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琴音传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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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痴地靠在东暖阁的木炕上,拥着仿佛还有他气息的被子,静静地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拿着一本他曾经看过的书,若微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宫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虽然她答应他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好好的照顾祁镇,抚助幼主料理朝政,可是当他真的撒手而去,任她喊破了嗓子他都不再睁眼看她时,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她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放下了,就躲在坤宁宫的暖炕上,静静地发着呆,想着从他十二岁初见时到他三十八岁离开,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
真的好漫长,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让她慢慢地回忆。很多事情、很多场景似乎已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可是没关系,因为自此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可以慢慢的想,慢慢的追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多少天,但是她知道,够了。不管有多少时日,就这样静静地回味着和他在一起的岁月,那么每一天都是充实的,都是快乐的,都是可以从日初熬到日落的。
湘汀一次一次地端上热茶换下早已冷却的凉茶,一次一次为她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换下纹丝未动的上一餐膳食。除了默默垂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只有尽量放轻步子,放缓动作,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以免打扰了她和他在思绪中的神游相会。
当湘汀悄悄退到室外在角落里抹眼泪的时候,一声叹息将她惊扰,她猛地抬起头,坤宁宫总管太监阮浪引着大理寺卿许彬与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走了过来。
许彬依旧风度翩翩卓然不群,见到湘汀也是彬彬有礼。
孙继宗则快人快语开口问道:“湘汀姑娘,皇后娘娘精神如何?”
湘汀摇了摇头:“不吃不喝也不理人,前晌儿三位杨大人来过了,一起被挡了驾。午后,会昌伯孙大人和董夫人来了,也被拦在殿外。娘娘现在谁也不见。”
孙继宗望着许彬忧心忡忡道:“这可怎么好?多少大事等着娘娘的示下呢。现在可不是闭门哀伤的时候。”
许彬看着东暖阁那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面色沉重,始终不发一语。
阮浪压低声音说道:“奴才们也是没了主意,这才去请两位大人过来开导开导,皇后娘娘若总是这样,情势怕是不好。”
湘汀见此情景,心中虽然不太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知道事关紧急,于是说道:“那就请两位大人进去劝劝吧!”
孙继宗叹了口气:“没有娘娘传诏,外臣如何能见?只因我与皇后是至亲,所以才勉为其难地走到这宫门口,若是再往里走,也是坏了规矩。”
“这可怎么好?”湘汀急了,“要不,我再进去求求娘娘。”
“湘汀姑娘!”许彬终于开了金口,“能帮下官传句话给皇后娘娘吗?”
“许大人请讲!”湘汀此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紧走几步凑到许彬身旁。
许彬低声耳语片刻,湘汀怔了又怔转身跑入殿内。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内,许彬与孙继宗站在下首,若微一身重孝坐在当中。
“你说襄王进京,是什么意思?”若微开口一句直接问向许彬。
许彬态度如常语气和缓,只是眼中隐隐的寒意渐渐弥漫开来:“大行皇帝仙逝已经三天,可是太后始终没有降下懿旨让皇太子即位,三位杨大人和朝中重臣联名上奏请皇太子即位的奏折也被太后压下,留中不发。锦衣卫已得到消息,十天前,襄王已离开封地赶赴京城,算算日子明后天也就到了。”
若微紧盯着许彬,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话里的意思说的很隐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正在发生的普通事件,但是隐藏在事件底层的暗流与凶险,若微听懂了。
她坐在椅子上,袖中的手指微微轻颤:“她想怎样?”
孙继宗看了看许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愤,他压低声音说道:“怕是要学北宋杜太后。”
“兄终弟及?”若微神色一黯,怔了半晌居然在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像秋日的残荷,明知一场秋雨过后自己就要凋零惜败,可是依旧绽放着最美的容颜给世人最后的风景。
“也好。”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这两个字。
“娘娘”!孙继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上前几步紧紧盯着若微,突然跪在地上,“娘娘不为自己,也要想想皇太子!”
若微从高台上缓缓走了下来,伸手将继宗扶了起来:“她若能如此,于国倒是一桩幸事。太子年幼,将来是否贤明,是否可以承继帝业、泽被苍生、中兴大明?我这个做母后的心里没底,天下人也没底。既然如此,如果能在先帝的兄弟们当中,择一位贤王继位,于江山社稷确实有益。而太子也可以从此卸去千钧重负,得到他父皇不曾享有过的快乐与自由,这样不好吗?”
孙继宗的嘴张得大大的,他觉得皇后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魇镇住了,又或者是太过悲伤,以至于乱了心智,迷失了本性。
他扭过脸去看许彬,期望他开口相劝。
可是许彬更让他诧异,许彬千年寒冰的脸上竟然浮起了温如暖春般和煦的笑容,他甚至双手击掌高声赞道:“许彬何其有幸听到皇后这样一番高论,怪不得皇上遗诏说朝中大事白于皇后!”
赞过之后,他又说:“只是皇上错了,皇后虽然才智过人,可是怯懦柔弱与一般妇人无异,皇上留下的千钧重担,她担得起,可是却不想担”!
若微原本苍白憔悴的面上忽然闪过一抹狠厉,她指着许彬厉声说道:“你激我?”
“哈哈”!许彬爽声大笑,“站在皇后对面的,如果是宋太祖之母杜太后,皇后退让是明智之举;可如果不是杜太后,而是吕雉或是窦太后呢?皇后是想做人彘还是想做钩弋夫人?”
“许彬!”若微一声惊呼,玉颜大变。
仿佛刚刚还是万里晴空转眼即阴云密布、雷声大作,一场急风骤雨即将来临,她想要躲却根本无从躲藏。
许彬说的是发生在大汉后宫真实载于史册的典故。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吕后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将高祖最宠爱的戚夫人和幼子株杀;汉景帝去世后,窦太后权倾朝野,欲立自己的小儿子为帝为此处处为难太子刘彻,并设下重重障碍阻止其亲政。后来,成为一代明君的汉武帝刘彻为了防止太后干政悲剧重演,在临死前,将太子之母钩弋夫人斩杀。
皇权的交接,向来都不是一番风顺的,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安稳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怎么就忘记了从朱棣到朱高炽直到朱瞻基,这帝位的更迭,隐于背后的风波和杀戮还少吗?已经站到了风口浪尖,不勇往直前,真的还能退回去吗?
恐怕退意刚萌,一个大浪打来,被深埋海底的,正是自己。
若微重新回到宝座之上,坐在这里俯视大殿,风景确实不同。
面色仿佛已经和缓多了,但是眼眸中的神色冷的骇人,微微挑起的秀眉带着一丝轻佻狂傲,高耸的秀鼻就像她刚刚坚定起来的信念,想要不受伤,就要在脆弱易碎的七巧玲珑心外面包上一层铁衣,筑起一座城堡,这就是所谓的铁石心肠吧。
微微翘起的嘴唇仿佛在笑,但是看上去却无端地让人心底发寒,笑中怎么会藏着阴狠与冷酷呢?
那是她心底的铠甲。
战鼓已然擂响,既然是退无可退,就昂首相搏吧。
仁寿宫慈荫楼内灯火通明,一对母子正在秉烛夜谈。
一身孝服,满面尘色,难掩他如珠似玉的俊美容颜。他是紫禁城里最耀眼的那颗星,只要他一笑起来,坚强就变做温柔,冷酷也变做浓情,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大地……现在,在仁寿宫里,对着他曾经万分敬仰的母后,他的面上却没有半分笑容。
“儿臣一入宫已经听二哥说了,皇兄过世之前曾召百官于文华殿拜见太子,也曾留有遗诏让皇太子即位。母后怎么能还要让儿臣即位?这不是违逆皇兄的遗愿吗?这等不忠不义之事,儿臣做不来!”
坐在屏台床上的张太后手拿佛珠仪态端庄,面对儿子的质问她不急不躁,缓缓解释道:“瞻墡,母后毫不讳言。母后刚刚对你说的话是违逆了你皇兄的意思。可是母后没有私心。你是母后亲生的儿子,祁镇也是母后的亲孙子,自打他一出娘胎就养在母后的身边,母后对他比对你们都尽心。可是,母后不能因情忘理,因私废公。”
“母后?”他凝望着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虽然盘踞在心底的疑惑还是没有完全解开,可心情却已然平静下来。
“若是你皇兄能多活十年,母后绝不会多此一举,大老远的把你从封地召来。可是今时今日的情形,我们都不能因情忘本,大明的江山是姓朱没错,可大明的江山更是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这九州十三司的泱泱大国,能交给他们孤儿寡母吗?八岁的孩子再聪慧,他能坐在金銮殿上统驭群臣处理繁杂的朝政吗?靠谁?那些大臣?别说他尚在幼冲,就是当年建文帝朱允文二十岁登基,他又坐了几天龙椅?你皇爷爷靖难起兵虽说是势如破竹,可若是建文帝身旁那些顾命大臣通史尽心辅佐少主忠心体国,建文朝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张太后叹息连连,仿佛一夜间老了许多。
襄王朱瞻墡有些不忍心,他将案上的茶盏朝母后身边移了移。
张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墡儿呀,你也是仁宗皇帝的嫡子,你皇兄的亲弟弟,就效仿宋太宗挑起这负重担吧!”
“母后”!他一声低呼,眼前仿佛又浮现起那抹深藏在心底的丽影。那一年的夏天,在宫中莲池边上的初遇,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她在不经意间冲着他回眸一笑。雪白的一张瓜子脸,柳眉弯弯,凤目含愁。是了,正是笼在眉眼间那淡如烟、轻似雾的愁绪,在一瞬间便牢牢将他的心神缚住了,即使他常年不在宫里,即时不能天天见面,即使远在千里之外的封地,对她,他还是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今天,若是自己应下了,那么母后又会将她置于何地?
就像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他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不,祁镇还有皇嫂相辅,皇嫂一向才华过人,机警善断……”
“住口”!张太后冷了脸,把茶杯往案上重重一放,“若是没有她,你皇兄也不会走的这么早。她有才,她就是太有才了,我就是怕她把祁镇引到歪路上去。祁镇若是没她这个娘,我倒还少操些心!”
“母后!”朱瞻墡不知如何接语,他想出言相驳,因为在他眼里,她是完美的,是洛伊水边不食人间烟火的洛神。可是他也怕,尴尬的身份,他如何能为她去讲情呢?
“好了,就让她自生自灭吧,她若真是随你皇兄去了,倒算她有情。”张太后仿佛有些倦了,靠在棉垫子上愣了片刻才挥了挥手说道,“去吧,你一路劳顿,刚刚才到,先下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儿咱们娘俩再细细地说!”
“好!”朱瞻墡点了点头起身行礼告退,出了仁寿宫静静地走在宫中小径上,心中波澜迭起是前所未有的不安。皇兄的猝然离世,母后蕴含千钧之负的话语带给他太多的震撼与意外,他能承受得起吗?
从小到大,在众人的眼中,皇兄就像高挂在空中的红日,他英俊爽朗、睿智通达,深得所有人的宠爱与敬重。自己呢?好像是夜空中的一轮新月。是的,虽然他们都是皇家子嗣,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同样万众瞩目高悬于空,可是月亮和太阳是不会同时出现在天空中的。当太阳在空中把光芒和热量散发出来,用光明和热亮泽被苍生的时候,自己这个害羞的月亮就会躲藏起来,只有等到太阳倦了睡了,他才会悄悄地露出头。
月亮的光和热都远远不及太阳,可是他所独有的那份纯美如玉、冰清胜雪的皎洁,在寂寞无边的暗夜中抚慰了多少人,又带给多少人希望与温暖。
想到这儿,他突然停下了步子,就站在高大宫墙下的夹道中,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今儿是怎么了,星光是如此惨淡,衬的淡淡的月光投在地上显得寒霜深重,凄凉的有些无助。他缩了缩肩,身后随侍的太监立即上前为他添了一件皮衣大氅,瑟瑟的感觉无边无尽地袭入他的身体,寒气一点儿一点儿扩散开来,他不禁有些暗自纳闷,今夜怎么会这样冷呢?
入了正月,春天就该来了,不是吗?
他怔怔地立在那儿,举目向东边那排高大的殿宇望去,他知道,那儿是坤宁宫。
惨淡的月光使那高大的殿宇如同遍布白露,往日华美的宫殿如今白灯掩映、素纱环绕,看上去很像是嫦娥的广寒宫。那宫里美若冰晶,霜肃九华的仙子如今可还安好? 一想到她,他的心里仿佛渐渐涌起丝丝的暖意,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失去了行走的力量。心中有些慌乱,他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唯恐他的心事被旁人猜透半分。
仿佛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只见随侍的太监都深深低垂着头,他的心才稍稍镇定了些。
是的,没有人知道,如月一般纯美的她已在自己的心中存了多少年。
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她重重包裹,悄悄深藏在自己的心底,不让任何人窥了去。
刚要迈步前行,忽然间,一阵清冷的乐曲由远及近悄然奏响。
在这寂寞的寒夜,在这宫禁森严的内廷,谁敢如此?
他迎风而立,静听夜曲。曲调抑扬起伏,音走圆珠,声碎金玉,悠扬中透着一种悲慨的微妙。琴声悠然不歇而迭,他脸色微变,这份纯熟的技艺,在宫中绝不作第二人想。是她。可是为何要选这首曲子来弹?
琴声颤颤细将幽恨传,白露至飞雁斜,断肠时黛眉独深蹙,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叹息。
心底渐明,可是又有些不甘,就这样放弃了吗?
坤宁宫大殿内,一身素服的若微端然坐于琴桌前,纤纤玉指抚弄七弦,凝神静气如处无人之境。殿中门窗大开,瑟瑟的寒风直趋入室,静立于殿中值守的宫女都忍不住浑身颤栗,“下去吧!”
淡淡的不带半点儿情绪的一声吩咐,所有的人稍稍怔了怔,便闪身下去。
她全神贯注于面前的琴上,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娘娘!”半个时辰以后,阮浪从外面走了进来,“襄王殿下已经出宫了。”
曲音嘎然而止,一抹惨淡的笑容从她的唇边渐渐浮起。
她站起身,只是身子仿佛突然间卸了力,双腿一软竟然滑落在地上。
“娘娘!”湘汀与阮浪立即将她扶了起来。
“天呢!娘娘的身子怎么这么冰!”湘汀惊呼着:“快去传太医”!
“湘汀,莫张扬!”喃喃的一句低语之后,她便靠在湘汀怀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六朝纪事(大明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