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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念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忘不了是因为不想忘。

　　——王奇

　　据吴岱所说，电脑城就在附近，但音符徒步穿行过了该死的大半个城市还是没有看到。

　　音符走着走着感到饥肠辘辘，他停在路边的一家小快餐店门前。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像是在等什么，其实他只是想确认店内是否在放音乐。

　　还好，店内很安静。音符这才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走进了快餐店。

　　快餐店里的工作人员基本都是年轻人，穿着整齐的制服，每当有客人进门的时候，他们会很亲切地喊一声：欢迎光临！音符不太习惯被一群人欢迎，他显得有点局促，甚至连路都有点不太会走了。他的两条腿就像是没了骨头，差一点就扭在了一起。

　　音符走到了吧台前，点了一个汉堡，一杯咖啡和一份薯条。

　　在下午的这个时候，快餐店里显得很冷清。音符端着餐盘，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他旁边不远处坐着一对情侣，看起来交往了没多久的样子。音符看情侣之间的亲密度看的很准，因为越亲密的情侣放的越开，但坐在那边的大男生在恋人面前显然放的不够开。那个男的吃东西的样子太文静，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食物，很小心地抿着果汁，比女生还像女生！音符看不下去了，他转向另一个方向，在墙角的位置，单独坐着一个女孩，正低着头吃东西。

　　音符的座位旁边就是窗户。他很喜欢窗边的座位，因为这样便于观察，以一个观望者的身份看窗外的世界。但另一方面，坐在窗边的人又像是动物园里被关在笼子中的动物，外边的行人常会向你投来奇怪的一瞥。

　　音符木然地嚼着汉堡，啜着咖啡，时不时地在番茄酱中沾沾薯条，他显得悠闲自得，但内心却并非波澜不惊。这种小餐馆，不管是肯德基也好麦当劳也好，只要店内几净窗明，时刻有食物供应，在音符眼里都是一样的。他现在所想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这种问题似乎有点没头没脑，但这就是他所想的。

　　那对情侣似乎已经用完了餐，他们起身从音符身旁经过，然后走出了店门。这时，店里似乎只剩下了音符和那个女孩两位顾客。

　　女孩？

　　音符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向墙角望去……果然，那个女孩是她——身穿白色运动装、扎着马尾辫、瘦瘦的面庞……

　　一直低着头的女孩慢慢抬起了头。音符像被一记重锤砸中了脑袋，“嗡”的一下懵了。

　　天哪，那女孩的脸……她的脸，跟音符所画的“春宫图”中那千人一面的美女长得一模一样！更可怕的是，她在笑，嘴角还沾着些许番茄酱，像血浆一样。

　　她开口说话了：“怎么？交新女朋友了，对吧？”

　　音符想：新女朋友？谁？她是在说南口小区里的那个……

　　他赶忙解释道：“不不不……不是，我没有……”

　　她走近他的身边，声音变得尖利：“别想逃，你哪儿也去不了！”

　　音符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发抖，他呜咽着：“不是我……别跟着我！”

　　“先生！先生？”

　　一个服务生使劲地晃动着音符的身体：“你没事吧？”

　　音符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往角落看了一眼，那里的桌面干干净净，椅子也空无一人。他茫然地对服务生说：“哦，我没事。”

　　音符在纷乱的思绪中吃完了食物，餐馆里的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最要命的是，吧台开始播放音乐了。音符头皮一阵发麻，他匆匆起身准备离开这里。

　　音乐响起的时候，音符起初并不知道那是首什么歌，但当他正要走出餐馆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几句熟悉的歌词，于是他忍住对旋律的厌恶，仔细地聆听着。歌曲中充满磁性的低沉男声呢喃地唱着英语：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跑向门口，

　　我必须找到通路，回到我原先的地方，

　　“放宽心吧，”守夜人说，

　　“我们已经准备好接待客人，

　　你什么时候结账都可以，但你永远走不了……”

　　这是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音符以前在一本听歌学英语的杂志上看到过歌词。当时他只是觉得这是一首很棒的诗，但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今天听来，他似乎渐渐有点明白了。音符走出了餐馆，店员在他身后说欢迎下次光临。

　　音符走到了一座旋转式立交桥前，他发现立交桥旁边就是电脑城。同时他也发现，这里果然离南口小区很近，只是他刚开始走错方向了，所以兜了个大圈子才又回到了这里。

　　电脑城似乎不光在卖电脑，至少一楼就不是卖电脑的。在这栋被称作电脑城的大楼，一楼主要卖一些电子元件及小电器，主要是MP3、U盘、移动硬盘等等；二楼是很多卖电脑的商家，有品牌机商家，亦有很多个体商家卖组装电脑；三楼是一些电脑销售公司的办公地；四楼应该是库房了，四楼以上全部都禁止顾客进入的，天知道上面那么多楼层都是用来干吗的。总不会是空的吧？音符暗暗想着。

　　音符不想买品牌机，那样太没劲了，为了发扬DIY（Do It Yourself）的精神，音符选择了一家个体销售商，准备自己组装一台电脑。

　　音符一走进这家店的销售区，老板便笑脸相迎地走上前来：“先生，您好！请问是要装机吗？”听口音这个老板应该是个南方人，五十岁出头的样子，秃顶，身材瘦小而精干，满脸都是商人典型的笑容。

　　音符点了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

　　老板显得很热情，他请音符坐在了门口的沙发上。这种小的个体销售商一般只租一间店面，隔成两件，外面接待客人，里面是办公室。老板从里间办公室中拿出了一张装机单，微笑着问音符：“小伙子，电脑主要准备用来做什么？玩游戏还是工作……”

　　音符说：“画图。”

　　“哦，”听了音符的话，老板思忖着，“那先从CPU开始。”

　　老板每向音符推荐一款硬件，都要先询问一下音符，如果音符同意的话，老板就会把该硬件的规格、品牌写在装机单上。

　　看着老板一丝不苟的样子，音符说：“其他配置都无所谓的，最主要的是我需要一块好的独立显卡。”

　　老板点头哈腰地说：“没错，那是一定的。”

　　写到显示器的时候，老板停了下来，他问音符：“用电脑画图的话，那就别要液晶显示器了吧，给你配个纯平的吧……”

　　装机单差不多快要填写完的时候，又有人走进了这家小店，老板招呼店员去接待：“小刘，你去看一下。”

　　音符盯着刚走进来的顾客，那是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看起来像是一对父子。老点的那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套深色西服，上身还穿着一件被汗渍浸透、泛着淡黄的白色衬衣，脚上穿着一双布满灰尘的皮鞋，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乡镇企业家。他儿子看起来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老高，比他爸高两个头，穿着校服。音符心里还在犯嘀咕难道今天学校不上课吗，这时老板叫他。

　　“小伙子，你看这样的配置行不行？”老板把写好的装机单递给音符，音符草草地看了一遍说行。

　　老板又问了一句：“要手写板吗？直接从电脑上画图的话，一定用的上的。”虽然音符很少直接在电脑上画图，他一般都是手绘，然后把图扫描进电脑，再对图进行后期处理的，但他听老板这么一说，还是决定要一个手写板，以备不时之需。

　　“哦，对啦，我还要一台扫描仪。”音符又补充了一句。

　　老板喊了一声好，就拿着单子去配货了。

　　没什么事可做的音符开始观察旁边的那对父子。那两人看来对电脑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店员很快为他们写了一张装机单，然后就开始组装电脑了。就这样，那边的电脑都已经装好开始试机了的时候，音符这边的货才配齐。

　　音符的电脑是由老板亲自配的，老板理所当然要帮音符装好机箱，老板开始忙起来了的时候，那边的店员小刘已经开始给那两父子试机了。小刘看起来很利索，电脑开机后，他就忙着开始给电脑装系统，那个父亲似乎什么都不懂，总是在问这问那，还好小刘比较热情，被问到的问题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的儿子比较安静，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很快，旁边那台电脑的系统装好了，音符的电脑主机箱也装好了。就在老板准备为音符试机的时候，不远处装好系统后重新启动了的电脑发出了悦耳的开机声。音符心中一阵恐慌。

　　“小伙子啊，我这就把机箱接在显示器上，再给你装操作系统。”老板说的话音符根本没听见，老板自己动手忙碌着，把乱糟糟的线分开接好。

　　音符手心在冒汗，他觉得自己很虚弱，于是他坐了下来。店员小刘可能在给那台电脑装播放器了，那位像乡镇企业家的父亲看起来异常兴奋，吵闹着要试试播放器，他要求小刘给他“下载”几首歌。小刘显然为这位父亲的无知而感到尴尬，这家小店连网线都没有，根本就上不了网，当然没法“下载”歌曲了。看来那个儿子也在为父亲感到羞愧，他红着脸不说话。

　　音符这时松了口气，他想幸亏没法上网下载，不然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一定会行为失控。

　　很可惜音符高兴的太早了。在那位父亲的强烈要求下，店员小刘无奈地拿出了自己的MP3，他将MP3插在了电脑的USB接口上，从MP3里复制了几首歌，粘贴在了电脑上。

　　那位父亲欣喜若狂地说：“看，这不是能‘下载’嘛！”

　　标准的金州本地口音。音符心里犯起了愁：糟了，要是在这里听到音乐，我一定会情绪失控的……

　　音符心里在想什么自然没有人能够知道，音乐声不可遏止地响起来了，旋律就像无形的刀，每一下都砍在音符心头。周围环境中其他嘈杂的声音全部消失了，音符双眼充满了愤怒，他仿佛看到了血光，他想起了那一夜，整个世界只有肖邦钢琴曲的声音，唯一可以看见的颜色是红色，鲜血一般的红色。

　　像乡镇企业家一样的父亲和他的儿子两人听着电脑音箱中传出的音乐，乐不可支地开怀大笑，音符虽然听不到他们的笑声，但他能看见他们丑陋的笑容。老板在帮音符装机，他没有发现音符的异常；小刘在忙着向父子二人演示播放器的操作，他也没有注意到音符的动作……所有人的视线都没有在音符身上，音符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他一步跳到了他们面前，不由分说地伸出双手，扯断了音箱与电脑之间的连接线，音乐声嘎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年轻人你干什么？”那位父亲先开口了。

　　“不干什么，我觉得很吵。”音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啊？”那位父亲气愤地说。

　　“你敢骂人？我就是多管闲事了，怎么着吧？”音符情绪果然有点失控，他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看到父亲受辱，做儿子的也看不过去了，那少年立刻摆出一副小混混的架势横在了自己父亲与音符之间：“你干什么？想打架是不是？”

　　“小兔崽子，我打的就是你……”

　　音符抡起拳头就准备往那少年的脸上打，这时他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的手。音符回头一看，是老板。店员小刘一看形势不对，也赶紧拉住了父子二人。

　　“别别别，大家都消消气，你看看你们这是干什么，和气生财嘛！”老板陪着笑脸，劝开了音符。

　　父子二人觉得特别荒唐，父亲对儿子说：“莫名其妙，这人有病。别管他，我们继续试听……”

　　音符转身指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那破电脑里只要再敢出半点声音，信不信我砸了它？”

　　结果没有人敢试音符有没有这个胆量，电脑没有再播放音乐，那父子二人及周围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音符。碰上这么个神经病，父子二人可能嫌晦气，他们很快把电脑装箱打包，迅速地离开了电脑城。

　　这边老板也为音符装好了系统，他小心地试探着问音符：“小伙子……你看看是否满意……”

　　老板的话还没说完，喘着粗气的音符歇斯底里地喊着：“把电脑里所有的音乐文件全部删掉！能出声的文件全部删掉，什么开机、关机音乐、示例音乐，全部、统统删掉，删掉！”

　　周围的人都被音符的样子吓住了，没有人敢说话。还是老板沉的住气，他轻声对音符说：“小伙子，不用那么麻烦，你不想听到声音的话，不要装声卡，或者不用配音箱就可以了啊！”

　　音符身子一软，瘫在了沙发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没想到呢？看来他的确被恐惧冲昏了头脑。

　　老板接着帮音符往电脑里装了画图所需要的软件，PhotoShop和Painter，然后他对音符说可以去付款了。音符拿着钱包来到了旁边的交款台前，收款小姐自然也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她冷冰冰地看了音符一眼，那眼神就像是看疯子或是神经病人一样，随后她低下了头，面无表情地报了价格：“银行卡支付还是现金支付？”

　　音符说：“银行卡。”

　　收款小姐把刷卡机递给了音符，音符刷卡，输入密码，交款完成。

　　老板这时已经把电脑部件分别装箱了：“小伙子啊，我们是小本生意，虽然有车负责运送，可是这个运费问题……”

　　音符没吭声，从钱包中取出了五十元钱递给了老板：“帮我送到南口小区，这么多够不够？”

　　老板笑着说：“够够，够了。”

　　音符也坐进了送货车，当他离开电脑城的时候，他依旧是心神不定。一路上音符都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车窗外，拼凑记忆的碎片。

　　送货车开进南口小区的时候，竟然有保安模样的人拦住了车子。音符觉得很可笑，这个连门都没有的小区，原来也有保安，而且他之前还从没见过。

　　“干什么的？这儿不允许车辆随便进入。”保安很嚣张地说，狗仗人势说的应该就是他们。

　　音符说：“我在这儿住，我刚买了台电脑，这车是帮我送电脑的。”

　　“交费。”保安说。

　　“什么费？过路费？”音符有点惊讶地问。

　　“别说那么难听，车辆过往要交费的。”

　　“我不跟你说了嘛，我住这儿！”

　　“没错啊，就因为你住这儿才收费让你进去，你要不住这儿，你交费也不让你进。少废话，两块钱，交还是不交吧？不交不让进！”保安一副态度强硬的样子。

　　音符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才收两块钱，看来这保安也就这点出息了。音符交了钱，保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给他们放了行。

　　车开到了44号楼下，司机帮音符把箱子一个个地抬上了二楼，每次进到楼道，司机都忍不住要捂鼻子：“我说，小兄弟啊，你们这楼道里什么味儿？这么冲！”音符看来已经习惯了，也就不太在意了。

　　送走司机后，音符折腾了好久才装好了电脑。他装好电脑没多久，吴岱也正好下班了，一进屋吴岱就兴冲冲地走进了书房：“哟，电脑买回来了啊！今晚可有的玩了！”

　　吴岱吵着闹着要去买几盘A片和游戏碟，音符一再强调电脑是用来工作的，吴岱就是不听。音符没工夫跟吴岱瞎闹，他正在想下午的事。看着音符心不在焉的样子，吴岱问他：“喂，想什么呢？”

　　音符吞吞吐吐地说：“啊？没什么……没想什么。”

　　吴岱耸了耸肩，继续玩电脑上自带的扑克牌游戏。

　　音符忽然问吴岱：“哦，对了，这个小区是不是有很多孩子啊？”

　　吴岱不明白音符为什么这么问，他回头说：“哦？有很多孩子？我也不太清楚啊，可能有不少吧！怎么？”

　　音符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哦，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是不是有些孩子在学乐器。你在这住了这么久，没听到过有人总在早上弹钢琴吗？”

　　“钢琴，”吴岱摇了摇头，“这个钢琴嘛？我倒真没听到过。不过这小区里确实有不少孩子在学乐器哦，我听到过有吹小号的、吹单簧管的、拉小提琴的，还就是没听到有弹钢琴的。怎么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音符像是中了邪一样，两眼失神，眼珠子一点也不转动，死死地盯着窗外说：“没什么，没什么……”

　　窗外，夜幕以可见的速度向天际侵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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