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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二合该是嫁妇回门的日子,卯时正刻,唐宅回事处的管事便遣了了机灵的小厮到清河府支应。朝饭后,锦盈与唐时、沁瑶姐弟妹三人立在垂花门内等候。只见高高的垂花门前停了两驾青辕马车,后跟着一辆二马并蹄的小型辎重车。小林氏笑着将手中的黄麻紙递给向妈妈,再由向妈妈转递到常总管手上。
“不错,方才向妈妈清点过了,今年清河府的年礼除了往年必备的十礼外,还新增了大老爷带回的陕南府厨子们做的各色点心和鹿脯,还有几种野味,既能博个新鲜的彩头也没超出预算去。”
常总管见得了主家赞赏,神情一松,捣手拜了拜:“得大夫人重用,小人不敢不尽心。”
小林氏点点头表示满意,转头问向妈妈道:“可打听过二房和三房那边了?”
向妈妈恭谨回道:“与往年一样,未有变动!还是自家酿的梅子酒,回嘉仓老铺子内的各种糯谷米,鲜香甜糖,还有青蜂斋的各色软糯糕点,哦,对了三夫人今年的年礼多了自己筵作的画卷,据说是三老爷题词的,足足有十几幅画轴。”
小林氏笑笑,唇角略起的弧度有些异样的狡黠,“大家都差不多便好,去吩咐丫鬟婆子们带姑娘和公子上车。”
向妈妈忙称是,转身吩咐几声,垂花门处一阵喧阒之声,三驾马车伴随着车夫驱赶的口令声和车轮碾压的橐橐声响开始了行程。
第一驾马车内,脚下铺着柔软的金丝锦织珊瑚毯,毯上置一铁梨象纹翘头案,案上摆了三四个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和提前切好的水果盘。案几的旁边另铺了好大一方坚硬的铁质厚板,上面摆着一泛着袅袅轻烟并花鸟图案的掐丝珐琅暖炉,将整个车厢烘得暖暖的。
小林氏身子有些慵懒,靠在红漆团花的凭几上,半阖着眼眸。
向妈妈从随身带的兜包中取出茶叶小心散入一茶盅中,又伸手将暖炉上空架起的黑漆铁壶取下,十分小心地将水倒了进去。她抬头看了看小林氏,见她眉宇蹙凝,另从茶盅旁侧端起一红漆描金的梅花小托盘,用竹签挑了拇指大的苹果递到小林氏面前,轻声唤道:“夫人累了不如吃些水果,喝些茶水提提神,这车上颠来颠去的睡不安稳,又冷,待会,怕是起来浑身得酸痛不止。”
小林氏睁开双眼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苹果放到口中,待咀嚼咽下后,向妈妈用手背试了试茶水的温度,这才捧了茶盅上前。
小林氏一口气喝完,坐直身子道:“昨夜,我本想试探一下老爷,谁知不过客气了下,他居然就真的不陪我回门了,说来说去,我总归不是他心尖上的人,若是换作姐姐,怕是早就提前多日为她收拢奔走,唯恐她在娘家人面前失了体面。”
向妈妈眉头皱了皱,掀开帷裳吩咐外面的丫鬟婆子跟车远了一些,这才回道:“夫人许是想多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老爷便是当日的心再强烈,这会子也淡了。要我说,夫人也是不该,何苦非要处处试探,还说出什么大姑娘与茂哥儿的事来,那档子事情都过去了,老爷保不齐都忘了,您非要开这个口,那可不怪大老爷顺势就说尴尬不去了。您就该大大方方地邀请他跟您一块去。”
小林氏眉目肃然,嘴畔勾勒出一抹讽刺的弧度,“我大大方方提出来,若是我真提了,他再找借口推脱,我岂非更是没脸面,还不如这样,两厢体面,再者,他若有心,又岂会让我一个人回去,也不想想这都多少年了,年年复日都是我自己回门,我...”她眼圈泛红,带了些鼻音,“罢,罢,罢,谁让当初是我自己心桥高筑,合该有今日的罪受。”
向妈妈劝慰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您满洛阳看看,这谁家的主母能有您一般的体面,论夫婿、论子女、论后宅、论诰命,您都是头一份的,往后日子还长,大老爷的心思总能转过来的。”
小林氏从袖中抽出帕子,揩去眼尾的泪水,“你不懂,你们都不懂,我要的不是这个!”顿了顿,她眼睛盯着丁香色的折枝花团案的车子帷裳道:“当年在闺中时,我便常听大姐姐讲他的事,讲他的玉树临风,讲他的孤门奋勇、以一当百,后来我...那次被人推下水后蒙他相救,还设法保住了我的名声,我便开始对他有了期待,不瞒你说,当年我居然萌生了入门为妾的念头。可母亲和大哥都认为我是清河府的明珠,合该有一门完美的亲事,可我当时却....有姐姐在,她的嫡长女身份,她的样貌,她的婚姻,让我永远不能有完整的自信。后来姐姐身子出了问题,母亲松了口,我当时开心地仿若二世重生,可我原来一直是一厢情愿。哎,旁人看我幸甚,我却自知不过是深海里走船,看不到边际罢了。细细想来,我从不曾拥有过完整的恋慕之情,不过是仰恋,虚空幻影而已。”她叹口气,语气变得十分尫柔和悲戚。
向妈妈自小照顾她到大,见她不能得偿心愿且始终郁郁难平,心下也有些伤感,但此时丫鬟婆子们随时都会靠近车厢,这个话头自然不能多说,便转个话题道:“夫人一直是个心地纯恳的,求的也比这世上很多人干净。且不说远的,但看着其他两房的年礼来说,按着规矩,夫人这房是承嗣的,年礼合该比另外两房厚重一些,但夫人不欲三房在娘家丢面,这才统一了一百两银子的礼值。说来也奇了,三夫人往年这个时候见到我总是千笑万笑地感谢夫人您,可今日我与往年一样过去问年礼可有落下的,需不需要填补,三夫人脸色怏怏的,实在不像是有兴致筵作十几副画卷的样子。”
小林氏嘴角微微莞尔道:“她素日里便清高得很,且你当她现在不想摆个好脸色吗?她是摆不出来罢了。”
向妈妈有些啧啧称奇,“这是?”
小林氏纤指抚上其面庞,揩去脸上的潮湿,道:“小年下晚膳那次,不是将你们都赶出屋子去了,后来三房的下人们都觉得尴尬,便被你遣了回本院吃茶,只余苍南斋的下人留在门外伺候。再后来你来接我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便没多说。这次还是三老爷的事,到底是个多情的。近日又得了一妙人,听说这次是个楼馆里唱曲的,倒是个完整的人儿,但出身摆在那里,阎氏哪里肯容她进门,便算是丫头、通房都不行,硬要将人撵卖出去,谁知,那女子倒是颇为烈性,扬言若是不让她进门,便撞死在二房的大门外,如今那女子已然被接回了隔壁保护起来,当晚便是为着她的去留,老太太这才动了怒。”
向妈妈瞪着眼睛,“竟有这种事?”
小林氏嘲讽道:“她一向自诩为风雅之人,对二房那个和我背地里多有漠视,觉得她出自书香名门,以才气一骑绝尘,看我等皆是蛮化未开,可怜至极!对我面上还算恭谨,对二房可没少论述什么‘孔孟之道’。如今...哼,妇手丹青夫题词,不过是因为心虚想在娘家人面前落个琴瑟和鸣的名声罢了。”
“那老太太最后可允了吗?”向妈妈知道她净顾着解气了,可老太太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小林氏嗔乜了她一眼道:“三老爷除了当官便只会吟风弄月,怎么你也是不成?”
向妈妈悟道:“奴婢真是老了,依老太太的性情,自然是不能受她威胁的。”
“三老爷倒是知情识趣,对着阎氏就将那楼馆的贱人护得死死的,可阎氏也不是个懦的,连年都没过,直接报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听了险些昏过去,定住后当即吩咐要连夜将人给丢出府去,还说若是那女子非要死在门外,便由着她死,待翌日让老爷去洛邑府打个招呼,便说那女子本是唐宅的下人,因盗了主家的名贵物什,遭主家驱赶,这才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左右是她自己撞死的,跟唐家也没什么关系,身上又没伤,便算是被来往的行人瞧到了也无妨,只要洛邑令那不揪着不放,便算是无事。”
“可...流言这个东西却是禁不止的啊!难道老太太和老爷不怕御史们参三老爷个治家不严的罪名,从而连累到国公府?”向妈妈疑惑道。
小林氏看了她一眼,“如何不怕!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向妈妈是个聪明人,闻音知雅意:“难道大老爷和老太太是想用这件事....”
小林氏点点头,“一来谏院那些人都是三老爷的同僚,且当年中进士时同科的不少。毕竟是同一恩师座下,合该有一份守望相携之情,今日若是其他同科的都来为难,他日怕是整个谏院都得成一盘散沙,老爷分析着这件事许是转机不是危机,至少对于整个唐家来说。我们唐门如今也算是织锦团簇,烈火烹油,功高恩重,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着我们从高处跌下来,与其让他们拿住把柄告到圣人面前去,不如自己摔倒,摔得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遂了这些人的心,待来日到了圣人面前,也算是交了一件把柄和短处让皇家拿捏,圣人和太子心里总归能放心几分。”
向妈妈听懂了她话中的音,“打消宫中的念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那三老爷可愿意做这个筏子?虽说不至于丢官,但传出去名声总归不好听,且也许会影响到他的升迁也说不定!”
小林氏语气中隐有严厉:“他不愿?这件事本就是他惹出来的,我们其余两房不过受他连累罢了。楼馆坐堂出身,便算是清白的身子,也不过是个妓子。若是真进了门,以后便是一道悬在我们唐家头顶的天雷。虽说女人都住在内院,等闲接触不到外院的人,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有一日被来往的官眷发现了她的身份,再不知轻重地给张扬出去,只怕还是得像今日这般,被人参上一道治家不严、祸乱门庭、私德不修的罪名,与其一辈子战战兢兢,不如趁着现在亡羊补牢,将人打发出去。”
向妈妈点头认同,她欠了欠身子,“可若是圣人来日不站在我们唐府这边,只怕我们自扬其丑,也只换得个泼油救火的结果。既熬油又费火,得不偿失啊!”
小林氏闻此言,眉间舒意不在,微蹩柳眉道:“老爷说不会,他说自他回来,北边那便只余闻国公守疆,如今那闻国公已然六十又六,又能提刀几年?再者,禹北朝那位听说已经病入膏肓有了传位的念头,南北合并是大势所趋,圣人既用得到老爷,自不会让那起子假道学的御史们踩着老爷的脸面得势猖狂,估摸也就是借着这短处敲打敲打太子和二皇子那边,让他们别跟权臣走得太近罢了。”
向妈妈松了口气。
小林氏眉宇舒展后,唇畔微染起清浅笑意,“远求而近遗,如目不见睫。平日里我只知道我这三弟妹喜爱吟诗作赋,竟不知倒是个遇事镇得住的伶俐人儿,见三老爷一时迷障不肯松口,也没犹豫,当即便趁着请安禀报了老太太,老太太要发落那贱人时,又说如今挨着年下,街上行人太少,拿了唐府的帖子将人送出城门太过惹人瞩目,不若等过完年,街上人来人往时再将人打发出城,到时候那贱人若是还能回来死磕唐家,便算是唐府合该有此一劫,到时候再烦请老爷和老太太为他们三房筹划罢。”
向妈妈笑道:“既借着老太太和大老爷的口分析出了事态的严重,处理了那贱人,又没将人当下送走,想必三老爷那也说不出什么了,没准还会感激于她。”
小林氏笑笑,不再说话了。
待一行人从清河府的垂花门前停下,林轩丞和妻子张氏,林则硕和妻子汪氏并二弟林则茂早在门口等着了。
一番寒暄之后,众人回到了老郡主屋子的正厅内,见里面林家出嫁的两个表姐同各自的夫婿已然在等了,而老郡主也早就换好了新年的小袄翘首坐着了。
锦盈和一双弟妹先是给老郡主拜了年受了礼物,又给大舅舅林轩丞和张氏拜了年,受了裹着压岁钱的荷包,紧接着依次给林家兄弟姊妹四人并汪氏拜礼,又各受了一个荷包。林殊苑因尚未出阁,两方便各俯身行了一礼,说了些过年的吉祥话。
待唐家这厢儿女给林家长辈行了礼受了荷包后,汪氏一双儿女又给林大姑奶奶和夫婿、林二姑奶奶和夫婿及小林氏各自行了礼,也受了几只装着压岁钱的荷包。
珊姐儿走过来拽着沁瑶的袖子咿呀呀问道:“小姨,小姨,咱们来比比谁的压岁钱更多好不好?”
沁瑶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珊姐儿已经趴着她细细的手臂一、二、三开始数了起来,待数完撅着嘴道:“我的比小姨的少几个呢!”众人听闻,都大笑起来。
沁瑶红着脸将手中一个荷包递了过去,珊姐儿将头摇得似个拨浪鼓,“还差着呢!小姨,小姨,还差着呢!”
众人笑得更欢乐了,沁瑶看着手中鼓鼓的荷包,幼小的心脏在滴血,急忙向小林氏求救,小林氏笑得花枝乱颤,忙伸手从向妈妈手中接过来两个多余备下的荷包递给珊姐儿,珊姐儿这才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对着自己弟弟显摆。
光哥儿才四岁,不如珊姐儿知晓压岁钱的好处,只怔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呆了片刻,便也有样学样朝着沁瑶跑去。许是觉得不能只对着一只肥羊薅毛,当即在中途转了个弯跑到了唐时面前,怯生生地喊道:“小舅舅,小舅舅,姐姐,姐姐。”意思是要跟姐姐荷包一样多。
唐时不比沁瑶仁厚,拍了拍光哥儿的小肩膀道:“小外甥,这压岁钱是用来压着不让你长大的,你想长大吗?”
光哥儿郑重点了点头,唐时便‘老感欣慰’道:“所以呀,压岁钱越多越长不大,你就留这几个的好,其余的切莫多要,不然始终得比我矮这么多。”他用手比了比高度,那是两个人的身高差。
小光哥儿人虽小,却是个聪明伶俐的,见唐时满口胡诌,当下将粉粉的唇瓣一撇,便欲放声嚎哭,吓得唐时急忙将手中的精致荷包匀了两个过去,这才让这小儿破涕为笑。
林家大表姐林殊念抖着双肩大笑道:“大嫂嫂,您这一双孩儿难不成竟是佛祖座下的善财童子转世不成?”
汪氏笑得眼尾处一片猩红,略微沉思大姑奶奶话中的深意后,却悄悄红了双颊,她招手唤过身旁的大丫头崔厌儿,压低声音道:“你去我院子里将哥姐儿平日里喜爱的玩什带过来,顺便去那妆奁处,从第三个格子的雕花黑漆匣中多取过来几个荷包。”
崔厌儿福身称是,转过身子悄悄退了出去。
汪氏后又对小林氏福了一福道:“二姑母勿怪,这双孩儿平日里都被我宠坏了。”
小林氏嗔怪道:“则硕媳妇,你也太小心了,过年不就是图个乐呵,几个孩子的零碎钱罢了,送了就送了。”说罢,又从手上褪了个羊脂玉的剔透手镯走过去戴到了珊姐儿手上,惹得珊姐儿对她又亲又啃。
众人更是笑倒一片。
林殊念悄悄睃了三妹一眼,见她也笑得没心没肺,又转头看了看锦盈通体的穿戴,察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正厅虽生了火盆,但到底太冷,开了这会儿子功夫,也不过是为了新年有个正式的拜礼罢了,待各自年礼完成,老郡主便开口让大家都去西暖阁坐,那里烘了暖炕摆了茶水果子,以便大家边叙边吃。
林轩丞适时开口请了两个女婿到前院坐席,一同离开的还有林则硕、林则茂两兄弟。
众女眷和孩童们刚在西暖阁坐定,门房上来人报说吉庆侯府的萧二夫人和文渊伯爷家的文夫人同来找张氏。
“年初二的日子,什么事这般着急?”老郡主不满道。
张氏求助小林氏,小林氏撒娇似得给老郡主捶了捶背,道:“定是不小的事,两位素日里一个稳重,一个机警,怎会在别家阖府团圆的日子里赤吼吼地过来,娘,让大嫂过去吧。”
张氏感激地看了小林氏一眼,老郡主乜道:“你倒是惯会做好人。”
小林氏不好意思地嗔道:“娘!当着孩子们呢!”
锦盈急忙低头啜了一口茶:“六妹妹,今日的白茶真是好喝,鲜香干淳。”
沁瑶忙不迭地点头,又惹得屋内大笑。
老郡主道:“云娘你去吧,若是没什么正经事,刺她们几句,让她们赶紧回去,姑奶奶回门的团圆日子,她们不稀罕,咱们家可稀罕着呢!”
张氏额头冒汗,她是什么身份可不敢如老郡主说得那般行事,但也不能反驳长辈的教导,当即点头应下,在丫头陪同下抬脚走了出去。 君家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