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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玛变得相当感情用事。她非要与他交换些小纪念品,还剪一撮头发送给对方,现在她又要一只戒指,真正的结婚戒指,来作为他们永恒相爱的标记。她经常对他谈到晚钟和自然界的声音,也常聊起他们的母亲。罗多尔夫的母亲已死了20年了。爱玛却仍像对刚失去母亲的孩子般,用动情的语言来安慰他。有时,她会仰望着月亮对他说:
“我相信两位老人家都站在那儿,祝福我们的爱情。”不过,她长得确实漂亮!而且,她比他曾经的情妇都单纯得多。这种不堕落为淫荡的爱给了他全新的感受,使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浅薄,既满足了他的自尊心,又刺激了他的肉欲。像他这样的有产者并不把爱玛的痴情当回事,但他像中了她的魔法般,被她的可爱迷住了。但当他得到她之后,就不再花心思讨好她,他的态度就有了细微的变化。
不再像过去那样满嘴甜言蜜语,也不再有那些使她欲醉欲仙的深情的抚爱。爱玛开始有所察觉,但她不愿意相信会这样,反而以他更加曲意逢迎。而罗多尔夫却越来越不再掩饰他的冷淡。
爱玛不知道是后悔已委身于他,还是想更加热烈地看他,她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恨他把自己当成满足肉体作乐的工具。这根本不是恋爱,而像是一种长久的诱惑。她完全被他征服了。她几乎感到畏惧。
然而,他们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一如既往,因为罗多尔夫成功地使他的情妇听任他的摆布。半年过去了,春天已来临,他们俨然一对夫妻般,平静地享受着家庭的乐趣。
又到了鲁奥老头为纪念他的腿得以康复给他们送火鸡的日子。礼物里总附着一封信: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的身体好吧?这只鸡比以前的更嫩、更肥一些。下一次我打算送只公鸡给你们,换换口味吧,除非你们还是喜欢鸡婆。请你们把这只篮子连同以前的那两只一起让人带回来。我的车棚出了娄子,一天夜里刮大风,车棚顶被掀掉了。收成也不太好。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看你们。我可怜的爱玛,我总不能把家丢下没人管呀!
这行字后面空了一块,好像老人停下笔想起了心事。
我的身体还行,就是去伊夫托赶集的那天着了凉。我想到那里雇牧羊人,原来那个被我打发了,因为他吃东西太讲究。跟这班喜欢狡诈的人真是纠缠不清!而且,那个人还不老实。
从一个小贩那里我得知了你们的一些情况,他去年冬天去你们那里拔过一颗牙。他说包法利非常辛苦地工作。这倒是我料想得到的,他还让我看了他的那颗牙齿。我们一起喝了咖啡。我问他见到过你没有,他说没有,但他看到马厩里有两匹马,这说明,生意还不错。太好了,我亲爱的孩子们,愿仁慈的上帝保佑你们。
我非常惦记我那还没见过面的那小心肝外孙女儿贝尔特·包法利。我在园子里,你的房间窗下种了棵燕麦李,结了李子谁也不能动,全部留在柜子里,等她以后来了给她用糖煮了吃。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吻你们,我的女儿、女婿,和小宝贝,吻她的两个小脸蛋。祝你们幸福!你们的老爸泰奥多尔·鲁奥爱玛将这张粗糙的信笺在手里捏了几分钟,字里行间透露温暖的亲情和思念。
一些灰色的粉末从信笺落到她长裙上,显然,墨水是用炉灰吸干的,她的眼前浮现出父亲向炉子弯下腰去拿那把火钳的样子。那时,她经常跟父亲坐在一起,苇草在炉膛里劈啪燃烧,火焰直蹿,她往炉里递着木柴。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她想起那些夏日的黄昏,天还那么亮。一有人走过,马驹就咴咴直叫,然后,扬蹄飞跑,飞跑着……她窗子下边有个蜂巢,飞舞在阳光的蜜蜂像金弹般撞到玻璃上,然后再弹回去。那时的生活多么快乐!多么自由!总充满美好的幻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切都随着她处女、结婚、偷情的过程而荡然无存,像一个旅行者,在沿途的每一个客栈就要丢下他的一部分钱财。
然而,究竟是什么使她如此不快乐?是什么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劫难?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痛苦的根源。
4月的阳光把搁物架的瓷器照得闪亮,像燃烧的火焰;她感到拖鞋下地毯的柔软;又是一个晴朗、暖和的天气,她还听到女儿清脆的笑声。
小姑娘正趴在草坪上,在晾晒的牧草上打滚。女佣揪着她的裙子,小心看护着。莱斯梯布多瓦在一边耙着草。每当他一靠近,她就弯下身来,两只手臂在空中扑打。
“快带她过来!”爱玛边说边跑上去吻她,“小宝贝!妈妈太爱你了!”
她发现孩子的耳朵有点脏,赶忙叫让人送热水来,给孩子擦干净,又换了衣衫和鞋袜,一遍遍地询问她的健康,好像她出远门刚回来,她流着眼泪又吻了她,才把她交给女佣。女佣人对她这种反常行为感到诧异。那晚,罗多尔夫发现她异常严肃。“会过去的,”他心想,“只要耍耍小脾气。”他接连三次没来赴约。再来的时候,她对他很冷淡,甚至蔑视他。“啊!你在浪费光阴,我的宝贝……”
他装作并没注意到她抑郁的叹息,也没看到她掏手绢擦眼泪。爱玛悔悟了!
她甚至自问,究竟为什么要讨厌夏尔,他是否值得她爱。然而,夏尔对她的回心转意却似满不在乎,以至使她本来并不强烈的作出补偿的愿望,竟不知道该如何落实。这时,药剂师的到来,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十
最近,药剂师读到了一些文章,宣扬治疗畸形脚的新法;他向来热心拥护进步,那种造福永镇的念头就油然而生,“为跟上时代的脚步”,永镇应当得施行这种矫形手术。
“其实,”他对爱玛说,“这样做有何风险?您瞧(他用手指历数进行这样尝试的好处):肯定能成功,病人解除了痛苦,医生一举成名等等。比如,您丈夫设法医治金狮客栈那个可怜的希波利特的腿,为何不愿意这样做呢?请注意,他一定会对来往旅客歌功颂德,再说(郝梅压低声音,看了看四周),又能有谁拦得住我在报上发篇小小的报导吗?嘿!我的上帝!小小文章传天下……人们就会纷纷谈论此事……最后滚成个大雪球!谁能说得清楚结果会怎样?”
是呀,包法利可能获得成功,爱玛也认为他根本不是笨手笨脚的蠢货,促使他做出这一名利双收的抉择使爱玛感到很得意!她渴望得到一种比爱情更可靠的东西。
在药剂师的激励和爱玛的怂恿下,夏尔也就同意了。他让人从卢昂买回杜瓦尔博士的专著,每晚专心研读起来。
就在他研究马蹄足、内翻足、外翻足,也就是说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简单地说,也就是各种歪歪扭扭,或朝下、朝里、朝外的扭曲的畸变足),以及踵畸形足、底畸形足(即朝下和朝上扭曲的脚)的时候,郝梅先生又开始极力游说客栈伙计,让他接受手术。
“可能,你会感到一点疼,像扎上一针放点血那样,比挖掉个鸡眼什么的更简单!”
希波利特犹豫着,傻不拉几地转动着眼珠。“不过,”药房老板又说,“这事完全为你好!纯粹出于人道!你一瘸一拐地,样子难看不说,干起事情也挺不方便的,我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接着,郝梅描绘出治好后的情形,那时,他将既快乐又灵活,还能讨女人的喜欢,使马夫听得心里痒痒的,露出傻笑。然后,郝梅采用了激将法:
“瞧你这傻乎乎的,还像个男子汉吗?要你上前线打仗会成什么熊样?……你啊!希波利特!”
说完,郝梅就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这顽固、愚昧,闭目塞听拒不接受科学给予的好处,真令他诧异。
可怜虫终于同意了,因为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从来不多管闲事的比奈、勒弗朗索瓦太太、阿泰米丝,所有的邻居,甚至镇长蒂伐什先生,全都一至训导他,使他羞于拒绝。便起决定作用还是“不用他花一分钱”,夏尔决定承担这次手术的一切费用。这慷慨的主意是爱玛出的,夏尔表示赞同,也认为妻子真是个天使。
夏尔听从药房老板的意见,在细木匠在锁匠的帮助下,几经周折才做成一个重约八磅的匣子,匣子上用了不少铁、木料、金属板、皮子、螺钉、螺帽。
在确定该切开希波利特的哪一条腱之前,必须弄清他的畸形足属哪种类型。
他的一只脚和小腿几乎扭成直角,而这只脚仍能往里转,应该属于一只略呈内翻的马蹄足,或者说是一只严重地带有马蹄足趋势的轻度内翻足。这只肢也的确宽得像一只马脚,皮肤粗糙,跟腱干枯,脚趾粗短,黑色的趾甲像马蹄铁上的钉子。波得特整天像头鹿似的飞跑,甩开一长一短两条腿绕着一辆辆大车蹦来蹦去,这条瘸腿似乎比那条好腿更健壮。由于总在用它,倒像久经磨砺的道德品质,能耐久,有力量,每逢重活,他都能用上它。
医生决定先切开跟腱,矫正内翻当作的前胫骨肌肉手术,只能放到以后再说。他可不敢一下子冒险做两个手术,而就是这个手术,他已战战兢兢地,怕操作到他不知道的某些重要部位。夏尔手持腱手术刀,向希波利特走来的时候,紧张得要命,心剧烈地跳动着,手脚发抖。旁边的桌子上,也像医院里那样,放了一堆旧布纱团,蜡线,堆成一座金字塔的绷带,全都从药剂师店里拿来的。郝梅先生从一早忙起,就忙着这些准备工作既能得到众人的称道,又满足了自尊心。夏尔在皮肤上扎了个小孔,只听到喀嚓一声,跟腱就切开了,手术就结束了。希波利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捧起夏尔的双手一阵狂吻。
“行了,别激动,”药剂师说,“等以后再谢恩吧。”他对好奇地等在院子里的五六个人讲述手术结果,他们以为希波利特动了手术后就能正常走路了呢。夏尔把他病人的腿夹进机具后,回家去了。爱玛焦急地倚门盼望着。她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他们坐下用餐,夏尔吃得很多,上甜食的时候,他还想喝杯咖啡。平常,只有在星期天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能享用这种奢侈品。
那晚过得非常美满,畅谈着共同的梦想。他们谈到未来的财运,家庭生活的改善。夏尔认为自己终将声名远扬,生活得越来越舒适,又有这么爱他的娇妻。而爱玛在一种新的、更健康、更美好的感情中快乐地感到自己焕然一新,对这眷念着丈夫终于产生了钟爱之情。罗多尔夫也偶尔从她脑海中掠过,但她看着夏尔,竟惊讶地发现,他是那么可爱。
他们已睡在床上,这时,郝梅先生不顾厨娘的阻拦闯进卧室,手里拿着一页刚写出来的稿子。这就是他将让《卢昂明灯报》发表的宣传文章。他拿来给他们看。
“您自己念吧。”包法利说。郝梅念道:
“虽然成见像一张网似的笼罩着欧洲的部分地区,光明却已开始穿透这张网,照到我们的乡村。譬如我们这个小小的永镇,星期二,它成了一场试验性外科手术的舞台,这次手术也是一次高尚的慈善行动。我们最杰出的医生之一,包法利先生……”
“啊!说得太夸张了!太夸张了!”夏尔说,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不,一点也不夸张!怎么会呢!……‘给一个瘸子动了手术……’我这里没有用医学术语,因为,你们知道,在一份报纸上……用上术语会有人看不懂,文章应当让大众……”
“是的,”包法利说,“请往下念。”“我接着念,”药房老板说,“我们最杰出的医生之一包法利先生给一个瘸子动了手术,患者叫希波利特·拖坦。这名患者在旧校场勒弗朗索瓦太太的金狮客栈当了25年马夫。这次尝试之独特,加之对病人的关怀,使得客栈门口挤满了围观的镇民。而且,手术成功,堪称妙手回春,皮肤上只出了几滴血,似乎只是为了表示桀骜的跟腱终于向高超的医术作出让步。奇怪的是病人并无疼痛感(我们亲眼目睹),他的情况一直发展得很正常,令人相信他很快就能痊愈,可能在下一次乡间节庆活动中,我们就能看到这位勇敢的希波利特,在欢快的乐曲中,跳起酒神舞,用他的激情和击脚跳向众人表明他没有什么缺憾!光荣属于胸襟宽广的学者们!光荣属于这些为改善人类处境、减轻人类痛苦而夜以继日、忘我工作的智者!光荣!三倍的光荣!这不正是该让我们庆祝的时候吗?因为瞎子将重见光明,聋子将听到声音,跛子将正常走路!古代神明对信徒许下的诺言,今天的科学会将它们全都实现!在此,敬请关注治疗之后续各个阶段的情况。”
事情却不如文章所说的好。5天后,勒弗朗索瓦大娘惊慌失措地跑来,一边嚷嚷道:
“不得了啦!他快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夏尔拔腿就金狮客栈跑,药房老板看到他连帽子都没戴,就丢下了他的药房。他满脸通红,惴惴不安跟在后面跑,逢人就问:
“波得特怎么样了?”波利特全身剧烈地抽搐,套在他小腿上的机具撞墙。他们小心翼翼地去掉套子,看到了可怕的情形。脚都肿得不成样了,皮肤似乎要爆裂开,上面满是那只匣子箍出来的淤斑。希波利特早就喊疼,但谁也没在意。现在看来,他的喊叫并不是没有道理。过了几个钟头,水肿刚开始有所消退,两位学者就认为该把那机具重新套上了,为了尽快复原,收得更紧些。又过了三天,希波利特疼得实在受不了了,他们又拿掉机具,那脚的惨状把他们都吓坏了。整个小腿肿成了青灰色,有些地方出现水疱,淌着黑色的液体。伤势恶化,希波利特开始变得烦燥,勒弗朗索瓦大娘把他安置在小餐厅里,那里做至少能让他稍稍散散心。
收税官却抱怨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吃饭苦不堪言。于是,只好把希波利特换到台球室去。 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