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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VI

　　见证奇迹的时刻

　　什么是“圣人”？

　　一般来说，“圣人”指的是学识渊博、品德高尚的理想型人物，有时候我们也会以揶揄的口气称呼不懂灵活处事、社会性较低的人为“圣人”。然而这对于天主教徒来说可能就比较不中听了。

　　在天主教世界，人们把最崇高、最值得尊敬的对象称为“圣人”。活人没有资格称圣（就像没死不能叫烈士一样），只有在死后获得了梵蒂冈正式认定，才算挤进了圣人的队伍。认定圣人时，调查委员会将针对一个人一生是否德行神圣高尚、有没有展现过两种以上奇迹的证据等进行全方位的考察和研讨，因此在正式获得称号前可能还需要等上几十年。其实这还算好的，圣女贞德的称号认定竟然花了近500年。在进阶到最高等级的“圣人”之前，一个人的称号首先是“上帝的仆人”，而后成为“可敬者”，接下来升级为“真福者”，最后成功通关（通过梵蒂冈的认定）就能成为“圣人”。著名的特蕾莎修女就是真福者。

　　圣人一般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生活在遥远的《新约圣经》时代、今时今日已经基本上属于传说中的人物（以圣母马利亚起头，圣彼得、圣约翰等耶稣门徒都属于这个类别）。第二类是天主教初期经常出现的殉教者，他们为了传教或因为拒绝弃教而遭残忍杀害（三岛由纪夫装扮过的 、被乱箭射死的圣塞巴斯蒂安，乳房被剜去的圣芭芭拉，被乱石砸死的圣斯特凡等）。随着时光流逝，殉教者人数急剧减少，判定圣人的关键词聚焦在“奇迹”上。这里所谓的奇迹可不是用一根手指弄弯汤匙这种小儿科，教会想要看到的是“神圣”的奇迹，圣诞老人的原型、令死者复活的圣尼古拉斯（Saint Nicholas），及与恶魔战斗的圣安东尼（Saint Anthony）正是达成了奇迹挑战的圣人。

　　我们这次要说的圣方济各也是这一范畴的圣人。

　　在无数圣人中，圣方济各可以算得上一位人气偶像，曾多次在美术作品、传记、小说、电影中登场。在生前他已经被世人视为不同寻常的神圣伟人，同时代对他的记录也不在少数。虽然众多记述者的说法前后有不少出入，但让我们暂且抛开这些细枝末节，大致来看一看这位圣人的一生。

　　1181年（在日本正好是平清盛 去世的年份），方济各出生于意大利中部翁布里亚州的亚西西。这片土地拥有高原、平原及溪谷，地貌丰富、景致优美。方济各的父亲是买卖布料的富商，也是城里的当权者。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独生子方济各少爷每天穿着华丽的服装，谈吐举止像个贵族，他无心帮家里操持生意，只喜欢与一大群同伴四处游荡。

　　这种轻松愉快的生活在方济各20岁那年戛然而止。当时，意大利各城市之间战事频发，由于亚西西与邻近的柏路佳也产生纠纷，年轻的方济各立即参战，却也很快沦为了俘虏。监狱生活持续了一年多，多亏父亲支付了大笔保释金，方济各终于平安回到了家乡，但此时他的身体与精神已经极度虚弱，必须接受疗养。此时，方济各面对美丽的自然却再也没有了过去游山玩水的好兴致，经常独自陷入沉思。不过周围的人仍然相信少爷很快就会恢复活力。

　　1205年，方济各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但此时意大利南部开战，父亲为了儿子能够受封为骑士、将来跻身贵族之列，特意准备了华丽潇洒的铠甲将他再次送上战场。然而这次方济各在中途就调转了马头，因为他听到了上帝的声音：“你要重建我的殿宇！”他来到亚西西近郊整修已经化为废墟的古代教堂，拿出家里的钱赠送给穷人，还开始照顾麻风病人。大发雷霆的父亲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没想到方济各却说自己真正的父亲在天上，主动与家人彻底断绝了关系。

　　这是尝尽人世欢愉后的涅槃重生（释迦牟尼也是如此），不持有私人财产，凭劳动过着自给自足的清贫生活，如有需要也可以出门化缘。遵从《圣经》的教诲、固守纯洁（童贞）、将人生奉献给在社会中无立足之地的弱者——方济各的思想与行动吸引了许多对此产生共鸣的伙伴。1209年，“小兄弟会”成立，同时制定了会规。又过了一年，方济各赶赴罗马，“小兄弟会”最终获得了教皇英诺森三世（Innocent Ⅲ）的正式认可。

　　梵蒂冈的正式承认可以算得上特例中的特例。在被称为“眼泪之谷”的中世纪，无数辗转于城镇之间的流浪传教士如沼泽的气泡般不断涌出又不断消逝。传教本身虽然能够抓住老百姓的心，但传教者本人一直被蔑视为“讨饭教士”，在人们心中与正规的天主教会毫无关联。其实这也不能怪民众，因为传教士们一直对所谓的“正规”教堂、修道院搜刮民脂民膏、好逸恶劳的行为进行猛烈的批判。

　　大部分传教士都是在阶级制度下丢掉了饭碗的牧师。他们的活动分散在各地，只满足于所到之处人们给予的施舍，从未想共同团结起来。在这样的背景后，全新风格的方济各登场了。他并非因为没饭吃才沦为传教士，相反，这位年轻人出身很好，父亲还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在他添加了原创歌曲及舞蹈的新风格传教中，方济各渊博的学识、良好的教养及丰富的幽默感显露无疑。他不但是一些人眼中代表着爱与冥想的神秘学家，还拥有组织运营能力。其实归根到底，方济各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还是他无可辩驳的领袖魅力。他的组织（就是后来著名的“圣方济各会”）能够得到教皇英诺森三世的认可，除了教皇希望以此打压梵蒂冈批判派的理由，要是没有方济各的个人魅力也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方济各最不缺的就是奇迹的事例——能与鸟及动物沟通（向小鸟说教、劝说狼从善），与恶魔战斗，让泉水从石间涌出，双手抱着幼子耶稣现身。另外，1224年，方济各在拉维纳山中的洞穴进行为期40天的绝食修行，当他祈祷自己能够承受与耶稣同样的痛苦时，天使降临在他面前，赐予他耶稣受难时造成的五处圣痕（被钉穿的双手双脚、被长枪刺中的右侧腹）。这被认为是首例男性出现圣痕的事例。

　　经历了这一巨大奇迹之后，方济各在人世的时间只剩下两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对身体造成极大负担的传教之旅、极端简朴的生活让他迅速老去，数年下来，他的眼睛瞎了，牙齿也被一颗颗拔下来赠送给想要保有圣遗物的信徒（受人崇敬也辛苦啊），可能还有营养不良的原因吧，总之方济各年仅45岁（一说其出生年份为1182年，因此享年44岁）就衰竭而死。人们争相涌向墓地，围绕着方济各遗骸发生的各种奇迹传颂至今。

　　梵蒂冈对此反应出奇得快。教皇虽然已经更新换代成了格列高利九世（Gregorius IX），但方济各死后不到两年梵蒂冈就宣布他可享圣人称号，圣方济各圣殿在亚西西开建，众多圣遗物都被移交给教堂保管。此外，方济各一手创立的方济各会虽然也出现了分裂及衰败，却在宗教改革时代仍然保持原有的魅力，信徒不断增加，直到今时今日仍然是天主教的主要派别之一（还设有女子修道会）。

　　说到这里，相信各位已经明白贝利尼这幅作品究竟在画什么了吧？

　　没有天使也没有神圣的光芒，只有方济各一人神情虔诚地站在洞穴前。在他摊开的双手手心，我们可以看到一点微弱的红色。这就是圣痕。此时正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画家无比细致地刻画出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这种对自然环境执拗、一丝不苟的描绘令主角的存在感变得稀薄。从美术作品本身而言，这幅画很难算得上成功之作。然而抛开这些不提，画面中那些逼真异常的岩石其实已经让所有评论的嘴巴说不出话来。如此爱较真儿的画家，想必对画中的隐喻也不会草草了事，一定把该有的机关都巧妙地塞进了画里。

　　首先是穿着打扮。在各个流派的修道士服装中，圣方济各会的修道袍最好认。为了从外观上体现方济各会的禁欲主义精神，连帽的长袍不加染色，直接采用茶色或灰色的粗布剪裁而成。如此粗糙的布料直接与皮肤接触想来肯定不怎么舒服。然而在方济各会的教义中，穿着触感柔软的衣服、保持身体清洁都是罪孽深重的行为，方济各会信徒们就以这身衣服加上肮脏的身体来表达对世俗中所谓“舒适”的蔑视（这与日本人心中的洁净观大不相同）。长袍上不系皮带，只用简单的绳索式腰带打个结，多余的部分就直接垂在前面。这根细腰带上有数个扣结，分别代表着方济各会戒律中的“清贫、贞洁、服从”。这身相当环保的造型虽然简洁却意外地很显眼。在本作中，画家也认认真真地画出了茶色的长袍和腰带上的结扣。

　　修道士的发型本来应该是“Tonsure”（留下一圈烫成小卷的头发，把头顶、侧面及后脑勺都剃光的发型）式的，然而贝利尼的方济各似乎在经历了40天的修行后头发变长，原本的卷发不见了踪影。顺带一提，据说“Tonsure”这种在现代人看来颇为奇葩的发型来源于耶稣受难时所戴的荆棘王冠，不过这并非定论。

　　画面右侧，在洞穴改建的简易僧庵内，摆放着一张读书台和一把坐起来应该很不舒服的椅子。书台上放着《圣经》与头骨。头骨是memento mori （牢记死亡）的象征物。在僧庵的对面左下角，一张细长的纸条紧贴在岩石上，上面写着“乔瓦尼·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这是画家的署名。

　　画面后方，城市街景绵延展开，而画在中央山丘上的却是耶路撒冷的建筑物。这似乎是方济各的幻觉。耶路撒冷是耶稣受难的地点，会不会是受难地的幻象与圣痕一起出现了呢？

　　这幅画最下功夫的地方是利用动物来进一步强化方济各腰带上蕴含的“清贫、贞洁、服从”戒律。那么各种动物分别象征着什么？在中世纪广为流传的教本《生物博记》（Physiologus）能给我们提供答案。

　　首先是中景中相当扎眼的野毛驴。关于它书中有一个很惊人的说法：小毛驴出生后，公驴会将其中同为雄性的小毛驴的生殖器吃掉。从这里得出的寓意是“禁欲、只留下精神上的子孙的人更加崇高”——也就是说，这头毛驴在此登场的作用是彰显贞洁之意。

　　毛驴稍微偏左的位置有一只鹭鸶（故意画得让人不容易找到）。据说这种鸟吃睡都在同一个地方，“是所有鸟中最俭朴的”——因此代表着清贫。

　　最后，代表“服从”的是棕色的野兔。不设防、逃跑特别迅速的野兔象征着只能依靠上帝的人类——表示人类只能服从上帝的安排。

　　那么这只野兔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请大家一起来找找看。提示是野兔从岩石中探出头来（正确答案见《荒野中的圣方济各》局部图）。

　　时间回到现代。2013年，新一任罗马教皇即位。这位站在全世界12亿天主教徒顶点、出生于阿根廷的新教皇选择的名字就是方济各。这不但是对圣方济各的致敬，更是教皇对自己将永远站在贫苦受难者一边的意志表达。

　　令人意外的是，方济各的名字被教皇使用这还是第一次。究竟这位新教皇能不能获得与老前辈一样的人气呢？

　　乔瓦尼·贝利尼（约1430～1516），是著名画家乔尔乔内（Giorgione）与提香的老师，其作品中非意大利画家所擅长的细致刻画，被认为是受到欧洲北方绘画影响的结果。

　　《荒野中的圣方济各》局部图

　　1190～1250年大事记 中野京子的世界名画之旅（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