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楼道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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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在楼道里2
有一天,所有在这座公寓大楼里住过的房客的阴魂都会来到楼道里。
大家都还记得玛格丽特、保尔·埃贝尔、拉蒂齐娅、埃米利奥、马具皮件商和马塞尔·阿邦泽尔;记得格雷瓜尔·辛普森、神秘的美国女人和不讨人喜欢的阿拉尼亚太太;记得一位脚穿黄皮鞋,衣襟上插着一朵香石竹,手持孔雀石把拐杖的先生,他在这里住了十年,每天都到丹特维尔大夫的诊所去看病;记得热罗姆先生,他是一位历史教员,写过一本《17世纪西班牙教会辞典》,但是遭到四十六家出版社的拒绝;还有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曾在如今简·萨顿居住的房间里住过几个月,他原本在一家素食餐馆里打工,一天晚上,有人发现他正把一大瓶鲜肉汁倒进煮菜汤的锅里,于是被炒了鱿鱼。大家也还记得特鲁扬先生,他是一位旧书店老板,他的书店开在勒比克街,某一天,他在一大堆侦探小说中发现了三封维克多·雨果就《惩罚集》出版事宜给比利时出版商亨利·萨米埃尔的信;还记得楼群长贝尔卢,他是一个性格拘泥而又常冒傻气的人,常穿一身灰色罩衫,戴一顶贝雷帽,他住在前两号,1941年的一天早上,不知是根据哪一条“消极抵抗”法令,他让人在门厅和原来放垃圾箱的小院里安置了一些装满沙子的木桶,后来一点儿都没有派上用场。大家更不会忘记上诉法院院长堂格拉尔宴请同僚的盛大场面,那几天,两名穿着笔挺制服的共和国卫兵神气十足地在公寓大楼门口站岗,大楼前厅里摆了好几个装点着蜘蛛抱蛋和喜林芋等名贵植物的大花坛,电梯左侧安装了一个活动衣帽间——一根长管子装在几个轮子上,再安上一些衣帽钩——门房一件一件地把宾客的皮大衣挂上去,有水貂皮的,紫貂皮的,阿斯特拉罕羔羊皮的,卷毛羔羊皮的,水獭皮领的,真是琳琅满目。门房克拉沃太太穿着花边领的黑色连衣裙,坐在一把摄政椅上(这把椅子以及活动衣帽间和盆花都是租来的),身边摆着一个大理石面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存放取衣对号牌的金属方盒,盒面上绘有手持弓箭的小爱神丘比特,一个黄色烟灰缸,上面印着吹得神乎其神的屈瑟尼耶氧气牌苦艾酒(白苦艾或绿苦艾)广告,还有一个事先放了一些零钱的小托盘。
瓦莱纳是这座公寓里资格最老的一位房客,他比格拉蒂奥莱更早住进公寓楼。格拉蒂奥莱家曾是这座公寓楼的业主,但战时他才住进楼里,几年之后他继承了他家在公寓楼里还保存的四五套房间,但是后来却一一卖出,只在八楼给自己留了一套两居室。瓦莱纳住在这儿的时间比马尔基佐太太还早,马尔基佐太太出生在这座公寓里的时候,她父母住在这儿已有三十年了。瓦莱纳比克雷斯比小姐、莫罗夫人、德博蒙一家、马西亚一家、阿尔塔蒙一家进楼的时间都早,甚至比巴特尔布思还早。他记得很清楚,1929年的一天,上完水彩画课后,年轻人——当时巴特尔布思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对他说:“听说好像四楼有个大套间还空着,我打算把它买下来。这样,我找你就不用多花时间了。”
巴特尔布思当天就买下了那个套间,显然对售价没有什么争议。
瓦莱纳当时在这座公寓里已经住了十年。他是1919年10月的某一天住进八楼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的。那时他刚十九岁,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乡埃唐普,来到巴黎投考美术学院。这里是他家一位朋友帮忙借他临时住宿的。他曾幻想自己结婚成家,成了一位名画家,然后回到埃唐普。可是他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再回埃唐普,因为他一直没有成名。十五年后,他有了一点儿小名气,有了几位忠实的顾客。他为故事书画插图,给私人授课,以此维持生计,日子过得还不错,可以不慌不忙地作画,也可以外出旅游。他有过机会能找到一间更大一点儿的住处,或者一间真正的画室,可是他对自己的房间十分留恋,感到已经无法离开这座公寓楼。
其实,他对公寓楼里有些住户几乎一点儿也不了解,从楼道里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不知他们究竟是住户还是住户的朋友;他对有些住户已经记不起来了,对有些住户只留下单一得可怜的印象:阿邦泽尔太太的单柄眼镜,特洛盖先生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出售的放在瓶子里的自制软木小人,弗雷斯纳尔太太放在煤气灶上的总是保温的蓝色搪瓷咖啡壶。
他打算把组成这座公寓楼住户五十五年生活的种种细微的事情——虽然随着年华流逝而被人淡忘——再重新回忆起来:打过蜡的地漆布干干净净,只能穿着毡底鞋在上面走;一位母亲和女儿一起在铺着红绿间隔条纹漆桌布的桌上剥小豌豆;瓦棱形的菜盆托儿;吃完晚饭用手一拉就能回到原位的白色挂灯;全家人晚上围着一台无线电收音机,男主人穿着莫列顿双面起绒呢上衣,女主人系着小花围裙,一只猫蜷成一团在炉旁睡觉;孩子们穿着木底皮面套鞋,拿着敲得坑洼不平的铁罐下楼取牛奶;烧木柴的大炉子,用摊开的旧报纸把炉膛里的炉灰掏出来……
那些梵豪登牌可可罐头盒、带有快乐的狙击兵图案的巴纳尼亚牌罐头盒、用旋切木板做的科梅尔西牌饼干盒,都去哪里了?窗前的食品柜,以“泼辣太太”为商标的沙波尼特优质洗衣粉盒子,上有卡皮耶洛画的喷火魔鬼的产热棉花盒以及古斯丹大夫开的装有氢氧化锂片剂的药袋,它们都去哪里了?
年华在流逝,搬运工曾把钢琴、碗柜、卷起的地毯、放着餐具的纸箱、灯具、鱼缸、鸟笼、百年老钟、烧得发黑的煤气灶、可以加长的桌子、六把椅子、冰箱、祖传的大油画,从楼里搬走。
楼梯对于瓦莱纳来说,每一层都留有一个回忆,都能激发起一种感情,这是某种过时的不可触知的东西,是某种还在某处跳动——在他记忆的晃动的火焰下跳动——的东西:一个动作,一种香味,一种声音,一次闪光,一位在钢琴伴奏下唱歌剧的少妇,打字机笨拙的击打声,一股强烈的臭药水味,一阵喧哗,一声喊叫,一片嘈杂声,绸缎和毛皮的窸窣声,门后猫的哀叫声,有人在隔板上敲打的声音,留声机反复放出的探戈舞曲声,七楼右边加斯巴尔·温克勒的镂花锯不间断的嗡嗡声,而相对应的是四楼左边巴特尔布思套间里的一片令人无法忍受的寂静。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