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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华山的灵鸟出现在青阳城,出乎舜汮的意料,诚然她这么多年杳无音讯,麒华山那边的确也该找来了,但当那只白羽红喙的灵鸟停在温府的墙头上,一瞬不瞬地瞅着她时,她心头还是咯噔了一下。
麒华山的灵鸟,是居缨养的,原本尚未启智的鸟兽,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到了能口吐人言的地步。
只听那灵鸟如此道:“三殿下,可算找到您了,二殿下让小仙给您带个口信儿,‘无论找没找到画,先回葶洙宫再说。’”
她面露难色:“这……就不能再宽限几日?”
灵鸟歪了歪脑袋,一本正经道:“二殿下说了,您若是还紧着您和他的麒麟腿儿,便快些回去吧。况且……据小仙所知,您不是已经找回扶纥帝姬的遗物了吗?”
她浑身一僵:“……你在监视我?”
“小仙不敢。”灵鸟垂首,“小仙只是觉得,以三殿下这般身份,若是与凡人纠缠不休,怕是会令桓君上神不悦,小仙听从二殿下的吩咐在凡间寻了您十一年,这几日总算找到了您,却不好让凡人瞧见,便在一旁候了几日罢了。”
舜汮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笑容,对它招了招手:“你站近些说话。”
灵鸟看了看自己所站的墙头,较之帝姬还要高出一截,这样回话着实不妥,便顺着她的意思,飞到她手心里。
“三殿下,小仙……唔唔!”
还没等它反应过来,鸟喙上便被扎上了绳子,穿过鸟羽,顺手把它囫囵捆了个结实!它惊诧地抬起眼,正对上舜汮阴测测的笑脸,吓得它抖一激灵!
她笑吟吟地将它搁在手心里掂了掂,又拎着细绳尾端晃了几下,幽幽道:“唉呀,二哥养出来的鸟可真是肥硕,听你在这里叨叨太浪费了,难得下凡,不如我带你去后厨走走?不知你喜欢红烧还是清蒸啊,煲汤我觉得也很不错……”
“噫!——”灵鸟吓得在她掌心直扑棱,无奈这绳子捆得忒严实了些,凭它的力气,别说挣断,动一下就觉得勒住肺管子了。
遥想它离开麒华山前,居缨曾对它提起,三殿下可是个实打实吃肉的,它今日该不会要变成一盅鸟汤了吧!
二殿下,救命啊!要出鸟命啦!
舜汮就这么提着它走到厨房,揭开了锅盖,眼见着这灵鸟都快被她吓昏过去了,她唇边浮现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不炖了你也成,你在凡间找到我的事,暂且不准禀告给葶洙宫那边,连我二哥都不准透露半个字。”
灵鸟苦着脸,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行,二殿下待它恩重如山,它怎能做出背叛二殿下的事!
“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要想清楚啊……”她慢慢松开了手。
一片白羽滑落下去,落在滚水上,只听咕噜一声,便被这锅水吞没了……
“唔唔唔!唔唔唔!”灵鸟疯狂地点头,舜汮抽走了它喙上的细绳,只听一阵咆哮,“小仙愿唯三殿下马首是瞻!三殿下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看你,这么见外,都是麒华山出来的,你早点说,我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劲儿啊!”舜汮笑嘻嘻地将它从锅上挪开,拍了拍它的小脑袋,解了它身上的绳子,只拴住它一条爪子。
灵鸟这会儿还惊魂甫定,紧紧攥着她的衣裳,两条腿都在抖。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出门前一日,居缨对它说的话。
那时的居缨,神色颇为散漫,让人觉得他压根就没怎么上心。
“三儿啊,脑子还挺好使的,就是不用在正经事上,心大,不记仇,就是有点顽皮。”
二殿下诶,这叫“顽皮”吗!
舜汮避开了下人,托着它往外走。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眼下还有些事没处理好,须耽搁耽搁……”她压低了声音。
灵鸟仰起头:“三殿下指的可是前几日夜里与您一起放河灯的那个凡人?”
她陷入了沉默。
这事儿可怎么说呢,她的确是为了扶纥姨母的画轴才下凡的,眼下画轴已经找回来了,按理说她应当立即将画轴送回麒华山或是天宫,再去同父君认个错才是。
但阿恪于她来说,究竟算什么呢?她乃是麒麟神兽的后裔,拥有漫长到无以计数的寿命,这十一年只是她这一生中,物不足道的一瞬罢了。
若是在这一瞬间,却留下了难以收回的牵挂,可怎么是好?
灵鸟见她神色有异,心中顿觉糟糕:“三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因一时糊涂,被凡人牵累!您是尊华帝姬,便是这人间的君王,都不能与您相提并论,凡人寿短,百年之后必会归于尘土,这道理不用小仙来告诉您吧?况且,您与储瑶宫那位上神的婚事,那可是铁板钉钉的,你不能在这时候犹豫啊!”
她头疼的啧了一声:“我晓得,自古仙神与凡人之间的纠缠,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
她心里何尝不清楚,她不可能陪他们老去,便是数十载后,他们容颜迟暮,她依旧是这般模样,虽说眼下阿恪扔当她只是在说笑,可若真到了那一日,任谁也不会再相信,她只是个寻常人了吧。
仙凡殊途,不舍又能怎样,到最后还不是黄泉碧落两茫茫,故人相见不相识罢了。
灵鸟见她迟疑,小心翼翼道:“既然殿下您也知道,不如咱们这就回去吧……”
“再等等罢。”
灵鸟眨了眨眼:“三殿下,这人间有什么好的,哪比得上咱们麒华山人杰地灵!便是下雪,也不会刮这样冷嗖嗖的风……”
舜汮叹了口气:“再给我一日,我们便离开这。”
……
青阳王宫中,萧缓正在案前批阅今日呈上来的奏章,温恪近来逐渐地将朝政大权交到她手里,虽说他手握青阳令,执掌城中大权,可他心里有数,先帝将这些权力给他,是为了让他辅佐新君。
既然萧缓已有接手之心,他自当将权力还给她。
身为臣子,有些事,还是不可僭越的。
萧缓已经看了一整日的折子,尚且还有半数叠在案头,从前这些都有温恪帮她处理,能让她费心的,倒是不多。
她忙活了好几日,深切体会到从前温恪的不易。
一盏热茶搁在了她眼下,她只当是御前女官送来的,随口道了句“放着吧”,便继续埋头于眼前的折子。
“女帝陛下真是辛苦啊。”
熟悉的声音令她怔了怔,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
“……阿汮,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见见你的。”舜汮粲然一笑,看了看桌子上成堆的折子,感慨道,“这些臣子莫不是要累死你吧?”
萧缓哑然失笑:“可不是,我这几日都是宿在这殿中的,每日天刚亮就得更衣上朝,若是不喝一杯提神茶,我怕是得在群臣眼前睡过去。”
“我也是从温府溜出来的,阿恪说,你如今日理万机,我得少来搅扰你才是。”她抿了抿唇,沉默半响,忽然道,“缓缓,咱们还能一起去宫外放纸鸢么?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放纸鸢,清明节快到了,我瞧着城郊那边也有不少出门踏青的百姓,出宫走走如何?”
萧缓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只是她如今已经不能随意离宫了。
“纸鸢是放不成了,近来连城那边闹疫病,这些折子多半是在议论此事。”她递给她几本折子,“这些大臣,有的劝我派遣医官前去治瘟,有的说瘟疫肆虐,为防疫情蔓延,应当封锁连城,甚至有人向我谏言,将染病的百姓都杀了,便不会造成更大的病灾……阿汮,你说,我该听谁的呢?”
舜汮将那几本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皱眉道:“我是不懂这朝政之事,这疫病一事该如何处理也不该让我过问,你是女帝,那些臣子们说什么,于你不过是几句建议,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
闻言,萧缓莞尔,御笔朱批落于奏折上:“说得不错,孤,是这青阳的君王。”
舜汮陪她在殿中坐了一会,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同她说出口。
“缓缓,我要走了。”
萧缓的笔尖生生偏出一撇:“……去哪?”
“你还记得,我曾说过,我留在青阳城,是为了寻一幅画吗?”她平静地望着萧缓,“那幅画,如今已经找回来了。”
萧缓久久无言。
她便继续道:“其实我家中这些年一直派人四处找我,兄长十分记挂,命我立刻回去。”
萧缓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是啊,已经十一年了,家中总是挂念着你的。此去,可还回来?”
她默了默:“……不回来了。”
且不说父君知道她私自下凡,多年不归,会不会将她关在葶洙宫中面壁思过,便是麒华灵山与青阳城,这一来一去,若以人间的年岁来算,已过百年。
即便回来,他们也都不在人世了吧。
萧缓合上了折子,搁在一旁,柔声问:“此事,你可有对温相说过?”
她一僵,萧缓便知她还瞒着温恪。
“你啊,在温府这么多年,温相待你如何,你怎就不知呢?若是你忽然走了,他该如何?”萧缓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若是你就这么走了,我又该如何呢……
舜汮想了想:“我会同阿恪说的。”
她离开王宫时,暮色正浓,萧缓站在冗长的石阶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许久不曾转身。
从王宫到温府,不知不觉,天已然暗了下来,她踏入府门时,温恪还未回来。
听管家说,他今日似乎与朝臣们商议连城瘟疫之事,不知到几时才会回府。
“我知道了。”她示意管家退下,独自回到屋中。
灵鸟仍被她栓在床头,见她进来,一阵雀跃。
“三殿下,咱们明日几时启程啊?”
舜汮给自己斟了杯热茶,斜了它一眼:“你就这么想回葶洙宫,我若是回去,保不齐是要挨顿板子的。”
灵鸟尴尬地咳了两声:“您好歹是上神的亲闺女,在凡间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也不惦记麒华山?”
她叹道:“倒也不是不惦记,我挺想家的……只是眼下,我不知该怎么同阿恪说明白。”
她心中忐忑得很,若是她跟他直言要回家的事,那和诀别有何不同?横竖她这一走,没个百年是回不来了,不知他会作何反应,会不会依旧当她在说笑?
“您在意这些作甚?”灵鸟不解道,“您是葶洙宫的帝姬,何须与一个凡人讲理,你要走,他还能留得住不成?”
舜汮白了它一眼:“凭一个凡人,的确拦不住我,但阿恪他不同。”
“有何不同?”
她趴在桌上,枕着自个儿的胳膊,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茶杯:“我说不上来,可要我同他诀别,我心口这就一阵一阵地疼……”
灵鸟语塞,怔怔地望着她:“三殿下,您可要想清楚啊。”
她将脸埋进臂弯中,闷声道:“我这不正在想嘛!……”
亥时三刻,青阳夜市毕,温恪也终于回来了。
“阿汮呢?”他踏入府门,随口一问。
管家接过他手中的披风,答道:“姑娘可能已经歇下了,要小的去告诉姑娘,您回来了吗?”
“不必了。”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让她歇着罢,送一壶茶到书房来,我今日要在书房过夜。”
“大人又要熬夜处理文书?”管家面露担忧,犹豫再三,劝道,“大人,恕小的多嘴,您若是得了闲,不如同阿汮姑娘好好说几句话吧。”
“阿汮怎么了?”
管家摇了摇头:“前几日四方当铺的伙计给姑娘送了一只锦盒,姑娘看了之后,便心事重重的,小的只是个下人,不好多嘴,还是大人亲自去问吧。”
他沉思须臾:“知道了。”
这几日,他为连城疫病来回奔走,便是到了深夜,也不得歇,管家说的话,他暗暗记在心里,却也只能过几日再过问了。
他在书房中思虑到半夜三更,案头烛火忽地一晃,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他抬头瞧了一眼,眼中多了一丝笑意。
“管家说你歇下了。”
舜汮端着一碗手擀面进来,搁在桌上。
“我睡不着,就去后厨给你煮了碗面。”
今日的面倒是与平日不同,卧了两个蛋,做得有模有样。
他看了一眼,却无暇顾及:“你放在那吧,我过会儿再吃。”
舜汮搬了把椅子,在案边坐下,见他眉头紧锁,专注于手中的案宗。
“是连城的瘟疫吗?”
“嗯。”他应道,“连城去年闹灾荒,虽说平息下去了,却也死了不少人,都堆在乱葬岗上,无人收敛,回春时雨水一泡,疫病便蔓延开了。”
“这样啊……”她垂下了头,紧紧捏住了椅子边沿,试探道,“阿恪,其实我有件事想同你说,说不上紧要,不过我犹豫了好几天了……”
温恪愣了愣,叹息道:“今夜我得将连城的事处理好,连城的百姓还等着王城派人去救命,着实抽不出空来,若不是紧急之事,便等明日再说,可好?”
闻言,舜汮憋了一路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她慢慢起身:“……好,那就这样吧。”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一只脚踏出门槛时,她顿了顿,回过头来对他一笑。
“阿恪,我走了。”
“嗯。”
“……我真的走了。”
或许是隐约感到她这口吻莫名的有些郑重了,他终于抬起了头。
廊下灯火阑珊,一片昏黄中,她的笑容明丽得不像话,仿佛能从那双眼中,看到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她就站在那,静静地望着他,便有一股暖意一直淌进他心口。 神君如此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