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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布撤掉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动。她打量着这张脸,心中的怜悯渐渐消散了。她觉得他懦弱、无能,总之,是个十足的可怜虫。怎样摆脱他呢?这个夜晚多么漫长啊!屋里像是有种鸦片烟似的东西使她变得麻木了。
他们听见门厅里传来木棍碰击地板的声音。希波利特给夫人送行李来了。他拖着木制假腿,艰难地把行李放下。
第二天,包老太来了。她和儿子一起哭了很久,爱玛借口要处理家务,躲开了。
第三天,他们一起商量办丧事。爱玛和婆婆带了针线盒子,大家坐在河边的葡萄棚里。
夏尔怀念着父亲。他到现在才发现对父亲的感情是那样的深厚。
包法利老太太也怀念她的丈夫。以往那些糟糕的日子也变得如此让人留恋了。此时她心中没有了怨艾,只剩下悼念。她一针一线地缝着,眼泪大颗大颗地从鼻梁上滚下来。
爱玛此时想的却是仅仅48小时前,她和列翁待在一起,远离尘世,心情激荡,彼此总觉看不够。她极力回想那天欢愉时的细枝末节。但婆婆和丈夫就在身边,她觉得很不自在。她真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独自静下心来回味自己的爱情,不受打扰。
突然,他们看见布商乐乐先生走进栅栏。听说他们家遭遇不幸,他赶来效劳的。爱玛说用不着麻烦他。可商人并不知趣地离开。“对不起,”他说,“我想私下谈谈。”然后,他放低声音说:“是关于那件事情的……您还记得吧?”夏尔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啊!对……当然。”
他不安地转向妻子:“你是否能……亲爱的?”
她明白他的意思,站了起来。夏尔又对母亲说:“没什么!不过是些家务琐事。”他不想让她知道借据的事,怕挨她的骂。当乐乐和爱玛单独在一起时,就直言不讳地恭喜爱玛将要得到遗产。随后,又扯起了一些不相干的话题,诸如靠墙种的果树、收成、他的健康,这一切总是“马马虎虎、不好不坏”。尽管表面上说应有尽有,其实,他拼命苦干,却连抹面包的黄油都买不起。
爱玛任由他怎么说,这两天她心里很烦躁。“您现在彻底康复了吧?”他接着说,“我告诉您,当时我看见您那可怜的丈夫非常不高兴!他是个好人,尽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她问什么不愉快的事,因为有关她订的货引起的麻烦,夏尔一直瞒着她。
“您应该知道的!”乐乐说,“就是关于您过去订购的旅行用品。”
他拉低帽子,双手放在背后,吹着口哨,用诡黠的眼神盯着她的脸,简直让人难以忍受。他是否对什么起了疑心?她心中一阵恐慌。不过,最后他又改口说:
“我们和解了,我来就是要和他商量,给他提个建议。”
这个建议就是延长包法利所签借据的偿付期限。当然,这要取决于包法利先生的意见,他就不用为此事发愁,尤其是现在,他要处理的麻烦事多着呢。“他最好把这件事交给别人代办,比如说,您作为他的代理人,那就方便多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一起打些小交道……”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打住不做解释。然后,乐乐又谈起了他的买卖,并说他店里一定有太太需要的东西。他打算给她送一块黑色巴勒吉纱罗过来,有12米长,正好能做一件长裙。
“您身上这件在家里穿穿还行,出门得另做件像样的。我刚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我的眼力很不错呢。”
他亲自送来了布料。随后又帮她量尺寸,找出种种借口套交情。每次他都尽可能地表现得和蔼、殷勤,正如郝梅所说,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他还不时向爱玛讲一些有关代理权的问题。他从不提借据的事,她也似乎把这事忘了。在她的病刚好的时候,夏尔曾讲过这事,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事情太多,早就不记得了。此外,她小心翼翼,对钱的事情不再关心。包老太对此感到惊讶,并相信是宗教的力量使她脾气得以改变。
但是老太太刚一回家,爱玛立刻就表现出惊人的理财能力:应该了解信息,核实抵押物品,看看是否应该拍卖。她随口道出专用术语,满嘴“程序”、“前景”、“预测”这些夸张的字眼,不断夸大继承财产的麻烦。有一天她甚至拿出一份全权委托书的样本给他看,上面写着“经营管理所有事务,代办的借款,签署所有票据,偿付所有款项等等。”她利用了乐乐的指导。
夏尔天真地问她这份样本是从哪儿来的。“纪尧曼先生给的。”接着,她极其冷静地补充说,“我很不信任他。这位公证人的名声不好!也许该请教……我们只认识……唉呀!我们谁也不认识。”
“列翁也许可以……”夏尔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但是写信说不清楚。她提出亲自跑一趟。他不想辛苦她。她硬是坚持,最后她撒娇地嚷嚷道:“不,求求你了,我要去。”“你真好!”夏尔吻着她的额头说。第二天,她坐着“燕子”去卢昂向列翁先生请教。
她在卢昂住了三天。
三
这是浪漫、美妙、多姿多彩的三天,是真正的蜜月。他们住在码头边的布洛涅旅馆。他们白天待在房间里,关着窗锁着门,地上摆着鲜花,一大早就有人送来了冰镇果子露。
黄昏时分,他们坐着一条带篷的小艇,去一个岛上吃晚餐。
这时候,人们在船坞边上听得见捻缝工用木槌敲击船身的声音。柏油燃烧的浓烟在树木间袅袅上升。紫红色的阳光照在河面上,那漂浮不定的大片油渍,就像一枚枚佛罗伦萨青铜勋章。他们从停泊着的船边划过,长长的斜行缆索轻轻擦着小艇的上部。
这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声、大车的滚动声、人群的嘈杂声和甲板上的犬吠声,她脱下帽子。他们登上小岛。
他们坐在一家小酒馆低矮的餐厅里。酒馆门口挂着几张黑色的鱼网。他们吃油炸胡瓜鱼、奶油和樱桃;他们躺在草地上,在白杨树的暗影下互相亲吻。他们想做一对像鲁滨逊那样的夫妻,永远住在这个小地方。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认为这个小岛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们并非第一次看到树林、蓝天、草地,也不是头初次听到流水的潺潺,微风拂过绿叶的轻响,但是,他们从未加以赞叹过,似乎大自然从前并不存在,或者只有在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大自然才变得如此美好。
夜晚他们开始返回,小艇在小岛间穿行。他俩待在船的最里面,一声不响地躲在阴影里。方形船桨在铁铸的桨架上发出吱吱声,在万籁俱寂中,机械呆板地重复着。拖在船尾的船舵在水里发出轻轻的汩汩声。
一会儿后,月亮出来了。他们觉得月色令人伤感,充满诗意,就努力搜寻辞藻,歌咏一番,爱玛甚至唱了起来:
你可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划着小船……
她的歌声轻柔、动听,洒落在水波上。列翁听着随风飘荡的颤音从身边掠过,就像是鸟儿在周围扑打翅膀。
她站在对面,靠着船壁。月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褶幅展成扇形,使她显得更加苗条、高挑。她合着双手,仰头凝望着天空。柳树的阴影不时把她完全遮住,然后她又突然出现了,在溶溶的月光中,恍如一个幻影。
列翁坐在她旁边,偶然摸到一条深红色的丝质缎带。船家端详了一下说:“这一定是那天我送的那群人丢下的。他们是一群可爱的人,有男有女,带着糕点、香槟、短号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其中有一位漂亮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蓄着小胡子,特别诙谐!他们总缠着他:‘来吧,再给我们讲个故事……阿多尔夫……阿多尔夫……’我想他就叫这个名字。”
她一阵颤抖。“你不舒服吗?”列翁关切地问。“哦!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看来他肯定不愁没有女人爱他。”老船家以为他的话能讨这位陌生男人的欢心,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说完,他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又抓起桨划动着。
终于要分手了!离别总是令人感伤的。他们商定,他把信寄给罗莱嫂,由她转交。她一再强调,让他用两个信封装信。他对她在偷情上表现出的精明狡猾大为佩服。
“你保证能这样做吗?”她给了他最后一吻。“是的,当然!”他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暗自思忖,“她怎么关心起代理权这个问题呢?”
四
不久,列翁就渐渐疏远了他的同事们,甚至连公务也无心照料了。
他盼望她的来信。收到信后总是看个没完。他在回信时,又勾起他的回忆和欲望。他忍耐不了要再见到爱玛。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他溜出了事务所。
他站在山顶上,眺望着山谷里教堂的钟楼和白铁皮做的随风旋转的风信旗。他心中无比激动,就像衣锦还乡的富翁,这种激动夹杂着自得、自负和自私的感慨。他在她的房子周围徘徊。厨房里灯光闪烁。他期待能在窗帘上看到她的身影,但她从未出现。勒佛朗索瓦大妈一看见他,就喊叫出来,说他“长高了,也瘦了”。但阿泰米丝却认为他“长壮了,也黑了”。他像从前一样在小厅里吃晚饭,但只有他一个人,不见了收税官。因为比奈不耐烦等“燕子”,最后提前了一个小时吃饭。而每天吃晚饭时还要说“老破车太慢了”。
列翁最后下定决心,敲响了医生家的门。太太在卧室里,过了一刻钟才下来。医生见到他倒是很高兴。但是他当晚和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家里。
第二天夜里,列翁才在花园后头的小巷里和她单独见面——就是她当初和罗多尔夫约会的那条小巷!正好天下大雨,他们躲在雨伞下,在雷电的亮光中情语喁喁。
他们一想到即将分离,就心如刀割。“比死还难受!”爱玛说。她在他怀里边哭边扭动。“再见!……再见……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他们又奔回来再次拥抱在一起。她保证她一定会很快想出万全之策,至少每星期见一次面。爱玛坚信,她就要有钱了。
她给卧室买了一对宽格子的黄色窗帘。那是乐乐先生早就向她推荐的。她还想买一条地毯。乐乐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已成了她不可缺少的好帮手。每天她要派人去找他好多次。每次他都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赶过去,绝无怨言。也没人明白,为什么罗莱嫂天天都在她家吃午饭,甚至偷偷来看望她。
就在这期间,也就是初冬时节,她似乎又对音乐热衷起来。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首曲子,她连续弹了四遍,越弹心里越生气。他却没听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对她直喊道:
“真不错!……好极了!……你不该停下!接着弹吧!”
“唉,弹不下去了!太糟糕了!有点手生。”第二天,他又请她弹琴给他听。“好吧,只要你开心!”夏尔也认为她有点生疏了。她弹得杂乱无章,后来突然停下来:“啊!我不行了!我得向别人学学才行,可是……”她咬了咬嘴唇,接着说:
“学费太贵了,一次20法郎!”“是的,的确……太贵了点……”夏尔傻笑着说,“不过,我觉得可以找个收费低的,有些人虽然名气不大,但水平一点也不比名人差。”
“你去找找看吧。”爱玛说。第二天,夏尔回到家时,顽皮地看着她,最后实在憋不住了,说道:“你有时真难应付!今天我去了巴弗谢尔。列雅尔太太对我说,她的三个女儿在慈悲修道院里学琴,每次才五十个苏,还是有名的女教师!”
爱玛耸一耸肩,此后不再打开钢琴盖了。每当夏乐在的时候,她总瞅着钢琴叹息道:“啊!我可怜的钢琴!”每当有人来作客,她都要告诉人家,她已经放弃音乐了。考虑到家庭经济的情况,也不想学了。于是大家都很同情她。太可惜了!她有这么好的天分!有人甚至去批评包法利,弄得他羞愧难当,特别是药剂师:
“您犯错误了!决不能荒废一个人的天赋。再说,您仔细想想,我的好朋友,现在让夫人去学琴,将来不就省下你孩子学琴的花费吗!我呀,我认为母亲应该亲自教育自己的孩子,这是卢梭的主张,也许现在还有点新鲜,不过最终会普遍为人们所接受的。对此,我很确信,就像母乳喂养和疫苗接种一样。”
于是夏尔再次提起学琴的问题。爱玛挖苦地说,最好把琴卖掉!这架可怜的钢琴,曾经给过她多少借口,如今卖了,对包法利夫人来说,就像是毁掉了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你真想……”他说,“一次课也不会有多大破费。”
“不过,要学就得坚持不懈才会有用。”她回答道。她这样费尽心机地得到丈夫的许可,是为了每星期进城一次,去会她的情人。一个月下来,居然有人认为她的琴技提高了。
五
那是个星期四。爱玛爬起床,悄悄地穿上衣服,生怕吵醒夏尔。否则他又会唠叨她起来得太早。她在房里来回踱步,然后站在窗前,望着广场。菜市场一片寂静,药房的护窗板还是关的,招牌上的大写字母隐现在微弱的曙光中。
一到7点1刻,她就去金狮客栈。阿泰米丝打着呵欠把她请进来,并为她拨开炉火。爱玛独自待在厨房里,她不时出去看一下。希韦尔慢吞吞地套着车,一边听勒弗朗索瓦大娘的吩咐。勒弗朗索瓦大娘戴着棉布睡帽,从窗口里伸出头来,絮絮叨叨个不停。换了别人,早就听不下去了。爱玛焦急地在院子里的石板上跺着脚后跟。
希韦尔终于吃完早点,披上粗羊毛大衣,叼着烟斗,拿起鞭子,安安稳稳地坐到座位上。
“燕子”慢悠悠地上路。它不时停下来,让等在路边或院子栅栏前的乘客先上车。而那些预订了座位的人却让车子等他们,有的甚至还没起床呢。希韦尔叫着,喊着,骂着,还得下车去敲门。 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