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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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同天晴说着笑,陡然听得刘川一声惊叫,猝不及防地,一侍卫已经倒在当前。
转瞬间,一只、两只……数不清的铁蒺藜如落雨般自夜幕中袭来。羽林卫大警,迅速下令集结,和各宫所护卫女官层层筑起人墙,将一群皇亲国戚护在正中,一边挥挡一边探查暗器究竟来自何方。短短片刻,又有好几名外围侍卫失声呼叫,纷纷中击倒地。
变故来得太快了。
“有府卫军在此,莫怕,莫慌……”天晴这时紧紧拽着皇帝的袍袖,皇帝按着她的手,声音木然地说着,也不知是给她定心,还是给自己定心。
突然,最内围的那群女官中返身窜出一枚人影,如离弦箭羽,袖里银光晶亮锋芒,却不及目光中的寒意逼肌渗骨。只见那银光一闪而灭,转而又起,如流星赶月,直向皇帝胸口冲刺而来。
天晴心内警铃大作,可将皇帝推开,以他的年纪,只怕必要跌出个好歹,上前相搏,岂不暴露自己武艺?恰好余光逡见身后瑟瑟发抖宫女手上的银托盘,立刻一把夺过。宫女们惊呼之间,杯器壶觞咣咣啷啷落碎一地。一片喧杂混乱中,天晴一扬手,银盘已铁饼一样给扔了出去。
“嘡——”银盘曲边结结实实砸在那人手腕。那人浑身一震,只觉腕骨都要裂开,下意识还想将匕首死死握住手中,却抵不住惊人的冲击力,连人飞出半丈远。
凶器敲落在地,那人起身摸回,亲卫哪能再让他得逞?早已一拥而上,枪尖刀丛把脖子一围架了个满。皇帝立刻走了过去。
“父皇小心!”朱棣朱权两人异口同声,都上前以身为盾将皇帝挡住,自然是怕那人藏有同党,或者还有暗器来袭。
刘川一步抢先,一拂扫在那刺客脸上,如横鞭打过,那人顷刻满面是血。
“刁恶凶奴!竟胆敢行刺圣驾!”
那人啐一口口中鲜血,看也不看刘川,死死盯着皇帝,恨道:“朱重八!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皇帝面沉如水,嘴角却如明暗不定的烛火般抽动。半晌,但见他颤颤抬起了手,忽而向外一扯。天晴会意,这是要亲卫解决她了!可事情还没问清楚啊,什么日子……今天不就是皇上的生日么?
朱允炆戟指怒喝:“大胆包天!是谁派你来行刺的?”看来他也和天晴一样疑惑,目光在皇子中飞转了一圈,很快定向刘川。“这疯妇究竟从哪来的?在何处当差?”
虽说刘川身为“都知监太监”,可内城中宫婢女史执事火者成千,刘川如何能“都知”?真要算起来,护卫女史该是此刻不在场的尚宫陈未统管的!然而此情此境,“不知”两个字,却也委实说不出口。
天晴见刘总管正踌躇着怎么回话,忽听左少监陶逢高声道:“疯妇!贵人问你话呢!还不速速回来!”居然是向着那女人说的,这踢皮球的急智真让人拍案叫绝。
女人状似癫狂:“哪来?哪来?老天爷派我来!朱重八,你可记得今天是谁的祭日?是被你活活逼死的阇妃娘娘!虎毒不食子,你却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放过!呵呵,千秋节?”
说到此处,她突然沉默,目光像刮刀,在周围一张张人脸上冷冷划过,如同要篆刻下世间最恶毒的咒诅:“什么孝子贤孙,你当他们真心为你贺寿么?他们巴不得你死!巴不得你死!千秋节,千秋劫!要你千秋万世,不得太平!朱家儿孙,世世代代骨肉相残!天昏地暗!永无宁日!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将这疯妇拖下去!凌迟千刀,五马分尸!”皇帝似乎终于攒足了气力,暴喝出声。
“哈哈哈哈哈——天下大乱,弥勒降生!白莲下凡,皇天当易!天下大乱,弥勒降生!白莲下凡,皇天当易!天下大乱……”女声尖锐地回荡在夜色中,仿佛从黄泉传来的嘶叫,凄厉得让天晴从脚心到头顶一阵阵发麻。
“把她舌头拔了!”皇帝怒道。
“呃!”天晴下意识要上前一步,却感到自己的右肘被紧紧握住。一回头,果然是朱棣,射来的眼神中滚动着各种讯息,唯独没有支持。
天晴默默垂下了眉睫。
是的,她无法为这女人讨得任何宽大恩典。
如果她只是那位阇妃娘娘的婢女,是冷宫中口出狂言的疯妇,或许还能重打一顿关起来待死,可她不仅行刺圣驾,还昭告众人——自己是白莲教徒,是要颠覆这大明江山的乱党。
等待她的,只有千刀万剐。
皇上站在原地,不发一言。在场的皇子妃嫔中不少人被那疯妇话语里的刻毒所慑,心头突突;有些人则觉得这场行刺荒唐无稽,一时也只能茫然无措地垂手陪立;另些人则余光警惕地扫目防备,打量周围情势……然而所有人内心都认同,这时有必要说些什么,却又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皇帝突然转头,定定看向七皇子齐王。即便在明角灯泛黄的光晕里,都可以看到后者惨白的脸色。齐王“咚”地一声跪倒:“父皇!这、这与儿臣无关啊!父皇明察!父皇明察啊!”言罢磕头不止。
朱棣也并步上前,掀袍跪奏:“儿臣敢以性命担保,这刺客决计与七弟无关,恳请父皇息怒,待查清此事,再行定论不迟!”
“都起来!一个个像什么样子,朕说什么了麽?”皇帝隐隐似有怒意,言罢,斜了朱棣一眼,“性命担保?哼,你怎么担保——与老七无关,难道与你有关?”
朱棣仍是低头,垂目不语。
作为这个庞大皇族的“新成员”,天晴已经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了。她听说过,朱棣朱榑两人虽是异母兄弟,却有些交情,几年前皇帝曾命齐王朱榑率领三护卫以及山东徐、邳诸军,随兄长朱棣北征过元蒙诸部。
齐王正是那位阇妃娘娘的儿子。阇氏曾是陈友谅的爱妾,为此很久以前还有传闻,说齐王是陈友谅的遗腹子。但说这话的人显然没有常识,陈友谅死后一年半他才出生,要怎么遗才能遗出这个儿子来?可既然刺客是服侍阇妃的老人,那皇帝会怀疑他为母报仇才幕后指使,看似也是合理的推测。
只是一般人怎会这么蠢,先找一个和自己撇不清关系的人行刺不说;就算真的行刺成功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自己担个谋反的罪名举家遭殃,反倒帮太孙早日登基。
精明如皇帝,想来心里也不会真的怀疑上他。但是,皇帝看朱棣的那一眼,目光比之前看齐王还要深,话也说得极厉害。可此刻朱棣的表情却并不慌乱。
天晴更加纳罕——就算之前有些感情好了,像这样损己利人、为了异母弟弟引火烧身的英勇行径,肯定不是朱棣的风格,到底怎么回事?
“天晴救驾有功。这次,朕多亏你了。”皇帝向着正暗自思量的“功臣”道。
“啊……不是不是。”天晴胡乱摆手,“以前臣女在苗寨学丢飞镖投器,十发里有九不中。这次皇上能化险为夷,想来还是靠的吉人天相,不然怎么偏偏臣女就这回能扔得这样准呢?我们山神君说的果然没错,皇上就是神龙转世,所以才有金鳞宝甲护体了~”
“好了好了,不用拍马屁了。”今天皇帝心情显然低落,语气虽仍慈和,声音却虚飘乏力,神不所属,并无心思再和她一唱一和。转步回身的一瞬,一个踉跄,居然差点摔倒。
所有皇子皇孙都倾身上前,作势要扶。还是近水楼台的太孙朱允炆将他挽住,低呼一声:“皇爷爷慢些……”
待他的老身子骨缓缓归了正,刘川痛心道:“皇上是乏了,今日宴上连晚膳都没好好用啊……”
朱允炆望着皇帝此刻沉如死水的面色,一脸忧忡。
“皇爷爷,不如……”
皇帝摆了摆手:“昨日奏章批阅晚了,确是有些困罢了。”又想起一则来,转头对天晴道,“听你义父说,你有施针安神的妙法,可以解乏助眠?”
“呃……臣女粗通一点点。”天晴立刻回话。
“辛苦你,到一趟乾清宫,为朕施一施吧。”
天晴自然不能推却,躬了躬身领命。走过朱棣身边,他却轻轻飘过一句:“你不是很会做汤板面吗?劝皇上先用一些吃食再说。”
“汤、汤板面?”天晴不明所以。
皇帝最终没有要太孙和其他任何妃嫔陪伴,自己回了乾清宫。面对众人“以防还有刺客,须加强护卫”的主张,也嗤之以鼻“一个疯子宫女,值得怕成这样!”不过在朱允炆和几个皇子的坚持下,终于同意让禁军同宫人在寝殿里外各自检查巡视一遍,待确信没有问题再入内休息。
偏殿里,皇帝只是坐着发呆,什么话不说。
天晴也同他一起等候着刘川来报安检毕况,不能施展,此时想起朱棣的话来,便问了一声;“皇上,您想不想吃牛汤板面呀?”
皇帝的目光忽而一聚:“哦?你会做牛汤板面?”
“嗯,跟人学过,做得不大好。不过待会儿行针走穴,不能太饱,空腹却也不合适。”
“好,你就做来,给朕尝尝吧。不用勉强,能做怎样,就做怎样。”
天晴由陶逢与司膳官引着到了膳房。平遥牛肉、贵竹辣椒……天下第一厨,自然什么好货都不缺。可天晴自认烧灶丫头水平,和御厨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用好食材只会暴殄天物,不如量体自裁衣,拿的肉、菜、配调料均是今天节宴的边角。
虽然用料都平平无奇,但每样都不敢疏待。天晴尽力而为,按照雪绵留下的食谱精心配比,又炒又炸。面饼连摔带打,用的也是多年实践、柔中带刚、加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的最恰到力道……直至捞面浇卤,总算大功告成。
天晴擦了擦汗,自觉这辈子煮面都没这么用过心,可当装在金边御碗,端到了圣前,还是心里打鼓——这种乡下粗食,陛下的金喉咙真能咽得下去吗?
毕竟他有四十年没当过农民了呀。
“这……”
果然,皇帝只尝一口便停了筷,看着面碗,痴痴似发起呆来。
板面白润莹莹,绿叶红汤腾腾,熟悉的香味烟煴如梦。在她之后,在她之后,他再也没有尝过这个味道。
“空着肚子,哪有力气做大事呢?”
倏忽回神,皇帝猛然抬头。天晴正站在当面,合叠两手,微微笑着看他。
“天晴……你方才,说什么了?”
天晴莫名,瞪大了眼睛摇摇头:“臣女就立在这边,什么也没说呀皇上。”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是啊……都已走了那么久,怎么还可能听见她说话呢……
后来,他做了那么多事,有后悔的,有告诉自己不后悔的,如果她在,一定都会劝他的吧……
天晴见皇帝举箸不动,暗想待吃完了面,还要消食小半个时辰,她才能施针,这么等下去不知到什么时候,便轻轻劝道:“皇上,快趁热吃吧,可不能饿肚子。肚子空空,什么事都办不成啦!”
话音落地,皇帝竟周身一颤,愣愣望向她。半晌,眼里径直滚出两行浊浊的泪来。
天晴慌了:“皇、皇上……我说错话了吗?您别、别难过呀!”想要上前安慰,又搞不清情况,生怕触怒龙颜,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皇帝却摆了摆手:“你……你下去吧。”天晴应了一声,忐忑告退,最后针灸竟是连针和灸都没有拿出来。
天晴走在廊上左思右想,心跳越来越快——刚刚朱棣叫她煮面,态度就古古怪怪,难不成他知道这面是皇帝的大忌,想害她失宠不算,最好叫皇帝砍了她的头?!
搞什么!不要宝藏了吗!慢,他已拿了两段印文,莫非还得了其他线索,有了宝藏的眉目?因为终于用不着她了,就想新仇旧恨一笔算?怎么说她也为他出力到现在,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要不要这么毒啊!
慢慢,她怎么说也算是燕王府的人,惹得皇上厌恶,对朱棣又有什么好处?情况应该不至于那么糟,还是先探探虚实再说。要是他真的又发神经病,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该安置的人都先想办法应个急,还得和之焕告个别,不然她说不见就不见,他定然要担心了……
车上,天晴佯若无事,依然坐在和朱棣天涯相望的对角,横竖你不提我也不讲。果然最后还是他先忍不住:“如何,皇上安歇前,吃了你煮的汤面没有?有什么反应?”
“皇上只吃了一口,就哭了,神情极是悲伤。这面到底有什么特别?”来了来了,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何况她才没那么容易死呢!
闻言,朱棣心中大定,微微一笑。
“你师承你娘的牛汤板面,和先皇后做的味道,一模一样。这么多年,无论光禄寺尚膳监,还没有哪个师傅能做出来过。”
原来是这样!先皇后与皇帝相识于微,普普通通下碗汤面果腹,有牛肉已是金贵珍稀,哪还来什么好材料可用?真要说好吃到哪里去,也大多是因为回忆加持。御厨们都深知皇帝的脾气,却不知皇后的配方,自不敢冒死煮这劳什子面。娘误打误撞,竟做出了近似皇后娘娘的味道,被朱棣发现,当然要善加利用了。
这一次,他居然一点没想害她——先皇后是皇帝最心爱的人,能有和她一样的手艺,别说杀她了,只怕她就是犯了大逆,死罪也可免。
“皇上在这世上最相信的就是皇后娘娘。殿下的目的,就是让皇上爱屋及乌再及乌,信任我,便能更加再信任你,是不是这样?”
“你有什么好愤愤不平?皇上信你宠你,对你办事更添便利。事成后,本王许你的荣华富贵,只会多,不会少。你在那儿叽歪乱叫什么?”
“既然如此,直说就是!煮面这样的小事,我怎会不做?可殿下偏偏说一半藏一半,不就是防备我知道了你的打算,会和你对着干么?”天晴忿忿道。他这种用人却疑、把人当棋子的态度,她永远习惯不了。
“说话之前,你是不是该反省一下——到底是谁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你敢说,对我就知无不言么?好好想一想,你我相识之初,是你先骗的我,还是我先骗的你?哏——?”
这家伙居然还反客为主,连珠炮似地算起旧账来了!
“罢了!争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殿下觉得高兴就好了!”天晴气鼓鼓往厢板壁一靠,再也不同他说一句话。不过一会儿,神情就如窗纱外的月色,变得飘飘远远、迷迷蒙蒙起来。
朱棣用脚指头猜都能知道,此刻她在想着谁。克抑许久的火头腾地又起,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骂她,只会把她越骂越远。”他对自己说。
“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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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天晴马上要迎来目前为止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了,呜呜……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