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在楼道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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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在楼道里10
钢琴调琴师每年两次到德博蒙家调琴已有四十年了。一次在六月,一次在十二月。他让小孙子陪着一起来,这是第五次。小孙子十岁不到,但很重视陪他爷爷来调琴。上次来时,他把一个花盆架打翻了,这次拉菲昂特太太不许他进房间。
调琴师的孙子坐在楼梯台阶上等着他爷爷。他穿着一条海军蓝呢短裤,一件天蓝色亮尼龙夹克衫,衣服上别了许多奇形怪状的饰物:一个发出四根射线和同心圆圈的铁塔,无线电报的象征;一个圆规、一个指南针和一个秒表,地理学家、测量员和探险家的假设标志;一个黄色三角形上标着红色数字77;一个修理一只肥大的山地鞋的鞋匠的身影;一只手推开一杯盛满酒的玻璃杯,下面印着“不,谢谢,我开车”。
小男孩在看《丁丁画报》刊登的卡雷尔·范洛朗的自传体小说《皇帝的信使》。
卡雷尔·范洛朗是当代最奇特的人物。他出生于荷兰,出于对启蒙运动哲学家的热爱,改国籍为法国。他在波斯、阿拉伯、中国、美洲生活过,可以流利地讲十二种语言。他智商明显高人一等,但他是一个什么都爱碰碰弄弄的人,似乎不能从事一项专业超过两年,他一生中从事过多种职业,无论当外科医生,还是当几何学家都同样幸福、同样喜悦。他在拉合尔铸造大炮,在设拉子创办一个兽医学校,在博洛尼亚教生理学,在哈勒教数学,在巴塞罗那教天文学(他大胆提出梅尚计算米的长度有误差的推测),为沃尔夫·托恩护送枪支,或当管风琴制造商,他打算用翻动琴键代替拉杆音栓,过了一百年后确实这样改动了。卡雷尔·范洛朗一贯摇摆不定,三心二意,他一生中考虑过若干有意思的问题,数次提出解决的设想。他的设想很巧妙,很有天才,但是每次撰写时总是让人看不懂他设想的结果。他去世后,他工作室笔记本上的内容大部分颇难理解,有关于考古、埃及学、排字(统一字母计划)、语言学(就瓦尔斯尼斯语问题致洪堡的信:这可能只是草稿,总之洪堡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涉及过该问题)、医学、政治[建议民主政府不仅考虑立法权、行政权、司法权三权分立,同时——令人不安地预见到——考虑第四权力,他也称之为“媒体权”(出自“媒体人”——也即新闻人——一词),换句话说,叫“信息权”]、数值代数(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注释,这个猜想提出任意数“n”等于素数“k”之和)、生理学(对于旱獭冬眠、鸟的气囊体、河马有意呼吸暂停等的猜测)、光学、物理、化学(对拉瓦锡关于酸的理论的批评,单体归类提纲),以及若干发明计划,都是往往差一点儿就能成功的发明:一种可转向的双轮坐车,有点儿像德莱斯式自行车,但比后者提前二十年;一块称为“毛皮”的布,用软木粉、亚麻油、胶水和树脂混合物涂在粗布织纹上,制成一种人造皮革;或一个“太阳锻炉”,用光滑如镜的金属平板组装成向局部聚焦的装置。
1805年,范洛朗寻找资金筹建去尼罗河探源的探险队。在他之前曾有不少人也提出过同样的计划,但是没有人成功。他向他几年前认识的拿破仑一世提交了该项计划。当年,督政府认为拿破仑将军过于得人心,把他派往遥远的埃及。法国人未来的皇帝于是召集了他那时代最优秀的学者一起出征埃及。
拿破仑此时遇到一个外交难题,法国海军主力刚在特拉法尔加战役中被击溃,他想寻找抗衡英国人海上霸权的对策。他曾想雇佣最负盛名的柏柏尔海盗,即外号为“风头鹰”的霍卡布·乌阿克特。
霍卡布·乌阿克特拥有由十一艘圆头帆船组成的船队,他的活动指挥有方,在地中海大部分海域可称霸主。他并不喜欢占领直布罗陀海峡已有近一个世纪之久并且占领了马耳他达五年的英国人,英国人越来越威胁到柏柏尔人的活动,但是他也不会因此喜欢法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热那亚人、威尼斯人,他们也总是来攻打阿尔及尔。
总之,首先要与“风头鹰”接上头。为了防止被人暗杀,他有一个由十八个聋哑人组成的卫队昼夜守护,任何离他不到三步远的人都将被枪杀。
然而,正在拿破仑要找一个敢于去和“风头鹰”谈判的人时——因为很多人刚听到谈判的前提就已泄气——他接见了卡雷尔·范洛朗。拿破仑不禁自思又交了好运,他知道范洛朗的阿拉伯语讲得很好,在埃及时已经欣赏到他的智慧、敏捷、果断、善于外交、胆识过人。拿破仑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计划,答应承担到尼罗河探源探险队的全部费用,但是范洛朗必须为他到阿尔及尔送信给霍卡布·乌阿克特。
几周后,范洛朗化装为波斯湾富商,取名为哈贾·阿布杜拉齐兹·阿布-巴克尔,带着一个长长的骆驼商队和由帝国卫队最优秀的马穆鲁克组成的护队进入阿尔及尔。他的商队运送地毯、武器、珍珠、海绵、布匹和香料。他的商品质量上乘,很快出手,尽管阿尔及尔那时是一座繁华城市,柏柏尔海盗抢来的世界各地的货物在城内流通。范洛朗出手货物时留下三个铁箱,当有人问他箱内装的是什么货物时,他总是说:“你们都不配看这几个箱子里的货物,只有霍卡布·乌阿克特才有资格。”
他到阿尔及尔的第四天,“风头鹰”手下的三个人在他下榻的旅馆门口等他。他们向他做手势让他跟着他们。他点头表示同意,他们让他坐上用厚厚皮帘遮住的不透风的轿子。他们把他抬出城外,在一个孤零零的帐篷内对他仔细搜身。他等了几小时。后来,夜幕降临时,霍卡布在卫兵的保护下出现,他说:
“我把你的箱子都打开了,箱子是空的。”
“我是来向你进贡比这些箱子能装的金子多三倍的金子!”
“我要你的金子有何用?一艘小小西班牙渔船可以给我带来七倍金子!”
“你最后一艘渔船呢?英国已经将你的船击沉,你不敢攻打英国人。在他们的三桅大帆船旁边,你的渔船只不过是小舢板!”
“谁派你来的?”
“你是一头鹰,只有另一头鹰能与你对话!我为法国人的皇帝拿破仑一世下书给你!”
霍卡布·乌阿克特当然知道谁是拿破仑一世,也很尊重后者,虽然没有直接明确答复后者的建议,但视卡雷尔·范洛朗为大使,对他非常殷勤。他邀请他住进他的宫殿,一座临海的大城堡,城堡内有种植了枣树、角豆树、欧洲夹竹桃树的迷人花园,驯服的羚羊在园内走动;他为他举行盛宴,请他品赏来自美洲和亚洲的菜肴。而范洛朗整个下午连续对阿拉伯人讲述他的种种经历,向他描述他逗留过的神奇城市:有六十个银屋顶建筑的迪奥米拉城,有一百口井的伊萨乌拉城,斯梅拉尔迪纳水城,还有莫利亚城,该城的乳白色城门在阳光下是透明的,珊瑚柱,镶嵌蛇纹石的三角楣,如同养鱼缸般的玻璃别墅,银鳞舞女的身影在水母形路灯下游泳。
范洛朗在“风头鹰”处住了快一周。一天晚上,他一个人留在套间前的花园内,一边喝绝妙的摩卡咖啡,一边抽玫瑰花香的琥珀管水烟筒,这时在夜色浓浓的花园里响起一缕温柔的歌声。这是忧愁的仙女的歌声,范洛朗很熟悉她唱的乐曲,他专心地听着歌声,稍稍惊异地听出歌词,是阿德里安·维拉的牧羊女之歌(从略)。
范洛朗站起身,朝歌声方向走去,那是在他套间下方十几米,城堡加固部分的另一头,海岸礁石悬崖处。他远远望去,在一个金色栏杆封闭的平台里,在树脂火把柔和光亮的照耀下,有一位美貌动人的女子。他顾不得谨慎行事,跨过他平台的栏杆,走到城堡的另一侧,顺着一条狭小的沿峭壁的小道走到那位女子同一水平线处。他低声呼唤她。她听到呼唤声差点儿逃走,后来又走回来,向他走去,轻声向他叙述她不幸的遭遇。
她叫乌尔苏拉·冯·利多,是曾任腓特烈·威廉二世副官的利多伯爵的女儿,十五岁时嫁给西班牙驻波茨坦大使的儿子阿勒凡洛·桑切·德莱斯坦洛。她乘坐的那艘轻型巡洋舰被柏柏尔袭击,没能去马拉加与她夫君团圆。多亏自己的美色,她没有丧生。她已被囚禁在“风头鹰”的后宫十年,终日以泪洗面,后宫还有“风头鹰”的另外十五房妻室。
卡雷尔·范洛朗半身悬在空中,含泪听着她的叙述,当她讲完后,他发誓第二天就把她解救出去。他给了她一只戒指作为信物,这是一只镶嵌凹雕横“8”字的乳白刚玉的卵形宝石戒指。他对她说:“古人以这块宝石象征记忆,据传说,谁要看过一眼这只戒指,终身都不会忘记它。”
范洛朗置皇帝的使命于脑后,在二十四小时内策划了乌尔苏拉逃离计划。第二天晚上,他拿着白天准备好的必要用品,又来到后宫平台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很重的深色瓶子,在栏杆数处洒上几滴冒烟的液体。由于酸的侵蚀作用,铁栏杆开始断裂,范洛朗为普鲁士女子打开了能钻出来的小缝。
她于半夜来临。夜色很浓。“风头鹰”的套间离此处很远,他的卫兵无精打采地踱着方步。范洛朗打开一个丝梯直通悬崖脚下,乌尔苏拉和他先后沿梯子爬了二十五米,下到周围是峭壁和明礁的沙滩上。
范洛朗护队的两个卫兵在那儿拿着两盏暗灯等着她。他们带着她穿过悬崖崩塌的砾石堆,直到通往内陆的一条干涸河口。护队其他卫兵都在那儿等着。乌尔苏拉坐在骆驼背着的圆帐内,一般妇女都坐这种圆帐,商队就出发了。
范洛朗打算到达奥兰,那儿西班牙势力大。但是他没有时机了。清晨,他们刚离开阿尔及尔几小时,“风头鹰”手下的人就已经追上他们,攻击他们。这场战役迅速结束,马穆鲁克一败涂地。范洛朗本人没看到什么,一个光头大力士一拳就把他打晕了。
卡雷尔·范洛朗醒来时全身疼痛,他人已在一间囚室:地上铺着大石块,阴森森的墙壁,一个砖砌的铁饰。亮光从装着铸铁栅的小圆窗射进来。范洛朗向亮处走去,发现他的牢房在一个小村庄内,村里有三四间茅屋,中间有一口井,茅屋四周是小小的棕榈林。“风头鹰”部下露天扎营,他们在磨大刀,削尖箭头,正在练骑术。
突然牢门打开,进来三个人。他们带走范洛朗,一直到离村庄数百米远处,在沙丘那头,沙漠的黄沙侵蚀绿洲,棕榈树已经枯死。他们把他捆在一个木板上,这是当行军床和手术台的木板,用皮索把他身体和四肢绕了几圈。然后,他们骑马远离。
夜幕降临。范洛朗知道他不会冻死在深夜,而会在第二天被太阳烤焦,如同他处在他的“太阳锻炉”一样。之后他想起曾经向霍卡布说起他的计划,阿拉伯人沉思地摇摇头,轻声说,沙漠的太阳不需要镜子。范洛朗想,霍卡布使用这种刑罚处死他,那是让他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几年后,卡雷尔·范洛朗确信拿破仑不会再抓他,鲁斯坦也不会如他们宣誓那样杀他为死难的二十名马穆鲁克兄弟报仇——因为这都是范洛朗的错误给他们带来死亡——他才将他的历险写成回忆录,把它提交给普鲁士国王,悄悄地盼望国王给他养老金以奖励他试图解救国王原副官的女儿。他在回忆录中叙述,一次偶然机会救了他的命。“风头鹰”的部下用皮编索带捆住他。他们如果用细茎针茅绳、麻绳或帆布带捆他,他就会不久于人世。但是,如众人所知,皮带浸了汗以后会变松,经过几小时肌肉收缩扭曲、喘息,突然毛骨悚然、颤抖,范洛朗已临近死亡边缘,本来他每次挣扎,皮带越陷越深,突然他感到皮带慢慢放松。他尽管焦虑万分,可已经精疲力竭,昏昏睡去,他发着高烧,做了许多噩梦,梦中大群老鼠向他袭来,用牙齿咬他的肉。他吓得出了一身大汗惊醒,发现他发肿的脚可以自由移动了。
几小时后,他解开了皮带。夜晚寒气袭人,狂风四起,吹起黄沙旋涡,沙子覆盖着他浑身的伤口,如撕裂他的皮肤一样疼痛。他以绝望之人的垂死挣扎,在沙里挖了一个坑,躲进坑内,用捆绑过他的沉重木板扣在坑上盖住自己。
他再也睡不着觉,一直设法御寒,防止黄沙流进眼睛和嘴巴,钻进他手腕、脚踝的伤口内,试图好好想想他的处境。处境十分不妙:他肯定可以活动四肢,也可以坚持度过这个可怕的深夜,但是他已濒临虚脱,既无食品又无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离绿洲数百米,那儿正是执行他死刑的人的扎营处。
如果是这样,他便毫无活下去的希望。想到这一点他几乎平静下来:他活下去的希望不是取决于他的勇气、智慧或力量,而完全取决于命运。
天亮了。范洛朗从坑里钻出、站起,走了几步。他望到沙丘那头的棕榈树顶。绿洲那儿没有一点儿动静。范洛朗感到有希望了:如果“风头鹰”的部下执行完死刑离开临时营地,回到阿尔及尔,这就意味着这儿离海边不远,他在绿洲能找到水和食物。有了希望就有了力量,他一直爬到了棕榈树林。
他的推理是错误的,或只是一种猜想,但他至少证实了一点:绿洲里没人。茅屋倒塌一半,似乎多年没人居住,井已枯干,里边都是蝎子,棕榈树也快枯死。
范洛朗休息了几小时,把伤口用棕榈叶包扎起来。然后向北走去。他走了不知多少小时,机械地迈步,神志不清,似乎不是走在沙漠中,而是走在灰色石头地上,有几丛发黄的草,草茎磨尖,有时遇见一头驴发白的脆弱骨架或是一堆倒塌的石头,可能原来是牧羊人的避风处。后来天近黄昏,他到达一个荒凉的高原,地面有裂缝,又有凸起,高低不平,能看到骆驼、山羊和帐篷。
这是柏柏尔人的驻扎地。当他到达时,夜幕已笼罩大地,他倒在柏柏尔部落男人取火的火堆边。
他和他们一起逗留了一周多。他们只会说几个阿拉伯语词汇,他们与他相互之间说话不多,但是他们为他治疗、补衣服,他走的时候,还赠给他食物、水和一把匕首,匕首的石柄带有纤细阿拉伯字图案的铜饰条。他的双脚不习惯赤足行走卵石地,他们给他做了一双用宽大皮带系住的木鞋,他习惯穿这种木鞋以后,就再也不穿欧式皮鞋了。
几周后,卡雷尔·范洛朗平安到达奥兰。他不知乌尔苏拉命运如何。他试图组织一次布匿战争来解救这位年轻女子,可是没有成功。1816年8月27日,“风头鹰”在阿尔及尔被炮轰时死去后,一支英荷联合舰队传出消息,后宫的“风头鹰”妻室说,可怜的普鲁士女子如同所有不忠贞的妇女一样,被装进皮口袋,开口处缝死,从城堡高处扔进了大海。
卡雷尔·范洛朗又活了约四十年。他化名为约翰·罗斯,当了休达总督的图书馆管理员,余生一直抄写科尔多瓦宫廷诗人的诗,在图书馆书籍的衬页贴上藏书标签——一个古菊石化石——上面写着骄傲的座右铭“不可侵占的长眠”。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