窗外烟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什么也别想。”孟岌看着他神色不定的样子,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什么也别想。
反正我就在这里。
反正我会陪着你。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