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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封玄阳的消息比李忠的要更为及时准确。
收到那封信十天后,孟岌与崔旭带兵找到了阚煜,重新回到了梁郡。
大郑晏清八年,七月初七,睢阳境内。
敌军压境。
迎面遇上的,应当是叛军东路的某一支左路。
晌午的山岭间,若隐若现数万敌军。
当此之时,孟岌打前锋,正面迎上敌方。阚煜和崔旭分别为左右两翼,准备自侧方杀出。至于李忠,他的任务是带着两千禁军,大材小用地守卫驻地粮草。
战鼓雷雷中,孟岌横剑立马。
对面的敌军将领面目黎黑,手执马槊。
孟岌扫视过敌将身后的数百骑兵,而后不疾不徐地催马上前几步。
四目相对,孟岌已确定了此人身份。
“金奉将军?”孟岌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
景和十九年三月,任似兰将军誓死守卫潼关,战死城下,潼关城破。同年六月,其副将金奉亦战死,肤施破。
“你就是孟伏清?”金奉一哂,“俺倒要看看,你小儿到底有几分本事!”
说罢,挥槊杀来。
角声骤起。
“金将军,”孟岌仰身躲过一招,陆离径直刺向对方。同时以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可还记得任似兰?”
金奉以槊挡开陆离,吼道:“俺不知道你耍什么花招。少废话!”
答这话时,金奉眼里没有半分犹豫。
孟岌心沉了下去。
他环顾四周,人山人海,绝不能在此时使用符纸。同时,他也不能重伤对方。
正打着,金奉忽然拨马便走。叛军军队随即变换了阵型,向着山岭深沟去了。
敌方移动速度极快,在白甲军箭雨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全然撤至山岗之下。
孟岌没把握这山岭中究竟隐匿了多少敌军,可能数万,也可能数十万。但哪怕龙潭虎穴,他此刻都非下不可。
众将士听得号角声,井然有序地分列三队,包抄了金奉撤军的这座山头。
山间早秋,草木依然葱茏。
一队队士卒踏草拂枝而下。
山脚下空空如也。
孟岌打量着可能屯兵的山谷,猝然间,利器破空之声自耳边响起。
银光一闪,手起剑落,那支羽箭已断为两半,毫无生气地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山顶上喊声震天,马匹嘶鸣。而前锋的另外两路都没有下山来。
孟岌登时明白了。
这山下的埋伏,本就是给他一个人设下的。
他唇角撑出一点冷漠冰寒的笑意。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到底是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他身后不足一万军士。阚煜与崔旭被阻在山上,不知何时才能冲破重围。
南侧的山谷中,传来阵阵铁蹄声。凭孟岌的耳力,他可以确定敌军不少于五万。
山脚下有一片平整的地面,相比于半山坡,应当要更适宜作战。但是孟岌下令停止进军。因为在山坡上,至少背后还有所倚靠,不至于四面环山,成瓮中之势,易受乱箭之灾。
铁面军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孟岌执剑上前,做好了迎战准备。
只是,在看到传说中的铁面将军的那一刻,他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狰狞的银制面具,玄纹交错,划痕斑驳。
几乎覆住了整张脸。
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十年间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睛。
孟岌甚至相信,哪怕生死轮回,三生转世,他也绝不会认错这双眼睛。
亦无论这双眼睛的主人所思为何,所念为何,清明或是迷惘,赤勇抑或清狂。
那双眼睛中的神韵,即使面具都无法遮掩。
孟岌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缓缓落下了剑锋。
马上的人身形高大,玄甲之下的衣袍,是一袭再熟悉不过的鷃蓝色。
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执拗地将自己所有衣物都统一为那一色的人。
双刀明明是南疆弯刀的样式,却因他握刀的手势与外溢的杀气,而莫名有了北方重刃的气势。
蓝衣玄甲,执刀遮面。
孟岌感觉自己心上的伤口骤然被重新撕开了。
血淋淋地,连着心魂一并扯开,露出里面从未痊愈过的血肉。
一个几乎烙进他灵魂里的名字,在这一刻呼之欲出。
可他不敢细想。
他甚至不敢放任自己完完整整地想起来那几个字,那个幼时的自己拼凑出来的名字。
孟岌幻想过太多次眼前的景象了。
特别是自卢林的傀儡术得以解开之后。
幻象过于美好,会让人沉浸其中,不愿醒来面对冰冷的事实。是以孟岌总是一边挣扎着试图醒来,一边却又自欺欺人地暗盼挣扎永不奏效。
对面的军队在逐步逼近,可孟岌丝毫没有动作。
他试图闭上眼睛来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又一个温柔的梦境。可一合上眼,他眼前便浮现出十年前,那人满身鲜血,靠在自己身上的场景。
剑尖刺进骨肉的声响,至今还时时回响在他耳畔。
他从不知道,陆离还可以那样锋利。
但当时,他清楚地记得,他的阿昭生生忍着,一声都没吭。
他的阿昭拨开了剑锋。
他的阿昭艰难地对他笑了一下……
号角手鼓手旗手面面相觑,几位牙将均是满头雾水。
因为孟岌在没有传达冲锋信号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向敌军走了过去。
数十步外,铁面将军停下了步伐,歪头看向他。眼里满是陌生的疏离。
“……”孟岌喉咙紧得几乎要同越跳越快的心脏卡在一起。他尝试数次,终于将那个深藏心底的那个称呼完整地唤了出来。
“……阿昭?”
敌将没有应声,依然是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那眼神孟岌是见过的。就和十八年前,孟岌在苏府祠堂里,许诺带他回负雪山时一样。
警惕,好奇,又带着一丝向往与渴望。
“樊昭?”
孟岌剑锋指地,缓缓向他走去。
这次,铁面将军出声答应了。
“不错,是我。”
在耳边回荡了十年的声音,又一次真真切切地响起。在孟岌听来,宛如投石入水,在心底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然后,樊昭就这样,在孟岌复杂至极的期冀目光中,颇感困惑地问道。
“我是不是认识你?”
我是不是认识你?
不然,这一袭白衣白甲,如何这般熟悉?
不然,这清清冷冷的声音,怎会如此令人安心?
不然,面前的人,缘何似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却时常浮现的身影?
我是不是认识你?
是的。
十八年前便认识了。
从苏府祠堂,到负雪山,再到军营。
负雪山顶,“我只认你一个师兄”。
大郑军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你是我,十八年间,从未忘记过的人。
大梦十年。
我是不是认识你?
孟岌驱马上前。
可惜,对方显然是会错了意。
角声猛然响起。
五万有余的南疆军士,应声冲锋。
这边孟岌也回过了神,自知此战不得不打。
只是执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一柄银刀自斜上方砍过,孟岌用陆离挡下,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对他出手。
对方攻势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疾风骤雨,给敌人杀个措手不及。相反的,孟岌感到,他几乎是犹豫着,手下留情了七八分。
“樊昭?”孟岌低头躲过,却未发下一招,只是架住长刀,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唤道。
对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孟岌忽然毫无预兆地抽出陆离,一道银光自那铁面将军耳侧削去。
对方侧身堪堪躲开,却听布帛撕裂声自耳后传来。
三道绑带,被孟岌干脆利索地一剑挑断。
那遮住容颜十年的面具,在这一瞬倏然掉落。
周遭的所有声响顷刻间归为寂静。
岁月仿佛溯回了十年前。
溯回了一切还未发生过的时候。
面具后的人,既不丑陋,也非昳丽。
而是十年来,他梦里的样子。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