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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好像一口黄色的大箱子被夹在两只大轮子上,轮子高及车篷,挡住乘客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路,却又把路上的灰尘撒到他们肩上。车窗狭小,车门一关,车窗玻璃就在窗框子里颤动,窗玻璃上长期积了厚厚一层灰土,还散落点点泥巴,估计瓢泼大雨也冲不干净。它用三匹马拉,一匹在前,两匹在后,下坡的时候,它颠簸着,车厢底碰到路面。
永镇寺有些镇民跑到广场上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围住希韦尔,有的打听消息,有的询问情况,有的要鱼虾筐子。当地人总托他在城里办事。他跑一家家店铺,给鞋匠带回几捆皮子,给马掌匠带回一些铁料,给他的女老板带回来一桶鲱鱼,从女帽店带来几顶便帽,从理发店带来几绺头发。回来路上,他就从车上把这一包包东西从篱笆上分别扔进各家各户的院子,扯着嗓门大喊一声,马车任那三匹马带着往前跑。
马车回来晚了,因为包法利夫人的猎兔犬穿过田野跑丢了。大家呼唤了半天,希韦尔又把车倒回去一法里,但终究没有找到它。爱玛又哭又闹,怪罪于夏尔。同车的布商乐乐先生劝慰她,举了一大堆狗丢了之后又找到旧主人的事例。他还听人说过,有一条狗从君士坦丁堡跑回巴黎。还有一条狗走直线跑了50法里,中途泅渡过4条河。他的父亲就曾有过一条鬈毛狗,丢失了12年,有一天晚上,他在进城去吃饭的路上,那条狗突然跳到他的背上。
二
爱玛第一个下车,接着是费丽希黛、乐乐先生、奶妈,而夏尔在车厢的角落里睡得正香,人们只得把他弄醒。
郝梅上前做自我介绍,向夫人和先生表示真诚的欢迎,并说他非常乐意能给他们帮些小忙,还说他不请自来,陪他们用餐,不好意思,而他妻子却来不了。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朝壁炉走去。她提起长裙,使下沿爬到脚脖子上,从正在转动的烤羊腿上她把穿着黑靴子的一只脚伸向火焰。火光映红了她的全身,强烈的光线穿透她的长裙,射均匀地散布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还照得她的眼皮不停地眨动。每当从半掩的房门刮来一阵风的时候,就有大片红光从她身上掠过。
在壁炉的另一边,一个金发青年正默默地打量着她。这位青年叫列翁·杜普伊,是公证人纪尧曼的书记员。他平时总是闷得发慌,常常推迟用餐时间(他是在金狮客栈包饭的第二位客人),希望客栈里来个把旅客,晚上能聊聊天。有些日子,白天的事干完了,他不知道怎样消遣,就只得勉强和比奈一起用餐,从上汤熬到上奶酪。因此,女老板建议他陪新来的客人一起吃晚饭,真让他高兴万分,大厅里,勒弗朗索瓦太太图个气派,已让人摆下了4副餐具。
郝梅恒发鼻炎,仍戴着希腊式便帽。他对身旁的女客说:“夫人一定有些累着了吧?我们的‘燕子’真能把人颠死!”
“是啊,”爱玛答道,“不过,我向来对出门极感兴趣,我就喜欢变换环境。”
“老待在同一个地方也确实腻烦的!”书记员叹气道。
“您如果像我这样老骑着马颠簸……”夏尔说。“可我觉得,”列翁对包法利夫人说,“那样再惬意不过了。”接着又加了一句,“要是有可能的话。”“其实,”药剂师说,“在我们这儿行医并不很辛苦。因为,这里的道路平坦,人们很有钱,也很丰厚。除了一般性的肠炎、支气管炎、胆汁分泌疾病等等之外,收获季节偶尔也会有人得间歇热。不过,总之,情况极少有严重的,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只是得瘰疬的人很多,因为乡下人不讲究住宅卫生。对了!包法利先生,您倒是要同许多偏见作斗争。这里的人愚昧无知,不相信科学,若有病宁可求神找神甫,也不肯看病吃药。不过,这里的气候实在不错,本乡就有几个超出90岁的老人。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热!实际上,阿盖森林、圣约翰坡分别为我们挡住了西北风。而这股热气,原因就是河流的蒸发和牧场上有很多牲畜导致的。然而这些牲畜,您可以想想,放出大量的阿摩尼亚气,也就是氮气、氢气和氧气(不,只有氮气和氢气),它会与土壤中的腐殖质相互结合,与所有的挥发物混合在一起,可以说是集结成束,又同分散在大气层中的电自行化合,假如大气里含有电的话。时间一长,很有可能像在赤道国家一样形成容易传染疾病的疫气。这种热气,我说,正因为它刮来的方向,或者说它可能刮来的方向,也就是说在南方的时候,早就被东南风吹散了,它在经过塞纳河的时候,自己先凉了下来,偶尔它会给我们来个突然袭击,但跟来自俄罗斯的微风已没有什么区别!”
“这附近总会有地方能散散步吧?”包法利夫人继续和小伙子交谈。
“噢!很少,”小伙子答道,“只是有一个叫牧场的地方,在山坡顶的森林边上,有时候,星期天,我带着本书,去那里走走,看看夕阳。”
“我认为夕阳最美了,”她又说,“尤其是在海边。”“啊!我就喜欢大海。”列翁先生说。
“再者,”包法利夫人进一步发挥,“望着无边无涯的浩瀚大海,您会感到心湖的澎湃,您会憧憬着甜蜜美好的向往,您的思想能更自由地驰骋,您觉得不是吗?”
“风景也一样。”列翁又说,“我有个表哥去年到瑞士去旅行了一次,他就对我说,你简直难以想象那些湖泊的诗意,瀑布的魅力和冰川的壮观。那些云雾缭绕的青松、空山幽谷,尽收眼底。这种景象真足以令人心颤、怡然忘情,感叹神灵的伟大!难怪那位著名的音乐家,为了激发自己的灵感,总爱对着令人惊心动魄的高山大川弹奏钢琴。”
“您也弹唱吗?”她问道。“不,但我很喜欢音乐。”他答道。
“啊!包法利夫人,您别听他的,”郝梅先生一边埋头在他的餐碟上,一边插嘴说,“他是谦虚!不是吗,伙计?那一天,嗯!您在房里唱《守护天使》真的很好听。我在配药室听着呢,您吐字清晰,就像个真正的演员嘛。”
列翁就寄居在药房老板家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窗子对着广场。房东的夸奖使他脸红了。这时,郝梅却早已转向医生,跟他扯起镇上的人物轶事。比如公证人的财产不知到底有多少,而蒂伐什那家人总爱装腔作势等等。
爱玛又问:“您喜欢什么音乐?”
“啊!德国音乐,它能引人进入幻想。”“您熟悉意大利音乐吗?”“还不熟,不过明年,我要去巴黎读完我的法律学课程,那时我定要去听听的。”药房老板说,“我刚才很荣幸地跟随您先生谈起那位可怜的雅诺达,他已经逃走了;而你们倒亏得他挥金如土,能住上永镇最舒适的房子。对一个医生来说特别方便的是它有一扇门通往那条小路,出入都没人看见。此外,它还配备了齐全的家居设备,像洗涤间、带配膳室的厨房、客厅、新鲜水果储藏室等等。那是个挥霍无度的家伙!他让人在园子尽头的河边搭了个凉亭,就为了他夏天好在那里喝啤酒为。夫人要是喜欢园艺的话,就可以……”
“内子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夏尔说,“尽管有人劝她多活动活动身子,她却总爱待在房里看书。”
“我也同样,”列翁却说,“说真的,夜晚,风刮动着窗玻璃,烛光摇曳,您坐在炉火旁,读着一本书,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就是!”她的一双大黑眼珠亮晶晶地凝望着列翁说。
“这时,”他接着说,“心无杂念,时光流逝。您不用移步,却在漫游天下,您似乎看到了那些地方,您完全沉浸在书中,轻松地理解每个细节或紧随着情节的每个变化,与人物共呼吸、同命运,仿佛那些人物就是你自己。”
“真的!我有同感!”她说。“您是不是有过这种体验?”列翁又说,“书中的人物和情景,您会感到似曾相识,而书中人物所抒发的正是您好心中最纤弱的情感。”
“是的。”她答道。“所以,”他说,“我更喜欢诗人。我觉得诗比散文更柔情似水,更动人。”“不过,诗读多了挺累人,”爱玛又说,“我现在最爱读些故事,我被吸引得爱不释手。我讨厌那些平平淡淡,不能泛起激情的东西。”
“的确,”书记员感慨道,“我觉得,不能打动读者的心的作品,是因为偏离了真正的艺术轨道。而在不如意生活中,能使自己在崇高的品性、纯洁的情感和幸福的场景中寻求精神的满足,这是多么的温馨啊。至于我,在这荒僻的地方生活,读书成了我惟一的消遣。永镇的生活太枯燥了!”
“恐怕跟托斯特一样,”爱玛接着说,“所以我总是到一个读书室去租书看。”
“我也有一些图书,要是夫人喜欢,尽可利用一下,”药房老板刚听到他们最后的那几句话,就说道,“我那些书还都是名家作品,有伏尔泰、卢梭、德利尔、华特·司各特,《连载小说合订本》等等,另外,我还订了各种期刊,其中有《卢昂明灯报》,每天都有,作为这家报纸有关比克、福尔日、纳夫夏泰尔、永镇寺及附近一带情况的通讯员,我享有一定的优惠。”
这餐饭已经吃了两个半钟头,女佣人阿泰米丝不断上菜,她穿着粗布条编的旧鞋在方砖地上漫不经心地拖沓,什么都忘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不断地让台球房的门半开半掩,然后门砰然关合,门插头拍打在墙上。上咖啡后,费丽希黛先到新家去整理卧室,客人们一会儿后也起身离席。勒弗朗索瓦太太在快灭的壁炉边睡着了,小马夫一只手提着灯笼,准备送包法利夫妇回去。他一头红发沾着碎麦秸,左腿一瘸一拐。他另一只手拿着神甫先生的雨伞,一行人就上了路。小镇已进入梦乡,市场敞厅的支柱投下又粗又长的影子。四下里一片阴暗。
然而,医生的新家距客栈只有50步,这伙人很快就互道晚安,分别回家。
这是爱玛第四次睡在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是她进女修院,第二次是她到托斯特,第三次在伏毕萨,第四次就是现在。每一次都为她的生活展开一个新的篇章。她相信事物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而既然过去的生活如此乏味,那么将来的日子当然会好一些。
三
第二天她一起床就瞥见书记员在广场上。他仰头向她致意。她急急点了点头,就关上了窗子,因为她还穿着晨衣。
药剂师为了表明自己是个好邻居。他把商店的情况详细告诉包法利夫人,还特地把他的苹果酒供应商叫来,亲口尝过酒的味道,然后监督他们下地窖把那桶酒放好。他还给予指点,如何才能买到廉价黄油,还跟莱斯梯布多瓦联系好,让他去包法利家整理花园。莱斯梯布多瓦除了在教堂里和殡葬方面的职务,还按钟点或按年头,随各人需要照料永镇最主要的几家私人花园。
药房老板之所以这样大献殷勤,不仅出于他助人为乐的需要,更是别有用心。
他违犯了11年6月19日颁布的法律第一条:严禁任何人无照行医。经人秘密告发,郝梅曾被传唤到卢昂检察院,去见过皇家检察官。这位大法官身穿官服,头戴直筒峨冠,肩披白鼬皮饰带,站着接见了他。开庭之前的早上,走廊上传来宪兵的大头靴来回走动的声音,远远地还有一个像是大铁锁锁上牢门的声音。药房老板感到一阵耳鸣,他以为自己要中风倒地了。他仿佛已看到地牢里的地下秘牢,看到家人哭哭啼啼,药房被卖掉了,大口瓶丢得到处都是。后来他只得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了杯加苏打水的朗姆酒,压压惊。
他渐渐淡忘了这次告诫,偷偷地重操旧业。然而,镇长怨恨他,同行嫉妒他,他随时都有被告发的危险。他竭力讨好包法利先生,使他日后一旦发现什么问题也不好说话。所以,郝梅每天早上都给他送来报纸,下午常常也要离开一下药房,到医生这里来聊天。
夏尔为没人来找他看病而发愁。可是他妻子怀孕的事,消除了他不少的忧愁。随着临产期的接近,他愈加爱他的妻子。他们之间正在建立起另一种血肉联系,它是感情的继续,使结合复杂化。当他远远地看到妻子懒洋洋地挺着大肚子慢慢扭动;当只剩下他俩对面厮守,他简直高兴得发狂。她坐在软椅里,显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却按捺不住幸福的冲动,跑过去,亲吻她,双手轻轻摸着她的脸颊,叫她小妈妈,想让她起来跳舞,把他能想到的充满柔情的各种玩笑,向她絮叨不休。想到自己要做爸爸,他就喜不自禁。他觉得他的人生再也没有什么缺憾了。
爱玛开始感到很惊讶,接着就盼望着孩子早点出生,很想尝尝做母亲的滋味。她想要一个吊式的摇篮,外加玫瑰红的绸帘和几顶绣花童帽,可家里没钱作这笔花销,她心里感到酸楚,就什么都不管,统统交给乡下裁缝去做,毫不过问。因此,她体会不到做这种准备工作的乐趣,这种准备工作是大有益于培养母爱的,因此,她对孩子的爱从一开始起就不够深厚。但是夏尔每餐饭都少不了念叨着他们的孩子,爱玛也渐渐受到感染。她希望生个儿子,将来长得棒棒的,一头棕发,给他取名叫乔治。她根据自己的经历比照,认为男人起码是自由的,他可以遍历种种感情,走遍天下,克服种种困难,尝尽人间的幸福。而女人,活在世上实在太难了,不但体质柔弱,而且受法律的限制。她的意志像用绳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纱,随风摆动,随时萌生的欲望使她产生冲动,随时又有礼教使她无所作为。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6点,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分娩了。
“是个女孩!”夏尔说。她一听就昏了过去。
郝梅太太立即颠了过来,亲吻了她,金狮客栈的勒弗朗索瓦太太紧跟着也来了。药房老板不便进屋,只是从门缝里向她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他看过了孩子,直夸小家伙长得漂亮。 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