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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佬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金童和玉女的第几代传人,更弄不清从祖辈到他这一代,已经在枫林寨居住了多少年。
种田佬忠在刚谙人事的时候,最好奇的是自己生命的来历,他的问题始终在大人那里得不到答案。
那时,他长得有母亲一样高大,却只能整天介围在祖母或者母亲身边,一会儿一身灰,一会儿一身泥,一会儿又让眼泪和鼻涕糊满一脸,经常挨曾祖母和母亲的教训。
枫林寨人继承了自觉控制人口的传统,种田佬忠的老祖母继承了“和合汤”的技艺。
她老人家配制的神汤可以说是百验百灵,说怀孕必怀孕,说生男不生女。
她勤勤恳恳为寨子里的育龄妇女采药煎汤,她白天爬上笔架山上的百丈悬崖,采集只有她自己叫得出名称的灵芝仙草,夜晚为众多的孙男孙女们念佛、拜菩萨祈求平安。
她老人家跪在如来佛祖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面前磕头、作揖、烧香,有时一边走着路。或者一边忙乎着什么,一边手捻佛珠,嘴里则不肯停歇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的咒语。反正,她那脖子上成年吊着一长串枫林木雕刻的佛珠,佛珠早被它的一双老手磨擦得光溜圆润。
种田佬忠出生的那一天,他的母亲照例挺起那个硕大无比的女人肚子,抬着细尖儿小脚,迈着娇柔的碎步,到笔架山的枫林里背了一大捆干柴下山。
到枫树林里取得烧柴,是枫林寨人一直沿袭先人流传下来的办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枫林寨人自觉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无论建房或者烧柴,木材虽然取之于笔架山上,却从不砍伐活树。
他们锯下山上的枯树的树干,用来盖房或作家具,而枝条则作为烧柴,从来没有人破例。
广阔的笔架山上,枫林生长茂密,每年都会有许多的枫树自然干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枫林寨人的各种需要。
女人怀孕以后,要上山背柴,则是一个同样由来已久的习俗,或者可以追溯到玉女那个时代。
这对于后工业时期的娇气妇女来说,似乎是一种对孕妇的惩罚或者说虐待。而那时,大家都称之为习惯成自然。
孕妇们上得了山,又有很好的耐力,从山上整理好一大捆干枯了的枫树枝条,靠着自己的力气,把干柴背回来,用于生火做饭或者取暖。
孕妇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上坡,下山,捆柴,背柴回家,中途没有任何帮手,所有的过程全是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不仅要靠她的力气和胆量,更要依靠她的耐心和智慧,因之,对每一个枫林寨的孕妇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挑战。
枫林寨的孕妇们历来没有人逃避这种挑战,而且已经习惯于在怀孕的时候,自觉地去干这种一般只有男人才能胜任的强体力劳动,这使枫林寨的妇女在另外一个方面得到了解放。
也许是因为她们在这种习惯性的劳动锻炼中,已经把自己磨砺得筋骨活泛、身板结实、精力充足的缘故,往往在临产时没有任何的畏惧心理。有了上山、下坡、砍柴、捆柴、背柴回家的劲头作底蕴,一鼓作气,孩子都能顺利产下来,从未见过有难产的。
可贵的是,她们生下来的婴儿也一个比一个健力,初产的婴儿也从来没有夭折过。
种田佬忠的母亲在临近生他的时候,依然上山去砍柴。这并不是一种痛苦的选择或者是被逼无奈,而是她自己对于生活的一个愉快把握。
种田佬忠的母亲预感到,又一个幸福时刻要不了多久就要降临,就向自己的婆婆,也就是种田佬忠的老祖母请示了方便,得到默许以后,独自一人上那笔架山去了。
挺着像一面牛皮鼓一样的大肚子,种田佬忠的母亲步履蹒跚地爬着坡。
山上的动物都向她打着招呼,小鹿儿欢蹦乱跳地朝她走来,小“猫猫”向她一声接一声叫唤,小松鼠干脆跳到她的肩膀上撒娇,穿着花衣的蝴蝶儿,则趴在她的头发上吸吮她头项上的汗味。
种田佬忠的母亲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爬到半山腰,来到了砍柴的地方,她折下一根滕蔓,收捡了干枯朽裂的枫枝,积成一堆,用青活的滕蔓捆紧实了,才坐下来歇息。
山风轻轻地吹拂,掠动她额前的发丝,阳光透过浓密的枫树枝叶,射进枫林,生气勃勃的枫树枝叶和已经干枯的老树都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彩色,布谷鸟在她的头顶唱着“丰—收—丰—收——”的小调。
种田佬忠的母亲感觉到肚子里有一阵躁动,可爱的孩子那双小脚板正使劲儿往外蹬呢,那小脚板儿像是一对打鼓的槌棒,敲得人心里生痒痒。
种田佬忠的母亲心里也一蹦一跳地激动,她高兴地解开自己的胸怀,双手抚摸着那面大牛皮鼓,眼睛几乎能把肚子里的孩子看清,她一脸晕红地笑着说:
“我的个顽皮鬼,你就是再着急,也要等到我回了家才能出来呀!”。
种田佬忠的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起身捋了一把鲜的枫树叶用来垫着脊背,背起柴捆就往山下走。
干枯的枫树枝叶飘洒出来的清香一阵紧接一阵,山风把这种清香从远处送过来,又送往远处。
可爱的小白兔们竖起一对尖长的大耳朵,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些像撑起一把把洁白小花伞样的大蘑菇,锦鸡儿从老远飞过来对着她唱歌跳舞。
种田佬忠的母亲感觉到有些吃力,有时,因为跨度太大,人被柴捆给推了一个踉跄,肚子里的一双小脚就趁机乱蹬。
她一着急,汗水从身上涌出更多,以致湿透了全身。急得站在近处的一对麒麟,也对她瞪大了双眼。
但是,种田佬忠的母亲终于没有摔倒,她把自己架得稳当,还一个劲念叨着肚子里的孩子:
“再着急也得先让我回家呀,再着急也得让我先回家呀!”
这么说着,她继续拄着枫树枝,背着柴捆往回走,把那红得发紫的太阳给甩到了笔架山的背后。
种田佬忠的老祖母一直在屋前的地坪上等待自己的儿媳妇回来,她的手一直缠在那串神奇的佛珠上没有停止搓捻,嘴巴也一刻不停地念叨那“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她眼睁睁迎着儿媳妇平平安安地进了家门,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种田佬忠的母亲洗抹过后,吃下了老婆婆为她煮好的四个山鸡蛋。
鸡蛋里放有一种叫紫苏的野草,是特生于枫林寨的一种仙药,对于孕妇的坐胎、稳胎和生产有着奇效。
也就在这天晚上,月亮圆得像孕妇挺起的肚皮,也就是一面大牛皮鼓的时候,种田佬忠钻出了他母亲的肚子,念佛的老祖母接下血糊糊的孩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
她把这小玩意儿放到枫树枝打制的水盆里,洗净了血污,捏着她的一对小腿脖子把小不点倒提在手上,一个重巴掌拍响了他的肉屁股,听到小玩意儿“哇——哇——”地一声尖叫。
她认定这不是一个天生的哑巴,竟开怀大笑起来。
随即,她在火塘里捡起一根烧得正旺的枫树枝,将燃着火苗儿的那端,对准她捻着的那根脐血带一剌。
只听得“吱吱吱吱”连声暴响,屋子里一时弥漫着嫩肉的焦香,那脐血带就断了。老祖母这才把活蹦乱跳的小玩意儿,送回到他母亲的怀抱。
新生儿种田佬忠的胎盘,被他的老祖父用一个枫树枝做成的小框装妥当,悬挂到笔架山上的一棵大枫树的粗枝上,这是告诉金童和玉女一个消息,枫林寨又添了一条新的生命。
对于这些,种田佬忠是一无所知的。
在他年幼的心灵里,坚信自己的生命像老祖母说的那样,来自于如来佛祖和观世音菩萨的恩赐;或者如老祖父说的那样,是一棵谁也没有看到过的老紫檀树上结下的种子,还有就是老虎洞里掏出来的一个“小猫猫”。
至于为什么老祖母的说法,会和老祖父的说法完全不同,到底谁对谁错,他从来没有多想。因为,老祖父和老祖母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中的谁有什么不对。
而且,每当种田佬忠问及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为什么自己一个人的生命会有三个好像是大不相同的来历时,这两个人中间的任何一位都会肯定这三种来历的说法:
人当然来自于神奇的老紫檀树,也来自于美丽的“猫”洞,这都是神圣的如来佛祖和观世音菩萨赐的福啊!
这使得种田佬忠似乎对自己有了明晰的理解,因之,当他的后人向他问及同样的问题时,他也学着前人的说法,向后人做了传授。
而他的后人,也会学着他的说法再依秩向自己的后人传授。因此,这样的说法会在天南地北流传,铭刻到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心里,不知开始而不会终结。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