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年轻时,我们觉得能掌控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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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蒋严十九岁那年,离开家乡去了北京,一去就是十五年。
年轻的时候,蒋严总觉得这个世界是自己的,北京的繁华、北京的机遇,似乎都是为他准备好的。当蒋严从北京西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觉得,他的人生,踏上了一列飞驰的火车。
怎么会有人不爱北京呢?蒋严多么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他终于可以彻底离开父亲,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蒋严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偏远小城,小城实在是太小了,骑着电动车两三个小时可以跑遍城区的所有角落。父亲在小城的中学里教了一辈子书,性格严肃又古板,平日里不爱玩笑,只是把蒋严的学习盯得很紧。而母亲,经营着一家女士内衣店,那是一间只有十平方米的狭长隔间,被两边的服装店和金店挤得几乎看不到门头。
“哪有那么多钱去租个大店面?这就行了,够咱们一家人吃喝。”母亲挺喜欢她的那间小店。闲来无事,就会坐在店里打毛衣。母亲的手很灵巧,只需三两天,就可以给蒋严打出来一件带有卡通图案的毛衣。
内衣店的客人虽都是老主顾,也少不了要讲价。蒋严的童年,就是在母亲跟顾客的讨价还价声中度过的。有时候,来买内衣的阿姨会给他一个苹果,或者一颗糖,那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到了小学之后,蒋严就不再喜欢母亲的内衣店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男女的区别,有了羞耻感。
有一次,班里的男生逗他:“蒋严,你是不是天天在你妈店里偷看那些阿姨换内衣啊。”蒋严又羞又怒,冲上去就和那个男生打了起来。
那天,蒋严的脸上挂了彩,父亲赶来之后,朝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两脚。
“小小年纪,学人打架是吗?”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净给我丢人!”
蒋严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出了教导室,他倔强地噘着嘴,始终不肯给出半句解释。他不愿意让父母知道自己是因为内衣店的事情跟同学打架。当然,那个挑衅的同学,也没吐露半分。
回到家之后,母亲用鸡蛋在蒋严的脸上轻轻地滚动,为他消肿。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跟你爸道个歉不就完了,非得搞得这么僵。”蒋严趴在母亲的膝盖上不说话,他眼里有泪,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2.
蒋严的成绩很好,他的童年几乎没什么玩耍的时间,只要父亲回到家,他就会有无数的习题册。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蒋严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女生,他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偷偷地给女生写情书。暗恋当然是无法说出口的,情书也从来没有送出去过。
有一晚蒋严回到家,发现父亲铁青着脸,他本能地感到不妙。果然,父亲让他跪下,将日记本摔到了他头上。
“小兔崽子,翅膀长硬了是吧?”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你一天天心思不用在学习上,还想谈恋爱?”
那晚,父亲断断续续数落了他两个小时,蒋严也就跪了两个小时。等他起身的时候,膝盖疼得直不起来,差点儿摔倒。母亲扶他回了房间,他就躺在床上,一言不发。母亲把饭端到他面前,他也没有动筷子。
母亲走了之后,蒋严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小声哭。
父亲把日记本砸在他头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无处躲藏。
那个时候,他心里萌生出了对父亲些微的恨意,他恨父亲的跋扈专制,恨父亲随便翻他的日记,更恨父亲控制自己的人生。也正是那个时候,蒋严第一次有了离开家的念头。他在心里默默地倒计时,两年,只需再忍两年,就可以离开父亲了。
蒋严把日记本烧了,他再也不需要多余的心思。对他来说,日记本里的所有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考上大学,去北京,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家。
没错,他一定要去北京。
北京有更好的学校,有更多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北京离家足够远,一天一夜的火车,可以将他和父亲阻隔开来。他再也不要回来了。
蒋严疯狂地投入到了学习当中,两年之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成了小城的高考状元。出成绩那天,父亲高兴坏了,在院子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请乡亲们吃饭,还请来了歌舞团。电视台来采访的时候,作为状元家长,父亲激动得脸颊通红,一向能说会道的他,竟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热闹好像都是父亲的,蒋严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父亲给别人敬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3.
父亲坚持要送蒋严去北京,蒋严拗不过,只得由了他。
父亲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还硬把蒋严手中的行李箱接过去,蒋严不给,父亲就黑着脸。报到那天,父亲拖着行李拦着人问路,蒋严突然发现父亲老了,他的背,有了些微的驼。不知不觉,蒋严已经比父亲高出了许多。
到了宿舍之后,父亲帮蒋严铺好了床,还特意与室友们聊了聊,希望他们多关照关照蒋严。
“蒋严这小子太木讷,不会说话,你们多包涵。”
“他没离开过家,第一次到北京,就麻烦大家多多照顾了。”
“蒋严的自理能力比较差,在家都是他妈给他安排好的。”
……
父亲说着说着,蒋严的脸上挂不住了,他拉了拉父亲的衣袖:“我送你去车站吧。”事实上,蒋严只送父亲到了公交站,因为父亲不许他送得太远。
“快回去吧!你刚到,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公交车来的时候,父亲大步走了上去,没有回头。蒋严望着公交车绝尘而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多年了,他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蒋严外形俊朗,富有才华,第一年就进了学生会,在大学里混得风生水起,当然,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女生唐唐,是他们的系花,跟蒋严一见钟情。母亲常常打来电话,问蒋严的情况,蒋严说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小事,从没说过自己在谈恋爱。
高中的日记本事件,成了蒋严心头的一根刺,他生怕说出来之后,有了父亲的干预,他连这份感情也保不住。
4.
一晃四年过去了。
临近毕业时,父亲连续打来了好几个电话。他动用了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人脉,准备在省城给蒋严安排一个不错的单位。
蒋严只有一句话:“我死也不回去。”
蒋严第一次和父亲撕破脸,在电话里吵得很凶。那也是蒋严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坚持。他好不容易脱离父亲的掌控,不可能再回去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他受够了。
最终蒋严获胜,他如愿留在了北京。为了自己,也为了唐唐。
他们租住在那种城改房的隔间里,和四五个人一起合租,条件比地下室好一点儿,但公共区域放一点儿东西,瞬间就会不见。合租的室友们,并没有那么友善。
“要是我们能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唐唐说。
5.
然而在北京待的时间越长,蒋严越感到自己的无力。
四年后的蒋严,已经不再觉得北京是自己的了。他就像是一只蝼蚁,在北京穿梭着,过着平凡而忙碌的生活,为了未来打拼。但是这未来,蜡烛一般,在风雨中随时都可能灭掉。北京像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过客。
北京很大,大到能装下无数像他这样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北京又很小,小到容不下他那点儿梦想。
蒋严知道以他和唐唐的收入,想要买得起房,至少需要十年。但是十年后的房价,必然又是另一番模样。每当唐唐畅想着以后的房子时,蒋严就沉默,他知道,这时候的承诺,其实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他拿什么给唐唐买房呢?
“给你爸妈打电话吧,指望我们两个,永远都买不起。”唐唐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得蒋严心里发慌。
毕业五年,蒋严第一次主动给家里打电话。他原以为,父亲会破口大骂,会逼他回去。没想到父亲只是淡淡地说:“让我跟你妈商量商量。”就挂断了电话。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母亲才回了电话。
“你怎么突然想要买房?是不是有对象了?”
“嗯。”
“带回来让我跟你爸瞧瞧呗。”
“八字还没一撇呢。”
“就看看,没啥。”
“人家姑娘不愿意,没有房,我怎么跟人提结婚的事儿啊?”
“北京的房太贵了,哪是咱能买得起的?省城的房子又好又便宜,离家还近,要不跟你对象商量商量,咱还是回来吧。”
“妈,别说了,我真的不想回去和我爸在一块儿,他控制了我那么多年,如今我好不容易能够离开他,我是不会回去的。”
后来,母亲又打来几次电话,劝蒋严回去,蒋严始终不肯。
一周以后,父亲告诉蒋严,把内衣店盘出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加起来,凑了二十一万,已经打到蒋严的卡上了。
二十一万,加上蒋严和唐唐的存款,勉强能凑到三十万。但是三十万对于北京的首付来说还是差得太远。蒋严想让唐唐跟她的家人商量,唐唐说:“不可能的,我家不会出钱的,没有房,我爸妈不会同意让我跟你结婚的。”
唐唐一语成谶,果然,因为买不起房子的事情,她的家人开始给蒋严施压。
虽然每次唐唐接家里的电话,都背着蒋严,但是蒋严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只是没有想到,这危机会来得那么快,而且是最俗的那一种。
蒋严的心情糟糕极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唐唐。
“要不然我们在天津买房吧。”
“我去租个两室一厅行吗?”
“这三十万我们做个小生意,应该比上班挣钱快。”
蒋严提了很多想法,唐唐只是低着头不回答。蒋严的心,慢慢下沉,心底的那盏灯,无论他多小心去呵护,却还是要熄了。
6.
半年以后,唐唐还是跟蒋严分手了。
蒋严知道自己留不住她,他最终还是败给了贫穷。母亲的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总想让蒋严回家。
“北京的房子怎么样?你回来吧,接我们去看看你的新家。”
“你爸年纪大了,想抱孙子了,带你对象回来吧。”
“我腌了一大坛子你最喜欢吃的酱黄瓜,一直在冰箱放着,你啥时候回来吃?”
“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就是不愿意回家呢?”
蒋严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哪里都不想去,尤其是不愿回家,他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这副惨败的模样,他甚至不敢跟父亲对视,一旦对视,他那点仅存的自尊也将消失殆尽。
那天,北京刮了很大的风,蒋严的窗户被吹得直响。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蒋严正坐在地上喝酒。他不想再听母亲叨叨,便挂断了电话。
电话一直响个不停,隔壁租户又开始敲隔板。蒋严不得不接了电话。
“你回来吧。”
“妈,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
蒋严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端的母亲突然哭了。
“你爸他……不行了……”
7.
蒋严的脑袋一片空白,仿佛遭到了雷击。
他来不及换衣服,拿起手机就冲了出去。蒋严跑得太快,把一只拖鞋跑坏了,他在风里打了十分钟的车,没有一辆车停下。
蒋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站在风里号啕大哭。
一辆车停在他的面前,他看到副驾上的人,唐唐。那晚,是唐唐的新男友把他送到了机场。蒋严临走的时候,没有跟唐唐告别,他知道,他们或许没有机会再见了。
蒋严在深夜到了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
医生说,父亲的病情,最多只能再挨一个月。
他悔恨地跪在父亲的床头,无法接受眼前的画面。父亲在他的记忆中明明还是那个骂他、打他的壮汉,怎么如今就变成了骨瘦如柴的小老头。
母亲告诉他,父亲的心脏病,已经得了好几年。只是这两年越来越严重,去年医生要求做手术,得花十几万。但是当时蒋严正因为买房的事情一筹莫展。
父亲不让她告诉蒋严实情,他们想劝蒋严回家,但是看他那么坚决,就没再劝了。最后,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蒋严。
蒋严给医生跪下,他把银行卡塞到医生手里,求他救救父亲,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蒋严跪在父亲的床前,狠狠地扇着自己耳光。
8.
半个月后,父亲走了。
办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蒋严第一次觉得家里如此空空荡荡,他似乎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扫地的时候,他不小心碰倒了花瓶。
“毛手毛脚的!能不能认真点儿!”蒋严猛地回过头,一个人都没有。原来,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他心里堵得慌,以往对父亲的恨,全都不见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依赖父亲,依赖那个虽然不够完美,却深爱着他的父亲。
去药店给母亲买感冒药的时候,蒋严抬头看到了速效救心丸,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拿了两瓶,一起结账。
从那以后,蒋严的口袋里永远都会装着一瓶速效救心丸。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有一天,当他遇到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时,及时送上速效救心丸,可以降低自己内心的愧疚感。
9.
处理完北京的事情之后,蒋严就回了小城。
他把母亲的内衣店又盘了回来,他再也不觉得那是一种羞耻。相反的,一切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他都想要找回来,他不想再失去了。
年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刚到北京,他雄心壮志,告诉自己,未来可期。然而生活就像一座迷城,让他慢慢地走失。他拼了命地工作,主动申请加班,不放过任何挣钱的机会,还接了一些兼职,熬夜熬得大把大把掉头发。
然而他那么辛苦,挣的钱也永远赶不上房价。他太无力了,没能留住任何东西。他的爱情,在残酷又冷峻的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彼时父亲的忌日已经过完一周年。蒋严决定带母亲出去旅行,他已经失去了带父亲旅行的机会,他不想等到来不及,再去悔恨。
在客栈,蒋严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让人帮忙多加一副碗筷。到景区去的话,蒋严也总会多买一张门票。
“总觉得我爸不放心我,他会跟着我的。”
蒋严托梅姐给他母亲化个妆,他想带母亲去开满蔷薇的砖墙那儿照相,母亲坐在那里特别不好意思,扭捏着不肯:“这么大年纪了,化什么化,别人会说的。”
蒋严蹲下来,拉着母亲的手。
“妈,就趁现在吧,化得漂漂亮亮的,给我和我爸看看。”
10.
梅姐为蒋严的母亲化了一个淡妆,还带着她去选了一条漂亮的裙子。
那天的阳光可真好,暖暖的,洒满了整面花墙。
蒋严搬了凳子让母亲坐着,他就半跪在一旁,把头歪在母亲的腿上。
或许是阳光太暖,蒋严趴在母亲的腿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母亲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一切安静得就像是一幅油画。 承蒙你出现够我喜欢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