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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扬扬雪漫天。
腊月十日,燕京大营。
孟岌前脚才踏入帅帐,帐帘便在身后被人掀开了。
他回过身,见那拥着满身风雪的来人正是阚煜,倒也并不意外。
阚煜今日正式交接了兵权,是来同他作别的。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自景和十八年起,阚煜便一直是他的副将。在孟岌请辞的十年间,阚煜更是兢兢业业训练着白甲军待他归来。这是何等的默契与信任。
但此刻,孟岌看着他,却无端地感到了陌生。他忽然发觉,他一生洞察人心,到头来竟没能看懂自己的副将。
阚煜缺心眼了半辈子,谁知道竟在心底埋了这样一个注定惨淡收场的执念。当超越、比肩乃至辅助都以无缘告终,他不忍年幼时仰慕的英雄末路终落得个碎尸万段的下场,尽己之能背着所有人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甚至连他的墓在何处都未曾透露半分。
可阚煜清楚孟岌对叶思存深入骨髓的恨意,该当是恨不能手刃之而后快的。但那晚他却并未拦他,后来更声称是自己将他派出,替他瞒下了这后果不堪设想的罪名。
他要年长孟岌五岁,一路走来,看着孟岌从热血满腔的少年,遍历了沧桑磨难,终于炼成了如今的模样。
朔风黄沙中过,夜雪冰河上走,折不断铁骨铮铮,磨不灭丹心切切。
终是无言。
许久,阚煜缓缓点了点头,默然转过了身,向门口迈出了一步。
孟岌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长明。”
阚煜闻言回头看着他,就像半载以前孟岌刚刚回京复职时那般。
声随风咽鼓,泪杂酒沾袍。
“长明……西北多风沙,苦寒干旱,”孟岌那凛冽的双目掺杂了些情绪,不再似平时冰冷,“此去经年……多珍重。”
阚煜听完愣了愣,忽然笑了。只是他已经太多天没有过什么表情变化,难免有些僵硬。
他对着孟岌一抱拳,笑道:“走了!”
孟岌回以淡淡一笑,看他掀帘而出,走进风雪中,再未回首。
而后,他向着阚煜背影的方向,长揖一礼。
多谢这些年来的帮扶。
愿你此去无恙,辞旧迎新。
……
与此同时,皇城内一家名唤流觞阁的酒楼中,一个身着彩衣狐裘的女子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推开了阁间的门。
屋内身形高大的男子正双臂支在窗沿上,专注地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见她走进,转身行礼道:“陈小姐。”
陈疏影颔首致意,问道:“樊将军可是有什么话要讲?”
樊昭请她落座,自己亦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斟了一杯酒,推到陈疏影面前才发觉好像不对,于是思索一瞬,又向茶壶伸出了手。
陈疏影倒是干脆,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望着樊昭震惊的目光,笑道:“多谢。”
于是樊昭顺势捞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自言自语似的解释了一句:“才想起来,我喝多了行为有点……不受控制。”
十多年前的教训,差点忘了。
陈疏影不解其意,但对着这么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人,她本能地有些对晚辈的关怀:“伤还没好吧,还是注意些好。”
樊昭闻言一笑:“自然。多谢陈小姐关心。”
言罢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碎叶,继续道:“最近几月,陈小姐实在帮了我们太多忙了,樊某几乎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
“樊将军不必如此,本就都是为了平定南疆,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能做的罢了。”
陈疏影的声音沉稳而柔和,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樊昭忽然笑了笑:“不瞒陈小姐,其实我还曾误会过您与师兄的关系,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这里给您赔个罪。”
“啊?”陈疏影茫然地看向他,片刻后笑出了声:“怎么会。孟将军那种人,谁要是想不开看上他了,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樊昭应声将茶水呛了进去。
却听她又说:“不过舍弟倒是相当崇慕他。那孩子过了年便十三岁了,整天——等等,樊将军,这是……什么?”
只见一团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雾突然绕着茶桌迅速飞了一圈,与陈疏影对视了一会儿,又似受了惊一般,一头扎进了樊昭怀里。
这是樊昭方才呛了那一下,惊动了原本乖乖藏在他衣袖中的暗生。
“哦,它叫暗生,不咬人的。”他伸手揉了揉那小东西,抬头对陈疏影道:“它可能离开师兄时间久了,有点想他。”
“……”
随即,樊昭自随身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一卷字画模样的东西,起身递到她手中。
“陈小姐可否等回府后再展开来看?”樊昭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这是我在叶思存遗物中找出来的。因为记得多年前曾在他帐中见过。”
陈疏影皱眉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明白他是不便多待,马上要走了。
于是亦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楼。
她牵过自己的马,在风雪中回首:“往后若在中原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写信与我,定全力相助。”
樊昭谢过她,把逐渐不老实的暗生按进袖中,大笑着转身道:“走了!去倒我的八辈子霉去了!”
陈疏影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晌,终于骇然地确认了一个惊悚的事实——以她的直觉,早就隐约觉得这对师兄弟关系好得有点不正常,所以……原来如此吗。
她捋着马鬃,转头对着空无一物的身侧道:“阿浅,没吓着你吧?”
没有人答话,她却淡淡笑了:“这样吗?对了,我终于有你的画像了。嗯?就是樊将军方才带来的那幅。”
“……我怎会不知。苦盼了多少年的东西,不用看便感应得到的。只是……”
她探手拂去视野里那姑娘发丝上沾的雪花,听见对方问:“只是什么?”
“只是啊,我从未忘记过你的模样,无论有无画像,你都始终清晰地活在我心里,还像二十二年前那样,一点也没变……哦,马上就要二十三年了啊。”
那姑娘便不声不响地听着,顺从地倚在她肩上,却轻飘飘地没有重量,好似一片无瑕的雪花。
“阿浅,你知道吗,我发现我越来越像你了。”陈疏影牵过她的手,“哪怕穿上彩衣作女子装扮,我依然会不自觉地学习你的习惯和脾气。”
“走吧,回家,爹娘和弟弟还在等着我们用饭呢……什么?是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付瑜替他儿子来向我提亲,被你打回去的事?哈哈,从那以后他们没敢再找过麻烦。我觉得眼下就挺好啊,有的是时间陪爹娘和弟弟,还可以满天下去闯荡,就这样好啦……毕竟,万一再遇到我不喜欢的,没有你来替我打出去了啊。“
她念叨着跨上了马,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看身后的人有没有坐好,而后才纵马疾驰而去。
马儿穿梭于街巷。
风雪里,她笑得灿然。
一时间,远远望去,竟分辨不出马背上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
……
同阚煜一样,崔旭也是在今天在营中点兵。孟岌见他走进帐中的神情,便知他有事相求。
好在崔旭不像阚煜,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孟帅……孟将军,你是不是没打算年后再走?”
孟岌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是,过些天让家在燕京附近的将士与家人团聚一日,便早些开往南疆。也省得夜长梦多。”
多留在京中,变数不仅存在于南疆,还来自那不靠谱的圣上。
崔旭颔首表示理解,而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抬首问孟岌:“我……能向孟将军营中要个人吗?”
这倒是没料到。于是孟岌想了一下后回答:“除了樊洗尘之外,其他人都可以。”
可惜崔旭太在意他的回复,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几个意思。只知他应许了,便垂目沉沉道:“我想将将军的旗兵程六郎转到我的阵营里。”
“这……可他受了伤,如今还未痊愈。”
“无妨,我可以照顾他,孟将军不必担心这个。”
“……我带你去问问他,他自己若是愿意便好。”孟岌还是有些困惑,“可否冒昧一问,崔少帅为何会有此意?”
崔旭跟在他身后出了军帐:“我往后驻军在齐州,六郎的家乡即墨离此地近些,方便他回家照应。”
“……”孟岌心道惭愧,这么长时间了他自己还不知程六郎家在何方。
程六郎伤得确实挺重,这会儿恢复地行动如常了,却仍是需要整日换药,绝不能上战场的。
大约是觉得与自己仰慕了多年的将军同生共死一场便此生圆满了,当崔旭提出齐州离即墨路途不远时,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果断答应了。
帐外,崔旭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向孟岌解释:“尘嚣千丈,知己难求。”
是啊,人世广袤,光怪陆离,能得一知己同行,该是何其有幸。
孟岌摆手一笑:“那便愿崔少帅前途无量罢。愿他日再相逢于安康盛世。”
崔旭拱手作揖,却听孟岌还有下一句:“还有,我知道知己难求,因为我已经求到了。”
这少年怔然抬首,只看到对方白衣飒飒的背影。
消失于万树梨花之后。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