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将远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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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把浑成后,这乡巴佬仿佛给开了光,骰子简直像长在他手里的,要几得几,每次三两下就把自己这边棋子移尽了,他陆竞死活都追不上!七八局下来,全是姓沈的小子赢。
陆竞邪火上窜,索性也不费神玩什么双陆弈棋,直接拿骰子丢大小,又接连输了四五局。好在这局前两把都难分难解,姓沈的堪堪赢他一个点而已,最后一把了,陆竞又是哈气又是咕哝,终于丢出了两个一的地牌,暗想这次可绝对要赢他把大的!把能押的一股脑儿都加注押了上。
天晴也闭目喃喃祝祷片刻,随后抛撒而掷。陆竞紧张得手汗都能滴下来,眼睛直盯着那两枚骰子。待它们骨碌碌同时转定,结果是——
两个六。
天牌!
他再丢出个天也没用了!
陆竞勃然怒发,棋台一掀:“臭小子竟然敢出老千!小的们给我打!别把那琉璃佩打坏了!”
天晴将花姣朝旁轻搡一拍,后者自觉退开。至此她再无顾虑,大动武力。那帮小喽罗哪里会是她对手,转眼就鼻青脸肿横七竖八给堆成了小山。陆竞眼看势头不对,正要逃命,六合巾却被她一巴掌拍落,发髻也被扯在了手里。他一疼之下双膝跪地,哇哇直叫。
“到底谁出老千?哼?陆少爷总共欠我八十八两银子,是我跟你回家取,还是你就跪在这,跪到下面人拿钱来赎为止?”
回家必给他爹打个半死,陆竞只能讨饶:“我带沈公子去我付叔叔那儿,他定会把银两凑齐给您的!”
“什么副(付)叔叔正叔叔的?你小子还想跟本少爷玩花样?”
“我哪里敢跟沈公子玩花样?就这条街上,公子随便打听,震同布庄和盛隆绣坊,那可是跟官家织染局都要点名来拿货的!大东家付惜敏付老爷,苏州城里哪个不晓得?好多小铺子都受他荫庇呢!”
“好啊,那带路吧。”
天晴像拖着一条狗似的揪着陆竞头发。陆竞仰面倒走,狼狈万状,听到两边路人嬉笑议论,禁不住连连呼求“唉哟、唉哟,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沈公子,还请公子海涵啦!就、就放我自己走吧!”天晴看他叫得可怜,暗笑一声,撩起他头发,竟将他一六七尺的汉子自头顶一掀而过。陆竞来不及疼,已摇摇晃晃站在了天晴对面,与她大眼瞪小眼。
两旁如潮彩声中,天晴一拍他肩胛。陆竞像陀螺似地不由自主翻过一个半圈,正对前路,耳中听得她说:“不是说自己走么,还磨蹭什么?”
“是、是!”
一个一步一瘸,一个气定神闲,就这么走到了十泉街付宅。门童一见陆竞,立刻条件反射上前行礼:“陆少爷来啦!”却只得他没好声道:“废话!快去跟你家老爷通报,有贵客。”
天晴随着陆竞被引进花厅,一杯茶没喝完,就见到了传说中的付老爷。
说是说老爷,天晴还以为是个老头子,谁知这付惜敏也就三十出头,一身长衫气质出尘,竟然还有几分潇洒飘逸。听闻陆竞来访,就知道这个世交大侄子必是又闯了什么祸来,看天晴气宇昂然仪表非俗,付惜敏先向她告了礼。
等听完原委,看到那枚惹祸的宝佩,付惜敏登时脸色急变,问道:“敢问公子贵姓?可是苏州本地人士?”
花姣陡然警觉,正想拉住天晴,她却恰好转身错开,竹炭爆豆般噼里啪啦接得溜滑:“在下姓沈,离乡已有多年,原籍确是苏州。本想回乡来游玩阅历一番,却碰上这位陆少爷招摇撞骗……”
“那阁下一定是沈智沈公子了!”付惜敏往来行商,消息灵通,早就听说沈万三有个孙子沈智离了云南在外游历,看他年纪若合,又有沈氏宝物在身,还姓沈——不是他,能是谁?
花姣赶忙跨前一步,半挡在天晴身前:“什么婶(沈)子叔子的,付老爷便要攀亲带故,也得分分男女。”
天晴终于觉出花姣的反常,料想多是自己刚才冒失说错了话,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错在哪,只得佯做轻咳清嗓,冲着付惜敏半笑半点头,也不置可否。付惜敏领神会意,摊开左手朝侧一措:“借沈公子一步。”
每次碰到有人跟她做类似表示,天晴就觉得既期待又焦虑,期待的是接下来那人一定会让她知道一个前所未闻的大秘密,焦虑的是之后她往往会为之烦恼掣肘。好在这次花姣真的很不寻常,一反以往淡然,紧紧跟随其后,仿佛付惜敏借的一步里,有大半步是她的,倒正好多了一个人分担天晴的不安。
“付老爷请说。”
“失礼了。付某方才唐突,实则事出有因。沈公子可听闻过……原先苏州府的沈万三?”
其他人她可以没听过,曾经的全国首富怎么可能不晓得?联想到花姣的紧张反应,天晴心底长久以来飘飘悬悬的一个疑问终于落了地。她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与付惜敏对视的目光里,却并没有太多情绪。
付惜敏不知对方是刻意掩饰,还是自然流露,只得小心继续道:“公子的这块琉璃宝佩,与之前沈老当家的爱物十分相似。是故一眼见之,付某还以为是同一块呢。沈老当家深谙陶朱,经营有方,当年苏州府车水马龙,缛丽繁华,太半要归功于他老人家。只可惜……”
他掂量了一下措辞,声音也轻了些许,“造化弄人。好在好人终归有好报,之前付某就听闻,沈氏在云南一支如今已落地生根,又和沐侯府结下秦晋之好,日子平和安泰,更见兴隆。不过西南远蛮,地广人稀,不比苏州天子脚下,熙熙攘攘。有道是财不露白,公子挂着这块宝佩坦坦游于闹市,未免招摇。老话说祸从口出,光十泉街上有多少张嘴巴,随便两句闲话,扯些子虚乌有事,只怕公子就麻烦不尽了呀!以付某所见,当及早避离是妥。”
他这篇话表面是在提醒天晴不要露富,内里意思却深远得多。
元末时期群雄割据,穷苦百姓只能颠沛流离,至于沈万三这样的大富豪,当然也无法独善其身。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权衡利弊的沈万三最终选择投靠同在江南的平王张士诚;并且对于他的霸业,提供了大量的资金支持,只待有朝一日张家飞龙在天,沈家作为开国功勋能够世代簪缨。然而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
为了弥补过失,洪武帝兴建首府应天时,沈万三主动捐资万两金银,为朝廷修了一半的城墙,金陵城从洪武门到水西门的砖头,可以说都是沈家的财富,及后又拿出私产犒劳军士。只可惜过犹不及,也不知是嫌他今次太嚣张,还是恨他先前没眼光,城墙都没修完,沈氏老老少少就皇帝贬到了云南,万贯家财尽数充公。
好在沈万三也算有先见之明,之前就和三个大儿子分了家,并把这枚心爱的琉璃佩给了已出嫁的长女沈线阳,后来便传到了她女儿余慧罡手里。至于花姣的爷爷,则是当时和沈万三一同发配云南的沈家四少爷沈春仜,生有沈义、沈礼、沈智三子——沈义是沈家云南一系长子,他的长子沈昂就是长孙,眼下云南沈氏的当家人;沈礼是花姣的爹,一位貌若潘安的风流美男;沈智就更加神奇,据说爱好是寻仙访道,几年前就离家云游去了。
沈万三被流刑时,付惜敏不过十岁出头,却对这块沈家老爷曾经随身戴着的琉璃佩印象深刻,其非玉非翠,明艳奇异而不落俗套,此后再未见过。因为工艺所限,世上本就无两块一式一样的琉璃,何况是这样的极品?
他话说得留白,心里却满意笃定,眼前的年轻人必是沈智无疑!看他少年冒失,戴着宝佩四处乱逛还与人斗殴,又不经心地自报姓氏,要不是家仆机警拦住,只怕他马上就会承认“不错,我就是沈智”了。
虽然当初皇上并没有扣下什么大逆罪目,但沈氏流放云南确是御笔朱批,后人擅自回乡都内,说得严重些便是抗旨不遵,若是没人追究还好,一旦被做起文章来,非同小可。
他付家毕竟与沈家多年交情,父亲在生意场上也多次受过沈家恩惠,即便时移世易,为了自保两家早已再不相往来,也终归不想袖手眼看又一场浩劫,这才出言提醒“沈智”,趁着还没人注意到,快快远离了京畿。
花姣闻言识意。她原是担心付惜敏拿沈家当筹码,想举发邀功;可他一不试探二不缓兵,话里话外都在催促她们快点离开,足见并没有要利用的意思,是真心为她们的安危考虑。天晴也同她想到了一处,轻巧地笑了笑,拱手道:“谢付老爷好意提点。可沈某若不将祖父的心愿了结,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苏州府的。”
“你、你真是沈智少爷?”付惜敏可万没想到他会承认。
“不错。沈某特特从云南而来,祖父正是天下闻名的沈万三沈老爷子。”
此人言谈间从容明朗的气度,让人实在无法怀疑,只是付惜敏有些困惑。
“沈少爷刚刚提及,沈老当家的心愿是?”
“重振苏集商会,再现苏州盛景。”
“可沈少爷……如今,皇上可还在呢!”付惜敏见他还不知轻重,不由焦急。今上有多嫌厌苏州,多嫌厌沈家,已经用十几年来的行动充分证明了啊。
“皇上还在,可太孙也在呀。现下政经之事,付老爷觉得,是皇上理会多,还是太孙理会多?”
皇太孙确实不同于重农抑商的今上,近年来诸多措置,大有革新之风气。难道沈智真是合着这个契机,才挑了此时回故乡来?付惜敏想想有理,可即便如此,这少年也算胆大泼天了,不由更添几分担忧。
“惜敏,惜敏,老陆和老汤又吵起来了,这次是为盐引的事,眼看要动手,我劝都劝不动,你快去拦一拦吧!”一长脸短须男子匆匆跑入,见到陆竞,愣了一愣,“阿竞,你怎么在这?正好!快、快,你也去,去拉牢你爹!”
付惜敏听个大概,已猜到了原委,向天晴举手告了告礼,示意沈家的事待会儿再说,便携着陆竞随男子走了出去。有热闹天晴当然要凑,何况是打架,二话不说也跟了一起上去。
出了大门,左拐右绕半盏茶功夫,付惜敏快步来到一座门口无匾的宅院。刚推门而入,天晴就听到影壁后客堂里传来隐隐呼叱叫嚷声音。
“陆学舟!想当年你的天心药铺因大雨淹了药材,要钱银周转,我可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当年是什么时候?当年沈老当家还在呢,陆某也有自知之明,汤老板又不是看我的面子才通融的。”
“我可没平白问你要钱,你陆家本来也是换盐去贩,多拿我两张引去卖,又费多少事体了?难道还能亏本不成?若不是矿山风雨不顺,这钱我做什么不自己挣?你怎能趁火打劫,不念一点旧情!”
来路短短,天晴已向花姣将大概问了个明白。
当年沈万三富甲天下,衣食住行各门生意都有涉猎,十家铺子九姓沈,为此成立了一家大商会名为苏集,这个天晴早有耳闻。
她刚刚知道的是,沈氏迁徙西南前,一来怕树大再招风,二来真的后继无人,三来不想连累别他,沈万三老爷子将商会的生意分成了药、米、金、织四部,由各部的铺子东家分别管理打点——药即生药成药,米即米麦豆粟,金即冶炼锻造,织即布绢织染。像付惜敏,便是织部的东家,在整个会中应该也是说得上话的;而听正争吵的两人意思,陆家是药部的,汤家则该是金部的了。
本朝冶金业发达,到明代中期,太平府、潭州府等地兴盛的生铁浇淋法已是远近闻名,因传为江苏工匠始创,又名之为“苏钢”。此时明初,民间铁工匠户惯来是半年官冶服徭役,半年自己干私活,算是颇有闲裕的。
两年前,皇帝下令罢除各处官冶,允许私人自由采矿冶金,管制变得更宽松了一些,能干活的匠人也更多了。汤老板汤宪趁着势头大好,在吴江一带又买了矿山,原想着好好大干一番,可大多冶炼匠商都打了一样主意,弄得如今民间生熟铁市供大于需,货自然就卖不出太高的价钱了。
好巧不巧,汤宪开采的铁矿前段时间塌了方,还有雇工受伤,可炉座既开就要缴税,虽然按产十五缴一的铁课(田产二十缴一),额度不高可也不低,还要管顾那么多匠户,烧炭、煽炉、巡炉、运炭、运矿、贩洒……洋洋统共好几十的工人,农具货单又是年头费尽心思找宝源局订下的,货还没交足怎敢辍业?
汤宪也不是什么黑心商,那些伤员都是老工了,不能丢了不管,资金一时更加缺口。正好之前往边地送货时换了批盐引,汤宪知道陆学舟恰要去盐场取换北上贩卖,便希望能折给他一部分赚笔快钱。谁知陆学舟非要低价才肯收引。
“啥趁火打劫?到底谁劫谁啊!汤老板你也是做生意的,还能不晓得?盐引是能换钱,可哪张逃得了利税?大引三百斤,小引两百斤,不管大小,换一引都要税银三两、公使银三两,这都是实打实要掏出来的。再说如今白莲妖教四处作乱,路途艰险,不要请标师的啊?万一道上碰到个变故,货没贩出去,血本无归都得自己认!你去外面打听打听,一百斤盐引,能卖个十一二两就要烧高香了,你两张五百斤,我还是看在多年情面,才加了四十两,凑个一百两整,足足快翻市价一倍!汤老板,别人心不足了,也知知好歹吧!”
陆学舟头头说来,似比汤宪还苦,心里嘀咕的却是——什么狗屁的商会,沈万三都死了多少年?早该拆伙了!铜铁冶炼涉及军品,顶头就是军器局和宝源局,朝廷一会儿说任由民营,一会儿又重开官冶,朝令夕改,还不都图自己方便?内库贮铁少了,皇上朱批一挥,抽调税赋便是,只要你们民间铁多,还怕收不上来?单单弄得私商生意难做,进退不得。
像汤宪之流的无头苍蝇,自以为趋炎,实则是扑火。哪里比得上生药成药,管你天皇老子还是平头百姓,都得用!和粮米一样,刚性需求,即便不指望旺季热卖,也不至于血亏。汤宪自己上赶着去做那赔钱买卖就算了,哪有拿了旧例拖他们一起死的道理?
“说来说去,陆老板就是不肯帮忙,铁了心要看我倒霉了!”汤宪气道。
“难啊,我说到这份上还嫌不帮忙?呵果然啥人都好做,吕洞宾难做!”
“你!你说清楚,你骂谁是狗?”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眼看真要撸起袖子干上了,付惜敏忙踏前一步相劝:“哎哎,全都自己人,这是做什么?”陆竞也上去抱住了陆学舟的腰:“爹,汤伯伯跟你几十年的交情了,有话好好说啊!”
陆学舟侧头转过,不奈挥挥手,这才看清儿子模样,惊道:“竞儿!你怎么弄成这样子?”他发髻松落,衣襟垮了半边,虽然没受伤,可模样着实不好看。
“唔……唔……”陆竞瞄了瞄在一边袖手的天晴,不知该怎么说。
“各位暂且稍安,这前因后果,在下大致明白了几分。都说旁观者清,汤老板这事其实不难解,诸位先听一听在下的想法如何?”天晴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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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
天晴:发财致富还是得靠自己啊~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