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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没有来。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扇画有几个背着鱼篓的船夫的蓝色玻璃窗。为了分散注意力,认真地数着鱼身上的鳞片和船夫们紧身短装上的纽扣孔,心里却一直渴望着爱玛的出现。教堂侍卫站在一旁,心里很不高兴,这家伙竟然独自观赏大教堂。他认为列翁可怕的行为,算得上在偷他的东西,甚至是犯了渎圣罪。
石板地上终于响起一阵丝绸衣裙的窸窣声,接着露出帽子的宽边,一张黑色网眼面纱……是她!列翁跳起来向她奔去。
爱玛脸色苍白,飞快地走过来。“看吧!”她递给他一封信,“噢,不!”她急忙抽出手,走进圣母堂,双膝跪下,开始祈祷。年轻人对她这种奇怪而过分虔诚的举动感到恼火。
但是看见她在幽会的地方,像安达卢西亚的侯爵夫人那样不忘祈祷,又觉得她非常可爱。可是不久他就急了,因为她似乎不准备停下来。
爱玛祈祷着,或者不如说在强迫祈求,希望自己的上帝能赐给她解决问题的办法。为了求得神的帮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光辉灿烂的圣体龛,吸着大花瓶里那些白香芥的芳香,渴望在教堂的芳香中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这反而加剧了她心情的烦乱。
她站起身来。他们正准备离开时,侍卫很快走过来说:
“夫人不是本地人吧?夫人不想看看教堂的珍品吗?”
“噢,不!”书记员吼了起来。“干吗不呢?”她问。为了她那摇摇欲坠的贞操,她死死抓住一切机会,求助于圣母、雕像及圣墓。于是他们就开始按顺序地参观,那侍卫一直把他们带到广场旁边的入口处。他用拄杖指着一个用黑石头铺成的大圆圈,上面既没有铭文,也没有雕刻花纹,他说:
“这就是漂亮的昂布瓦斯大钟的钟口。大钟重4万斤,在全欧洲独一无二。铸钟的那位工匠因兴奋过度而死去了……”
“我们走吧!”列翁说。那个人领着他们又回到了圣母堂。他伸开手臂,做了个全部包括的手势,那副神情比一个乡下地主炫耀他家墙边的果树还要得意:
“这块简单的石板底下,安葬着皮埃尔·德·布雷泽。他是瓦莱纳和布里莎克的领主、普瓦图大元帅、诺曼底总督,于1465年7月16日死于蒙雷里战役。”
列翁急得咬着嘴唇,直跺脚。“右边这位身穿铠甲、骑在马上的绅士是他的孙子路易·德·布雷泽。他曾是布雷瓦尔和蒙肖维的领主、莫勒夫里耶伯爵、莫尼男爵、国王侍从、骑士团骑士及诺曼底总督,死于1531年7月23日星期天。墓碑下面的雕像据说和他本人一模一样。把死人刻画得如此栩栩如生,这恐怕是举世无双的了,对不对?”包法利夫人举着单片眼镜仔细地观看。列翁紧盯着她,不打算再说话或做任何动作。因为面对着这两个人,一个没完没了,一个冷若冰霜,他感到非常沮丧。
列翁见他还要接着说,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丢给他,拉着爱玛的手臂就走。侍卫瞠目结舌,愣愣地站在那里,他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何急着要走,还有那么多值得看的好东西呢。于是他喊道:
“喂,先生,还有尖塔!尖塔……”“谢谢啦!”列翁说。
“先生不看遗憾了!尖塔有440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只低9尺,全部都是铁铸的,尖塔……”列翁赶忙逃走。因为他感到,两个小时以来,他的爱情似乎变成了教堂里的石头,现在又要化作一缕轻烟,从那个尖塔里溜掉。那座尖塔就像是长方形鸟笼上的一段管子,又像是有孔的烟囱。它这般怪里怪气地耸立在大教堂上,简直像是某位异想天开的铸锅匠进行的一次怪诞的尝试。
“我们去什么地方?”她问。他不吭声,继续快步往外走。当爱玛把手指浸在圣水里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伴随着拄杖敲击地板有节奏的声音。列翁转过头来。
“先生!”
“什么事?”
原来是那个教堂侍卫。只见他抱着20来本装订好的介绍教堂的书籍,紧贴着肚子,惟恐掉下来。
“蠢猪!”列翁小声骂了一句,跑出教堂。一个顽童在广场上玩耍。“去给我叫辆马车来!”
孩子一阵风似的朝四风街跑去。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都有点窘。
“啊!列翁!……说真的……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
她先是扭捏,随后,神色严肃地说:“这样很不成体统,您知道吗?”“有什么不成体统?”书记员反驳说,“巴黎人都这么做!”
这句话就像无可争辩的真理,完全说服了她。马车终于来了。“你们起码得从北门出去,”侍卫站在门槛上向他们喊道,“在那儿能看到《耶稣复活》、《最后的审判》、《天堂》、《大卫王》和《在地狱里受火刑的罪人》。”
“先生要去什么地方?”车夫问道。“随便你!”列翁边说边把爱玛推进车里。笨重的马车启动了。马车驶下大桥街,穿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和新桥,在皮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停下来了。“继续走!”车里人喊着。马车又走起来,过了拉·法耶特十字路口,就顺坡飞奔而下,到火车站才停下。“别停,一直走!”车里同一个声音又喊道。马车走出栅栏门,不久来到了林荫大道,放慢速度在高大的柳树间跑着。马车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皮帽夹在两腿中间,将马车赶出平行侧道,来到了河边的草地旁。
马车沿着河岸碎石铺成的纤道往前走,在植物园前第三次停下来。
“走啊!”那个声音更加恼怒地吼道。马车马上又疾驰起来,穿过圣·塞韦尔、居朗蒂埃码头、石磨码头,又过了一次桥,驰过练兵场,来到济贫院的花园后面。花园里有很多穿着黑衣服的老人,沿着爬满常青藤的平台,在阳光下散步。马车跃上布弗勒伊大街,穿过科舒瓦兹大道,跑遍了整个李布岱坡,最后来到德维尔坡下。
马车又调头返回。马车夫坐在车座上,望着路边的小酒馆直咽口水。他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坐着车转个不停。有时他试着想把车停下,但立刻招来狂吼声。于是他就使劲抽打那两匹汗津津的瘦马,根本不管车子颠不颠,任它去东碰西撞。他十分沮丧,又渴又累又伤心,气得直想哭。
人们惊讶地看见:一辆放下窗帘的马车,遮得比坟墓还严密,不停地摇晃着奔跑。
正午时分,马车行驶在一片茫茫的田野上。炽热的阳光直射在镀银的旧车灯上。一只没戴手套的手从黄布小窗帘下伸出来,扔出一把撕碎的纸片。纸片随风飘散,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风中飞舞,远远地落在一片繁花盛开的红三叶地里。
大约6点钟,马车在博瓦辛街区一条小巷里停下来。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
包法利夫人回到客栈,发现驿车不在,大吃一惊。希韦尔等了她53分钟,仍不见她回来,只好出发了。
其实,她也不是非回去不可,不过她已经说好了今晚回家。夏尔一定会等她的。她心里惴惴不安。这是许多女人在与人通奸后都会产生的,既想赎罪又怕受惩罚的复杂心理。
她赶忙收拾行李,结了账,在院子里雇了辆轻便马车,说了不少好话,让车夫加快速度,并不停地向他打听时间,问他走了多少里路,终于在坎康布瓦村村口追上了“燕子”。
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闭着眼睛,直到山脚下才睁开。她远远看见费丽希黛站在马掌铺前张望。希韦尔把车停下,厨娘踮起脚尖把头凑到窗口,神秘兮兮地说:
“太太,您得马上去郝梅先生家一趟,出事了。”小镇和平时一样安静。在街头拐角处,一小堆一小堆玫瑰色的东西正冒着热气。现在正是做果酱的时候。在永镇,家家户户总在同一天酿制果酱。药房前的那一堆不仅比别家的大得多,而且质量也比别人的好!药房做东西条件要比一般人家优越。
她走进药房。扶手椅翻倒在地,就连《卢昂明灯报》也扔在地上,横在两个捣药杵之间。她推开过道门,只见厨房里,一个个褐色的坛子装满了去了壳的醋栗、糖粉和糖块。桌上摆着天平,炉火上放着金属大盆。她看见郝梅一家大大小小都系着一直到下巴的围裙,手里握着叉子。于斯丹低头地站在那里,药剂师冲他吼道:
“谁让你到杂物间去找的?”“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什么事?”药剂师答道,“我们在做果酱,正煮着,可是锅里的汤快要溢出来了。我叫他再拿个锅来,可他呢,纯粹混日子,跑到我的配药室里,拿了杂物间的钥匙。”
“是的,杂物间的钥匙!那里面锁着各种酸和强碱!去拿一个备用的金属盆!一个带盖的金属盆!一个我可能从来不用的金属盆!在我们这种复杂的工作中,任何一样东西都是至关紧要!可是,真是撞了鬼!必须要加以区别,绝不能把制药用的器具作为家用。这就像用手术刀去切鸡肉,就像法官……”
“你别生气啦!”郝梅太太说道。阿达莉拉住他的外衣:“爸爸!爸爸!”
“不!别管我!”药剂师说,“别管我,真见鬼!说实话,这简直像开杂货店!行啊!来吧!什么规则也不要遵守!砸吧!摔吧!把蚂蝗放掉!把蜀葵烧掉!在药瓶里腌黄瓜!把绷带全撕掉!”
“但是,您有话……”爱玛说。“等会儿再说!——你知道有多危险吗?难道你就没看见左边角落里第三层架子上有什么东西?你说呀,回答呀,讲出来吧?”
“我不……知道。”小伙计结结巴巴地说。
“啊!你不知道!那好,我,我知道!你看见那只用黄蜡封口,装有白色粉末的蓝色玻璃瓶了吧,我还亲自在上面写了‘危险’的字样,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是砒霜!而你却要去碰它!去拿它旁边的一个金属盆!”
“它旁边的!”郝梅太太双手合十,嚷嚷道,“砒霜!你要把我们全毒死!”孩子们大声喊叫起来,好像他们已经感到肚子疼了。
爱玛根本没机会插上嘴。药剂师气喘吁吁,继续说:“你就这样报答我的恩情吗?我像父亲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吗?如果没有我,你现在会在哪里?你能干些什么?谁供你吃饭、穿衣、受教育,让你学各种本事,有朝一日好体面地在社会上立足?为了这些,你就必须拼命苦干,像人们所说的,要让手上磨出老茧来:Fabficandofitfaber,agequodages。”
他狂怒之下,冒出了句拉丁语。要是他懂中文和格陵兰语的话,也会用上的。因为他已气疯了,满腔怒火,就像爆发的海啸,来势汹汹。
他接着说:“我真后悔不该收留你!应该让你待在贫困肮脏的乡下!你一点天赋都没有,只配放牛放羊!就连贴个标签都做不好!你现在住在我家里,像个司铎,像只公鸡,过得那样舒服,养尊处优!”
这时爱玛转向郝梅太太说:“你们让我来……”
“啊!我的上帝!”好心的太太满面愁容地打断她的话说,“让我怎么对您说呢?……这是个坏消息!”
她的话还没说完,药剂师又吼道:“把它倒掉!洗干净!送回去!快点呀!”他揪住于斯丹的衣领摇晃着。一本书从于斯丹的口袋里掉下来。
年轻人弯腰去捡,郝梅却抢先,拿起书一看,不禁瞠目结舌。
“《夫妻……之爱》!”他拉长声音念道,“啊!好极了!好极了!太妙了!还有插图!……噢!这像什么话!”
郝梅太太走上前来。“不,别碰它!”孩子们想看看图片。“出去!”郝梅把他们都轰出去了。
他起初迈着大步,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那本打开的书,眼珠乱转,激动得喘不过气来,面颊肿胀,快要中风了。随后他走到学徒面前,双臂交叉,说道:
“原来你样样坏事全碰了,小坏蛋?……小心点!你要堕落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本淫书要是落到我孩子们的手里,将会产生不良影响,玷污阿达莉的纯洁,使拿破仑沾上恶淫!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至少,你能证实他们没看到这本书吗?……”
“那么,先生,”爱玛说道,“您到底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是的,夫人……您公公死了!”原来,老包法利先生前天吃过饭后,突然中风死了了。夏尔担心爱玛太难过,所以请郝梅先生婉转地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
郝梅先生原是煞费苦心地思考过怎样说。但是一怒之下,他就把什么都忘记了。
爱玛看再也打听不到什么了,就离开了药店。因为郝梅先生又无休止地训斥于斯丹。
夏尔听到敲门声,张开双臂,赶忙迎上前去,含着眼泪对她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他俯身去吻她。可是一接触到他的嘴唇,她就想起了利昂,不禁浑身颤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但她努力镇定下来说:“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把母亲的来信拿给她看。在信中,母亲讲述了父亲去世的情况,并不虚伪的哀痛。母亲惟一的遗憾是丈夫临终前没有领受宗教圣事。那天他和几位旧日的军官举行了一次爱国聚餐,刚吃完饭出来,就死在都德镇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门口。
爱玛把信还给夏尔。在吃晚饭时,爱玛装出一副因心里难过而吃不下东西的样子。但是在夏尔再三的劝说下,她就吃了起来。而夏尔坐在她对面,呆呆地一动不动,显得悲痛万分。
他时不时抬起头来,用哀伤的眼神凝视着她。后来他悲叹道:
“我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她开始没作声,后来又问道:“你父亲多大岁数了?”
“58岁!”
“噢!”谁都不说话了。过了一刻钟,他又说:
“我可怜的母亲现在不知怎样了?……她可怎么办呢?”
她做了个不知道的手势。看到爱玛沉默不语,夏尔以为她很伤心,就抑制自己,什么话也不再说,生怕加重加深她的痛苦。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你昨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 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