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巴特尔布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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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巴特尔布思1
四楼左侧是巴特尔布思住处的一间候见室。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把草垫椅子,两只配有短流苏红色圆垫的三条腿的小凳子,一张过去在车站候车室里常见的那种蒙着暗绿色单面漆布的直背长椅子。
墙壁刷成白色,地上铺着厚厚的塑料保护地板,最里边的墙上挂着一大方软木板,上面贴了几张各地风光的明信片和一纸镶黑边的讣告:
加斯巴尔·温克勒先生1973年10月29日在巴黎逝世,享年六十三岁。兹定于1973年11月3日上午十时,在巴黎十七区奈伊街170号比沙医院太平间前举行尸体入殓仪式,请各位参加。鲜花、花圈一概谢绝。
房间里有三个仆人,正在等着主人随时可能发出的召唤。斯莫特夫举着一只胳膊站在窗边。干杂活的女仆埃莱娜拿着一件腋下开缝的上衣,缝补右边的袖子。司机克莱贝尔没穿制服,穿着一条灯芯绒裤子,腰里束着一根宽皮带,上身套着一件高领白毛衣。他把五十二张扑克牌在那条长凳上排成四行,准备算命,他抽出四张A,利用留下的空隙,按照同色的原则重新组合。扑克牌旁边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一本美国小说——乔治·布雷茨里的《流浪汉》,故事发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纽约爵士乐圈内。
斯莫特夫为巴特尔布思服务已有五十年了。克莱贝尔是巴特尔布思和斯莫特夫周游世界回来后在1955年雇用的司机,同时还雇了阿黛尔太太当厨娘,西蒙娜给她做帮手,莱奥纳尔当膳食总管,热尔梅娜当洗衣女工,路易干粗活,托马斯当跟班。那时巴特尔布思常常出门,经常请客,而且还接待远方的亲戚或他在旅行中认识的朋友住下。
从1960年起他就不常请客了,有些用人走了以后也不再补充新人。三年前阿黛尔太太退休,这才雇用了埃莱娜。埃莱娜刚三十岁,负责照管一切,洗衣、做饭、收拾房间,重活有克莱贝尔帮忙——他没有多少机会开车。
巴特尔布思也多年不再接待客人了。近两年来他几乎闭门不出。大多数时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只要他不叫人,不许任何人去打扰他。有时他在里面一待就是四十八个小时以上,不出一点儿动静,累了就和衣睡在二外公舍伍德留下的躺椅上,饿了就啃几块面包干或姜汁饼干,难得在他那宽敞肃穆的拿破仑时代式的饭厅用餐。当他答应在那儿吃饭时,斯莫特夫便穿上他那件旧燕尾服,双手尽量不发抖,亲自为他上菜:连壳溏心蛋、清煮黑线鳕、一杯马鞭草茶。几个月来他只肯吃这些东西,埃莱娜急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瓦莱纳花了几年工夫才弄明白巴特尔布思究竟想干什么。1925年11月巴特尔布思第一次来找他时,只是说想跟他学水彩画,他打算每天学一课,一共学十年。他学画的课时如此频繁、课程如此漫长,使瓦莱纳大吃一惊。他当然也很高兴,过去他要三个月才能教十八小时的课。巴特尔布思表示他有决心学好,花多少时间都行,经济上也没有什么困难。过了五十年以后,瓦莱纳常常想,当初巴特尔布思用十年的时间学画并不算过分,因为他实在缺乏这方面的天资。
巴特尔布思不仅对水彩画这么微妙的艺术一无所知,而且从来没有拿过画笔,甚至铅笔也拿得不多,因此只好从头学起。第一年,瓦莱纳先教他用炭条、石墨、红粉笔画素描,用带方格的图画纸临摹范本,教他画静物写生,用浅色画影线,用深色画阴影,教他练习透视。然后教他用中国墨汁或乌贼墨汁染色,规定他练习实用而乏味的书法,教他如何用画笔冲淡或加深几笔以表现不同的色调,获得不同的浓淡效果。
学了两年以后,巴特尔布思终于掌握了绘画基本功。瓦莱纳认为,只要掌握了基本功,其余的问题就在于题材和经验了。他们开始到外面写生,先去蒙索公园、塞纳河畔、布洛涅森林公园,不久就到巴黎远郊。每天下午两点钟,巴特尔布思的司机——那时还不是克莱贝尔,而是法弗塞特,他原是巴特尔布思母亲的司机——来接瓦莱纳,他的学生穿着高尔夫球裤,系着护腿套,戴着苏格兰式帽子,穿着一件花式毛衣,早就乖乖地坐在宽大的黑白相间什纳尔与沃克豪华轿车里等他了,这种豪华汽车,司机的座位上没有顶盖,并且和乘客的座位分开。他们去枫丹白露树林,去桑利斯、昂赞、凡尔赛、圣日耳曼或瑟弗勒兹山谷。到那里以后,他们先把三脚折椅并排放好,再支上可以固定的遮阳伞和摇摇晃晃的活动三脚画架。接着,巴特尔布思开始检查他的画具,检查得非常非常细致,如有怪癖。他先拿起一张事先在反面喷过水的细纹瓦特曼图画纸,对着光亮照一下纸的牌号,确认哪是正面,然后有点儿笨拙然而却非常细心地把它用图钉钉在纹理不顺的栲木画板上;再打开锌制调色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三支小小的颜料管,以及一块上次画完后就仔细清洗干净的搪瓷调色板;然后准备水、海绵、铅笔;检查画笔的柄是否装牢,笔尖是否完好,笔肚是否太大,笔毛是否有刺。待一切整齐后,他开始用铅笔轻轻地画草图,先画大的轮廓,地平线、近景、透视线,然后试图捕捉那些难以预料的、稍纵即逝的壮丽场景:瞬息万变的云朵,被风吹皱的水面,法兰西岛的黄昏,一群起飞的惊鸟,赶着羊群回家的牧人,沉睡的村庄上空升起的月亮,两旁种着杨树的公路,站在灌木丛旁的一只狗,等等。
在大多数情况下,瓦莱纳总是摇摇头,简短地说上三五句话——天空太阴,不平衡,效果不好,缺少对比,气氛没有衬托出来,没有过渡,布局平淡,等等——同时在画稿上随随便便地画上几个圈圈杠杠,毫不留情地就把巴特尔布思的成果毁了。巴特尔布思一声不吭,把纸从画板上撕下来,换上一张新的,重新画起来。
除了这种严厉的教学关系以外,巴特尔布思和瓦莱纳相互之间几乎不说话。尽管他们完全同岁,然而巴特尔布思对瓦莱纳的情况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瓦莱纳对巴特尔布思的为人倒是有点儿好奇,可是往往不敢直接询问他。有好几次,在归途中,他问巴特尔布思为什么一定要学水彩画,巴特尔布思一般只是回答:“为什么不呢?”有一天瓦莱纳反驳说:“因为像你这种水平,大多数学生早就泄气了。”
“我有那么糟糕吗?”巴特尔布思反问。
“一个人用十年的时间,什么都能学会,你也会学会画画的,但是你为什么要精通一项与你的天资毫无关系的艺术呢?”
“我并不是对水彩画本身感兴趣,而是对我将如何使用水彩画感兴趣。”
“你打算用水彩画来干什么呢?”
“当然是用来绘制拼图游戏。”巴特尔布思毫不犹豫地回答。
从那天起,瓦莱纳开始对巴特尔布思的设想有较确切的印象了;但是直到认识了斯莫特夫和加斯巴尔·温克勒以后,他才对这个英国人的全部计划有了真正的了解。
想象一下吧,一位亿万富翁,对钱财的普通用法已不再动心,他更大的奢望是领略、描摹、穷尽世界,当然不是整个世界——这样的计划一提出来就知道不可能实现——而是世界的一部分。面对世界上错综复杂的不协调现象,他决心实施一项虽有局限,却是完整的、全面的、不可动摇的计划。
换句话说,巴特尔布思决心尽其一生完成一项独一无二的计划,他之所以要不顾一切地实施这个计划,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计划。
当他二十岁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起初,他的想法还很空泛,只是提出一个问题:“干什么呢?”得出一个答案:“什么也不干。”金钱、权势、艺术、女人对他都没有吸引力,他对科学、赌博也不感兴趣。他最多喜欢领带和马,或者毋宁说,他想在这类微不足道的琐事之中(尽管有不少人围绕着自己的领带,有更多人围绕着星期日赛马有效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模模糊糊而又热烈执着地寻求某一种无上完美的境界。
他的这个想法,在以后的岁月中逐步形成了三条指导原则。
第一条原则是精神方面的。不是创造一个奇迹或打破一项纪录,不是上攀高崖或下闯深渊。总之,巴特尔布思将要做的不是什么惊人的事业,也不是英雄创举。他将单调地、默默无闻地完成一项困难重重而又并非无望实现的计划。他将从头到尾地操纵着计划的实施,反过来,计划本身又从各个方面控制着他的生活。
第二条原则是逻辑方面的。计划的实施不许借助任何偶然的因素,而是把时间和空间当作抽象的坐标,使同样的事件严格地、不可变更地在发生它的日期和地点重现一次。
第三条原则是美学方面的。计划本身毫无用处,对它最好的报偿就是得不到任何报偿。计划在实施的过程中逐步自我消灭,在循环中达到完善:一系列的事件互相关联,又互相抵消;巴特尔布思从零出发,制作出精美的产品,然后通过对这些产品的精确变换重新回到零。
根据这三条原则,巴特尔布思制订了一个具体的计划。我们可以简述如下:
从1925年到1935年,巴特尔布思用十年时间学水彩画。
从1935年到1955年,巴特尔布思用二十年的时间周游世界,每半个月换一个地方,画一幅水彩画,一共画五百幅同样大小(65厘米×50厘米或50厘米×65厘米)的海景画。每幅海景画画好后就寄给一位专门工匠(加斯巴尔·温克勒),由他把画贴在一张薄木板上,然后精心设计,把它分割成七百五十块,形成一副拼图板游戏。
从1955年到1975年,巴特尔布思回到法国,按顺序把制好的每副拼图板用半个月的时间再拼接起来。每拼好一副拼图板,就是“复原”一幅海景画。然后把画纸从薄板上揭下来,送回原处——二十年前画这幅画的地方——放进一种褪色的溶剂里,再现的是一张雪白的好像没有用过的瓦特曼图画纸。
这样,他五十年全力以赴的计划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