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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城外，枫山行宫。

　　这座曾经富丽堂皇、戒备森严的圣朝行宫，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座巨大的公园，任何人只要花上几十文钱就可以进去游览一番。这里也成了南京最著名的景点之一，外地人到南京城来，总要抽空到枫山行宫走上一遭，才算是不虚此行的。

　　周薇戴着一顶流行的女式圆帽，跟着几个同样作平民打扮的侍卫和宫女一起混在游人当中走进了行宫的大门。

　　看着一座座宽阔雄伟的殿堂里挤满了平头百姓，周薇不禁在心中感慨万千：这座行宫多像一个嫁入豪门的大家闺秀，曾经那样美丽端庄而又高高在上，可是如今豪门的家道败落，这位闺秀也只好沦落风尘，任由万人践踏了。

　　年幼的高婉自然没有她这样的感慨，只是对行宫里各式各样的小吃小玩艺感兴趣，不住地要这要那。

　　走过几道殿宇，周薇笑着问高婉：“婉儿，这儿好玩吗？”

　　高婉道：“好玩！”

　　周薇又问：“比中都的皇宫还好玩吗？”

　　高婉点了点头。

　　周薇又问：“你喜欢这儿吗？”

　　高婉又点了点头。

　　周薇笑道：“那我们以后天天到这儿来玩，晚上也睡在这里，好不好？”

　　高婉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周薇奇怪地问：“为什么？”

　　高婉道：“这里好吵！”

　　周薇怔了怔，笑道：“那我们把这些人都赶走，只让婉儿一个人住，好不好？”

　　高婉听了这话，笑眯眯地点头道：“好！”

　　周薇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婉儿真乖！”

　　一个宫女插嘴道：“太后，婉公主既然喜欢这里，那您就请圣上下一道旨意，把这里赏给她不就成了？”

　　周薇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这么大的行宫，说赏就赏的吗？”

　　那个宫女道：“那有什么？咱们婉公主现在可是圣上唯一的亲妹妹呀！再说公主以后长大了，总要有个地方开府吧？既然她喜欢这里，那您就跟圣上说一声，把这儿赐给她作公主府，圣上难道还会舍不得吗？”

　　周薇听了这话，心想：那倒也是，她把“天威”藏在手里也就罢了，总不至于连套房子也不舍得给婉儿吧？

　　随即又道：“可是这里已经开辟成了公园，怎么还好收回来呢？”

　　这时另一个宫女也忍不住插嘴道：“有什么不好收回来的？这里本来就是皇家的地方。太后您不知道吧，当年太祖爷改朝换代的时候，接收了很多前朝皇帝和王公大臣们的庄园和地产，可是他老人家一道旨意用之于民，这些地盘就都流失了，有的落在了各级官吏的手里，还有的被那些地方上的豪强大户占了去，真正的贫苦百姓哪里分得到一点好处？后来慧皇帝继位，她就下旨收回了不少，听说有的官员想要暗中阻挠，还挨了处分呢！”

　　前一个宫女道：“这个奴婢也听说了，慧皇帝是下旨收回了不少地盘，中都城外面的绿镜湖就是其中一处。听说太祖爷当年下旨用之于民以后，绿镜湖落在了某个大臣的一个什么亲戚手里，每年能收入上百万两银子呢！可是他们把这些银子大半都收进了自己腰包，只交个二三成到国库。慧皇帝为这事儿还发了一通脾气，处分了一大批当官儿的！”

　　另一个宫女道：“就是，说是造福于民，可是都白白便宜了这些狗官和恶霸，真是气人！”

　　周薇皱眉道：“你们这些都是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宫女们对视了一眼，一个宫女道：“太后，您天天呆在后宫里，从来不过问外面的事情，当然听不到。”

　　周薇想想也是，高美在位期间，她确实是蛰居宫中，难怪很多事情都没听说过。

　　这时一个侍卫突然走到她面前，小声提醒道：“太后，留神！”

　　周薇抬头一看，只见对面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汉子正快步朝她走了过来。这人虽然也是一身闲服，不过眼中精光闪露，浑身劲力外溢，显然不是个普通百姓。周薇忙伸手接过身边宫女递上来的赤虹剑，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人，同时对围上来的侍卫们低声吩咐道：“看好公主！”

　　这人走到周薇面前，停下脚步低声施礼道：“参见太后！”

　　周薇见他认出了自己，诧异地问：“你是谁啊？”

　　这人道：“我是中南提督府的卫队长曹重阳，奉陈绯陈长官的命令前来为太后护驾！”

　　周薇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你啊，鬼鬼祟祟的，吓了我一跳！”

　　随即朝四周看了一眼，问：“你们陈长官在哪儿啊？”

　　曹重阳道：“陈长官怕打扰了太后的雅兴，没有进来，她现在在行宫外面等候。她说，等太后游尽兴了，她再来给太后请安。”

　　周薇道：“我现在就已经尽兴了，走，你带我去见她吧。”

　　曹重阳应了一声，带着周薇一行出了行宫，来到附近一处为行宫内栽培花木的僻静院子里。正在院中等候的陈绯和郑栎见了周薇，忙一齐上前来施礼参见。

　　周薇笑道：“陈长官，我刚到南京就被你给盯上了，你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呀！”

　　陈绯也笑道：“太后驾到，我们本该出城迎驾的。您到我这里来，怎么也不先知会我一声，好歹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嘛。”

　　周薇道：“我就是带婉儿出来走走，让她见见世面。天天呆在宫里，闷得很。不过我现在身份特殊，出宫也不好太张扬，所以只有悄悄地来啦，谁知道还是瞒不过你们！”

　　陈绯道：“我明白了，一定替太后保守秘密就是。不过您和公主都是万金之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可担当不起呀！您还要去哪里巡游，我陪您一起去吧。”

　　周薇笑道：“陈长官，这个就没有必要啦。你忙你的吧，你是一省的长官，不要为我们耽误了公事。——我明天就要离开南京的了。”

　　陈绯有些诧异地道：“太后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为什么不在南京多玩几天？”

　　周薇道：“我还要带着婉儿一路走过去，见识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出宫的时间也不能太长，只能行程紧凑一点儿了。”

　　陈绯与郑栎对视了一眼，道：“既然是这样，那就请太后和公主中午移驾到提督府用个午膳，休息一下，您看可以吧？”

　　郑栎也道：“请太后和公主一定赏光！”

　　周薇笑道：“好吧，你们夫妇俩这么热情，那就到你们府上去看看吧。”

　　陈绯见她答应，忙叫人安排车辆将她们一行人接到了中南提督府。陈绯本来已经让提督府里备好了一场盛宴，但是听说周薇说不要张扬，又说要到她府上看看，便叫人改在自己的官宅内摆了一桌酒菜招待，她和郑栎单独作陪。

　　周薇入席坐定后，一边左顾右盼，一边笑道：“陈长官，你这宅子装修得挺有品味啊。”

　　陈绯笑道：“品味谈不上，不过是按着自己的想法，胡乱装修的罢了。”

　　周薇道：“你这官宅是前朝留下来的吧？”

　　陈绯道：“是的，就是前朝静江王李宇禅的旧宅子。”

　　周薇道：“怪不得，我看有些设计已经过时了，家具也该换新的啦。新人新气象嘛，要是我的话，别人用过的东西，我用起来就会不舒服。”

　　陈绯苦笑道：“那有什么办法，要是彻底装修一遍，把家当全都换成新的，那得花多少银子呀？我们两个都是吃朝廷俸禄的，现在迎来送往的开支也大，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来？不过想想当年我跟黄璇挤在一间出租房里过日子的时候，现在已经好到天上去了，也该知足啦！”

　　周薇笑道：“陈长官，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你看前朝那些王公大臣们何德何能？一个个日子过得都跟神仙似的，家里豪华得吓死人；你们都是为国家出过大力的人，吃得好一点，住得舒服一点有什么不对的？当年你们结婚的时候，神武皇帝就应该多赏你们些银子，让你们把新房好好装修一下的。他那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不大会关心人！”

　　陈绯忙道：“太后说哪里话，神武皇帝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对他也是永远感激不尽的！”

　　周薇听了这话，似笑非笑的没有做声。郑栎见状忙笑着插话道：“太后对咱们这么关心，咱们对太后同样也是感激不尽的！来来来，陈长官，咱们一起敬太后一杯！”

　　陈绯听他这样说，也举起杯子道：“对，感谢太后的关心，咱们夫妇俩敬您一杯！”

　　周薇端起杯子跟他们对饮了一杯，笑道：“你们都是夫妻了，怎么还‘长官’、‘长官’的，真是有意思！”

　　郑栎叹道：“没办法，已经叫习惯啦，改也改不过来了。”

　　陈绯瞪了郑栎一眼道：“不准改！叫长官有什么不对的？我本来就是你的长官！”

　　郑栎苦笑着道：“是。”

　　周薇哈哈笑了起来，对郑栎道：“郑栎，你的夫人这么霸道，你心里到底是恨她，还是怕她？或者是又恨又怕？”

　　郑栎看着陈绯笑道：“我对她啊，是又爱又怕！”

　　陈绯脸上一红，有些害羞而又幸福地看了郑栎一眼。

　　周薇笑道：“陈长官，俗话说得好，易得至尊宝，难得有情人。你有个这么疼你爱你的好丈夫，可得好好珍惜才是呢！”

　　陈绯红着脸笑道：“是，太后。”

　　周薇举起杯子道：“来，我祝你们两个恩恩爱爱，白头谐老！”

　　郑栎忽然想起来她是一个未亡人，自己夫妇这般在她面前秀恩爱，殊为不妥。于是陪她喝了一杯后，立即转了个话题道：“太后，您以后若是再出宫巡游的话，可一定要多来南京玩一玩呀。这里的百姓们可都盼着一睹您的风采呢！”

　　陈绯也道：“是啊，太后您是越来越漂亮了，您要是在南京城里走一遭，非让这全城的百姓都跑出来围观不可！”

　　郑栎道：“对，这就正应了那句话，叫‘倾国倾城’！”

　　周薇嫣然一笑道：“瞧你们说得，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不过我要是再有机会的话，是要再来你们这里看看的。”

　　陈绯和郑栎对视了一眼，齐声道：“那我们就随时恭候太后的大驾啦！”

　　郑栎又问：“太后明天离开南京，下一站要去哪儿？”

　　周薇道：“我想回趟家乡去看一看。”

　　郑栎道：“好啊！衣锦还乡，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啊！我们也陪您一同去看看，沾沾喜气如何？”

　　周薇微微一笑，没有反对。

　　——说到衣锦还乡，还真是要她们这些本省大员们陪着才够气派。

　　*

　　原州城位于中南行省中部，是一个并不富庶的地方，不过这里山清水秀，却是有名的美女之乡。

　　这一天天刚放亮，无数大大小小的车辆就纷纷开进了原州城外的福原镇，停满了镇里镇外的空地。原州刺史沈宝贵带领州衙的一干官吏走进福原镇的镇所，开始安排接驾事宜。

　　离镇所不远的周家老宅早已张灯结彩，挂上了金字大匾。周薇的父亲周乔本已调入原州府去做了学政，一家人也都搬到城里去了，昨天却连夜赶回到这座老宅里来打扫准备，一应家什用具也都换了崭新的。

　　自从昨天下午接到消息说周太后要回家省亲，沈宝贵立即停下了手头的一切公事，开始全力准备接待事宜。这是多大的喜事啊，别说福原镇，就是整个原州城的历史上也没有出过这么显赫的人物呢！太后只要在朝中一句话，就能给原州带来多大的好处，因此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老人家高高兴兴的才是。

　　只不过有些问题让沈刺史实在头痛，比如说福原镇里地域狭窄，光是停车的地方就不好找；通往镇里的道路也年久失修，现在补救自然是来不及了，只得通知当地衙门把路封了，不准无关车辆上路以减少拥堵，再将破损严重的地方权且用砂石垫垫而已；福原镇里也没有像样的宴会厅，就在周家老宅和镇所各摆了一席，还怕来的人多，又在几个富户家也备了一席，又请了十几个能找到的最好的厨子，将镇所和富户们家的伙房都征用了。总之是尽了一切力量准备，只等太后大驾光临。

　　沈宝贵把事情交待给属下们去分头办理，自己则陪着周乔夫妇坐在周家老宅中等候，一边不住地嘘寒问暖送关怀。看到周家夫妇对自己甚是满意，沈刺史心中安定了不少，只盼着这老两口能在太后面前替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那就受用不尽。

　　官民一干人一直等到过了午时，外围才传来消息说快到了。沈宝贵和周乔哪里还坐得住，一齐走出门外来张望，又过了一刻多钟，才见一溜车队从镇外的小道上驶了过来，周乔立刻欢喜地叫道：“来啦！来啦！”

　　沈宝贵也激动得语声发颤，连声叫道：“快！快准备接驾！奏乐！鸣炮！”

　　喜洋洋的乐声伴着炮响奏了起来，百姓们听说老周家的女儿要衣锦还乡，都攀上墙头院顶看热闹，驱也驱不散。那一溜车队进了福原镇后，先下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立即分散在路边站好警戒。后面三辆小车则一直开到周家老宅门前停下，周薇抱着高婉从头一辆车上走了下来，对站在门口的周乔夫妇叫道：“爹、娘！”

　　眼看着女儿一身贵气，仿若临凡的仙子一般，周乔夫妇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好闺女！好闺女！”

　　周薇又对怀里的高婉道：“婉儿，快叫外公、外婆！”

　　高婉却害羞地一扭头，将小脸埋在她的怀里。

　　周乔笑眯眯地道：“这孩子，认生哩！”

　　沈宝贵瞅准机会，上前施了个大礼道：“臣原州刺史沈宝贵参见太后！参见婉公主！”

　　周薇微微一笑，道：“沈大人，免礼吧。”

　　周乔也乐呵呵地招呼道：“进屋坐吧，进屋坐吧。”

　　周薇笑道：“爹，您先别急，我还带了客人来呢，先给您介绍介绍。”

　　说罢指着从后面两辆车上下来的陈绯和中南巡抚曹安道：“这位是中南提督陈长官，这位是巡抚曹大人。”

　　陈绯和曹安一齐上前道：“见过周老爷子！”

　　周乔笑呵呵地道：“你们好！你们都好！”

　　沈宝贵也上前行礼道：“参见曹大人，陈长官！”

　　曹安虽是他的顶头上司，此时却也不好喧宾夺主，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周薇道：“好了，这里就是我家了，大家请进去坐吧。”

　　说罢抱着高婉当先进了屋，众人互相谦让着跟了进去，屋里已经摆好了餐桌，沈宝贵见来的至少都是行省级的大员，只得亲自充当侍者，将各人领入座位坐好，自己则小心地坐在下首。

　　众人都坐定后，沈宝贵又给周乔使了个眼色，周乔便对周薇道：“闺女，你和各位大人们大老远的赶来，都还没有吃饭吧？咱们这就上酒上菜，边吃边谈如何？”

　　周薇笑道：“我倒真是饿了，那就边吃边谈吧。”

　　沈宝贵忙叫人催上酒菜，厨房早已准备妥当，立即将各式菜肴一道道地端了上来，摆满了一桌子。

　　周薇见父亲木讷，只得自己率先举杯道：“各位，我今天回家省亲，感谢各位前来作陪，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招待大家，几样家乡土菜，一杯薄酒，不成敬意了！”

　　陈绯立即举杯响应道：“太后赐宴，平常人哪得这样的福气！来来来，大家一起先敬太后一杯吧！”

　　众人一齐附和着端起酒杯来，敬了周薇一杯。

　　周乔夫妇无话可说，只是不停地往周薇碗里挟菜，直挟得她碗里堆成小山一般。周薇苦笑道：“爹，娘，你们别挟了，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

　　周乔道：“多吃点，多吃点，这些都是你以前爱吃的。你一走，好几年都没回来过，我们天天都想着你哩……”

　　周乔夫人听了这话，转过脸去悄悄抹起了眼泪。

　　周薇的眼圈也红了，想想自己这些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确实是一直没有回来看望父母。虽然从前家里贫寒，父母对自己还是颇为宠爱的，自己这些年不开心的时候，也每每思念他们。想到这里，周薇哽咽着道：“爹、娘，女儿也想你们！”

　　周乔问：“你这些年在京城，过得还好吧？”

　　周薇点头道：“女儿过得挺好的。”

　　周乔又问：“你哥呢？他过得好吧？”

　　周薇道：“您放心吧，哥哥也过得很好！他现在做了禁军的统领，圣上很器重他呢！不过他现在脱不开身，不能回来看您，托我给您二老带话，愿您二老长命百岁！”

　　周乔点着头道：“好，好，你们都好！你们都有出息，不像我这个老头子，百无一用……”

　　陈绯端起杯子对周乔道：“周老爷子，您说这话可就太过谦啦。您看您的晚辈都这么显赫，您怎么能说自己是百无一用呢！来，我敬您一杯，也祝您长命百岁！”

　　周乔笑道：“好，好。”

　　两人喝了一杯，周乔看着陈绯道：“你就是当年带兵打进南京，活捉了圣朝皇帝的那个女长官吧。俊，真是俊！比照片里还好看哩！”

　　陈绯笑道：“哪里，周老爷子，咱们太后才是帝国第一美人呢！不信您问问他们！”

　　说罢看了郑栎一眼，郑栎立即道：“对对对，太后就是公认的帝国第一美人！”

　　周薇抿嘴笑道：“你们两个又在妇唱夫随了！”

　　陈绯笑道：“他只是实话实说嘛，要不咱们再问一个。”

　　她随即转向坐在周薇身边的高婉道：“婉公主，你说说，谁是天底下最美的美人？”

　　高婉毫不犹豫地指了指周薇道：“我母后！”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周乔也看着羞红了脸的周薇，不无得意地笑了。

　　整个福原镇乃至整个原州城，谁不羡慕老周家生了个这么漂亮的闺女？

　　陈绯也在笑，只是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好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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