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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大人,容老臣问一句,孟将军既是一片忠心,又为何公然违抗圣命?”方才那位魏大人这会儿终于有些颤颤巍巍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路东阑又恢复了向来的漫不经心。他淡淡打量这那老臣,语调悠然:“我没记错的话,第五道谕令送到的时候,孟将军已经在阵前了,但他收到谕令后,便没有进攻,这也算违抗圣命么?”
“那又如何解释前四道谕令?”
“魏大人,你不懂得什么叫做万死不辞,自然无法理解将军的不胜不归。”路东阑这话虽是对魏大人说的,目光却不咸不淡地落在了付瑜身上,“正如当年,陈千秋将军在蜀都遇伏击,身中百箭,仍杀敌至死。陈将军年长我三岁,但我能活到今天,他却再也没能见过这大殿。”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路东阑意味深长地看向付瑜,“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问你可知罪。”
“陈千秋将军若是泉下有灵,看到此情此景,不知该作何想法。”说到最后,路东阑语调未变,付瑜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路东阑这番话,几乎是直白地告诉付瑜,管好你乱吠的狗。
“逝者已逝,路大人又何必重提昔年往事,徒添伤怀。”宦海浮沉二十余年,付瑜还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一丝阴影在他面上转瞬即逝,他像是没有听出路东阑的话里有话,只是温和地笑应道。
闻此,路东阑敛了神色,“付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提起陈忠义公的死,何以成了徒添伤怀?”
这话问得怪异,众臣品着其中含义,看向付瑜的目光顿加复杂。
景和帝听这两个大狐狸翻旧账听得直头疼,干脆用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打断了关于陈千秋的话题。
“咳咳咳……路爱卿,所以你的意思是,孟将军并非有任何谋逆之心?”
“启禀陛下,臣见孟将军碧血丹心忠于大郑,至于谋逆与勾结巫士的罪名,实在来得冤枉。”
孟岌看着长歌侯立于大殿,衣袂飘飘。明明素不相识,却替他挡下霜雪,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臣有一事请奏!”景和帝正颔首,却见阶下又有一人站了出来,“臣听闻,数日前,孟将军不知何故,擅离职守独自前往幽州襄平,其中真假,一查便知!”
孟岌转头看向那声音沙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臣,微敛了眸。
那封信一石二鸟,一举可以参他两笔————勾结巫蛊术士,加上擅离职守。两者都是可以论斩的罪名。
当然,这罪名,他在赶往苏府之前便已明白。
不料,路东阑听此却微微一愣,带着些诧异又困惑的神色回过头来。
孟岌不知他为何如此,也没有去想那么多。只是看过去,报以淡淡一笑,像是在说:
多谢,不必再帮我了,剩下的,我自己来担就好。
十天了,封玄阳与苏府数人应当已经远离负雪山了。
叛军元气大伤,数年之内,应当不会再进犯中原了。
疲惫之感席卷而来,却意外地,心下一片安然。
就这样吧。
就这样去陪阿昭,也没什么不好。
负雪山没了,封玄阳和施馨吾安顿好了,叛军也退守南疆了,再没什么,需要我舍生以赴了。
他这么想着,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心底,余温缱绻。
未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就随他去吧。
我的阿昭啊,等我来找你,可好……
“等等!臣有一个猜测。”未等景和帝答话,一个约及不惑的武将站了出来。作为第一个出头的陈党,他一开口便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呃,臣记得,幽州襄平,似乎是苏策苏将军的故里?”
霎时,满殿寂然。
的确,孟岌去幽州的目的地是苏府,而他之前的主帅苏策,正是苏府长子。
景和十八年,苏策在淮河一战以身许国,三天后,苏将军麾下偏将孟伏清一句“末将愿往”自荐于阶前,自此,南疆屡屡告捷。
孟岌还留有那封信。倘若他此时将其奉上,坚称是出于对苏策家人的安危而长驱以赴,与封玄阳的名字毫无干系,那么此殿中,恐怕就有人需要传信家人准备后事了。
单凭以已故将军家人为威胁,调离在任主帅这一条,便是无可争辩的谋逆罪名。
景和帝揉着紧锁不解的眉头,目光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一时默然。
而刚刚发言的那位武将,显然并不明白自己一句话带来了多大威力,颇有些茫然地环视一圈,犹豫一瞬又退回了原位。
“罢了罢了,朕明白了。”景和帝摆摆手,却俨然是一副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不得解的神情。
付瑜神色不定地向上看去,景和帝视线越过他,只不容置疑道:“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孟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头一次亲眼见识景和帝这招牌似的宽宏大量,竟是用在自己身上。
“今日一事到此为止,孟伏清你暂且留在燕京大营,等候事情后续调查。”景和帝似意识不到群臣震惊的目光,自顾自道,“散了吧,容朕再好好想想。”
今天的闹剧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到此为止也未必不是一个及时止损的良方。
然而,在满殿寂然中,孟岌忽然抬起了头。
他直视着景和帝,复又垂下了眸,淡淡道:
“卑臣请辞。”
如当年一样的淡然。
景和帝诧异地望过去,只见一袭白衣如华。
千丈红尘,他自清冽。
皎如玉树临风前。
群臣皆讶然,散朝的脚步纷纷顿住。
孟岌却无甚表情,连最基本的谦恭也懒得装了。
一年以前,他正是这般立着,自荐为将。
“末将愿往。”
“卑臣请辞。”
这便是他的从军生涯。
他清楚的很,毕竟位及人臣,功高难免震主。
只觉满腔热血轰然泼洒,奔流不复回。
衅鼓祭河山,已是耗尽了他最后的碧血丹心。
战鼓上,以指尖鲜血写就的,是他此生豁出性命想要求取的四个字——
——万里尘清。
他甚至不知朝会是如何散了。
回过神来,偌大的殿堂,只余下了他与景和帝二人。
景和帝咳得声震肺腑。
“孟爱卿,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孟岌垂目默然良久。
终于,还是没能放下。
“他日,若家国有难,社稷须战,陛下一纸诏令,伏清定逾万里而不辞。”
家国情义,不知所起,只倔强而顽强地,一往而深。
他还是放不下他心心念念的家国社稷。
心底某处微微刺痛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压下。
“孟爱卿,朕对不住你。”景和帝深吸一口气,皱眉沉沉道。
“你可有所愿?”
孟岌忽然怔住。
他没有想过,会再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你可有所愿?
岌此生孤苦。
幼丧亲友,少失师长,及至弱冠,挚友见亡。
庙堂高处,天子问所愿。
所愿为何?
山河无恙。
四海安康。
江山不负英雄泪。
业火未夺铁血魂。
朕对不住你。
你可有所愿?
一愿挚友安康无恙。
二愿社稷海晏河清。
你可有所愿?
阿昭,师兄祝你,年年喜乐,岁岁无忧。
可有所愿?
伏清愿挽南疆于生灵涂炭,许大郑以国泰民安。
千帆过尽。
尘埃碾碎了心魂。
所愿为何?
“万里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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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皎如玉树临风前。——杜甫《饮中八仙歌》
这种一溜趟的过去时就到此为止啦。
路东阑关于陈千秋的话,是阿言挖的坑。
路东阑对孟岌的态度,所有疑点,都是我挖的坑。不知道有没有小伙伴猜出来些什么(?o?;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