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kin’ a chance(一)莫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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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石络打发了替夫人前来催促他洗漱就寝的侍婢,看着面前一摞卷宗,静坐发呆。
这是去年到今年府治内的冶铁记档。多年前广平府王允道建议办官冶,今上就言明:“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而必损于民。今各冶铁数尚多,军需不乏而民生业已定。若复设此必重扰之,是又欲驱万五千家于铁冶之中也。”将“与民争利”的王允道判了个“杖之流海外”。可惜皇上爱民如子,对他们这些父母官就不怎么爱护了,早先发照时拟定的课额那是一两不得少。
将近两万斤啊!!
两年前刚接到调任,他还以为得了个好差事,乐颠颠上任,到了一看,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登记的矿山炉座根本对不上,那些商户两手一摊说已经市情不好早已歇矿不采,没产交什么?要么怪到罢工的匠户头上——早就逃得没影没踪的一帮人,只怕这时候都拜了山头做了山贼了!拼来凑去,去年府辖还欠下六千三十五斤铁课,加上今年的缺额估计要一万八千三十五斤。之前的知府考绩得了三届下等,已经被发到海南做知县去了,难道他也要步后尘?想留在长春府“四季长春”,前前后后欠的课额又要到哪去凑?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石络却不知怎么烧。如实上报,逃不掉忝领朝俸无能不力之名,可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人严收,为官苛酷的罪名更让皇上忌讳。前有王允道后有郭桓,哪个是下场好的?
本来离年底尚有时间,这次拿下走私的朝鲜国商队,几大车的货品,折合少说上万两白银,要能扣了,用来周转绰绰有余,可偏又牵扯上了燕王和白莲教……任他石络泼天大胆,哪敢再淌这个浑水?
还有苏集商会这块到嘴边的肥肉。沈三那小子看着识趣,苏集四部又恰好有个金部,要问他敲一笔竹杠不愁他不点头,可如今事情愈发弄大,再动这个脑筋,只怕估计逃不掉剥皮实草的前程……
石络越想越头疼,命下人在书房掌了灯,准备捧本《春秋》静静心神。
走进屋内关好房门,一回头,却见屏后站着一人,身姿颀长玉立,背向于他。石络吓得心脏狂突一跳,正想喊“来人”,那人却悠悠转身,望向他的眼中精芒微闪,深不见底。石络定神一看,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见的苏集大当家沈三!
“石大人贵人事忙,可等的在下好苦啊!”天晴折扇轻摇,笑得一派月白风清。
“沈、沈公子?”此时的石络,疑惑比惊惶更甚,不知这位俊秀文弱的青年,怎么会如此出人意表地出现在自己的书斋,还神态自若,落落大方得跟在自己家一样。“倘如沈公子有所指教,差遣下人来告本官便是,何须亲自到……到来敝府?”
见他话都故意不说透,显然是怕她还有什么鬼,才小心提防。天晴觉得有些滑稽,抿嘴一笑,说道:“当然是有话必须要私下同石大人讲了,不然我何必□□放着正门不走,偏要在这月黑风高夜来拜会大人呢?”
石络身为堂堂知府,家宅就在官衙后院,护卫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绝顶高手,但毕竟也受过正规操练。这么满院子的人,居然一个都没发现这沈三混进了内宅!不是他有内应替他开门,就是轻身功夫实在了得。可说什么轻功……民间给传得神乎其神,难道这世上当真有可腾云飞空之人吗?简直可笑。就北平那个“踏雪无痕”的何足言,怕也是靠奇技淫巧吹出来的狂徒!
见石络锁眉沉吟,必是在思究她的底细,天晴又轻笑一声:“大人不必担心~您这府里没有内鬼,我是全凭自己本事进来的。不怕与大人明说了,我就是北平义侠何足言。这名头,大人该多少听过吧?”
她目光炯炯如星,逼视得石络竟有些虚心发怔,仿佛曾遭官府缉拿的不是这位大盗,而是自己似的。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石络整肃气息,面色阴沉地问她:“沈公子……不,何大侠夤夜来访,应该不是想向本官投案自首的吧?”
“呵呵……石大人不必这么紧张,我这次拜访,可是特意为大人指明路的。来,我们坐下细谈。”天晴说到坐到,还自来熟地拿起陶壶给自己和他分别倒了茶水,将小杯推至石络面前。“其实,除了商人、大盗,我还另有一个身份,大人不妨猜上一猜,猜得到,那接下来,就好说话得多了。”
石络见她一番故弄玄虚,心中惊疑不定,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坐到了她的对面。“石某鲁钝,实在不明,还请何大侠赐教。”
“哪里话,石大人何不想想再答呢?”天晴笑了一笑,佯装举杯饮茶,袖内惊鸿一瞥地露出了令牌的一角。
“亲军督……”几个大字反映室内烛火,赫然明明。
“难道你是锦衣卫?!”石络一眼窥见,大惊失色。他刚才就觉得这沈三言谈举止气度不凡,绝不似商贾草莽之流,可却愣是不敢往“官”字上靠。这一会儿是商会当家,一会儿是江洋大盗,一会儿是大内亲卫,此人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变的什么戏法??
四下明明无人,天晴还故意抬起右掌往下压了压,示意他轻些,为这次对话平添几分不可言说的神秘。
“我就晓得以大人的聪明,一定猜得着。不过嘛——蓝玉案后圣上就明旨裁撤锦衣卫了,除了个别还在京中护卫皇廷,其余相关人等一律遣散,哪能尚在各地走动?石大人岂会不知道?”
“那、那个是……?”
“哦,这个对吧?”天晴大大方方将令牌掏出,递到石络面前,“此物不可离身,一旦用丢要惹天大的麻烦,说不得,只能随走随带了。”
石络宦海沉浮多年,他入仕的时候,锦衣卫可好端端还在呢,文武百官只要一见到飞鱼服,哪个不心惊胆丧?这“出京不用”的牌子他是亲眼见过的,自然晓得天晴这块不是西贝货。
“这、下官有点……”他越来越懵了。
天晴呵呵一笑:“说了当年是‘明旨’裁撤,那以后,就不能有暗谕了?”
石绍理理思绪,灵光一转,霎时领会了她的意思。
“沈……大人,是领陛下秘旨办差的?”
天晴装神弄鬼半天,就是为了诱他自己说出这句话来——没办法,人就是这么怪,总会对自己推导出的结论深信不疑,尤其是这些当官的。忍不住嘴角微勾,语势里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满意:“石大人果然一点就通啊!”
虽然锦衣卫被撤天下皆知,但一直有传说,这不过是皇帝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做出来的样子:这个特务机构名亡实存,至今在仍为主上执行一些不可言说的任务——石络一定也听过这个传闻。赵曦纪纲他们偷偷留着亲军都尉府的腰牌,都是抱着浑水摸鱼的打算。只因不用他们开口,大多数人只要看到这块牌子,就足够唬得知无不言了。
如果他真是领奉巅峰旨意的御前行走……自己当然要低他一等,此刻听闻他言辞赞赏,石络忙低头拱手,但心头依然疑惑萦绕——焉知他不是个大胆的骗子,从哪里偷到抢到了这块腰牌?他刚才还号称自己是个“侠盗”哩!便继续小心试探:“沈大人既有如此身手,缘何落草为寇?莫非这也是陛下裁示?下官愚驽,实在度之不透,大人当有以教我!”
“以石大人的机敏,怎会度不透?是不敢往上猜吧!何足言的盛名连江南都传得街闻巷议,却只在北平活跃,石大人以为——是为什么呢?”天晴扇子轻摇。
“莫不是……”石络脑筋一动,又自己得出了答案,“想让北平不太平?”
天晴微笑:“朝廷藩王众多,但要数民风安稳,绥靖有方,头一号就是燕王治下的北平都司。这么长时间,那么多言官,对这燕王居然一本都没有参过。都说滋蔓难图,若就这么下去,叫太孙殿下如何安心啊?”
他刚刚说领陛下御令,现在如何又说,是为太孙殿下搅扰北平?难道……毕竟官场浸淫多年,石络也不是傻瓜,略一思转便明白了意思。
皇帝陛下当年明令关停了锦衣卫的谍报工作,却没有真的放弃了这支密探力量,只是看几桩大案下来,弄得民怨沸反盈天,才做做面上文章……但无论如何,目前能使唤得动这支地下亲卫的,除了皇上,当然也就只有身为储君的太孙殿下了。太孙可就是东宫太子,是有自己的典所、内库、属官一整套小朝廷的。
虽然对当今圣上来说,一众藩王都是他的至亲骨肉,国家栋梁,但对于皇太孙,却是将来有可能撼动威权的不安因素,他自然不希望有任何一位地方藩领英名远播、功高盖主……如此看来,这个沈三虽持锦衣卫令牌,实则该是皇太孙的人,他在外做事,应是受太孙殿下密令,皇上也未必知情。以他的年纪,亦确实不可能在蓝玉案之前就加入了锦衣卫。
石络想通了之后,立刻堆出一脸媚笑,口吻殷勤:“原来沈大人是为太孙殿下办事,难怪难怪。白天时候,下官多有失礼了!”忽然记起苏集商会的货品还被扣在府衙,面色顿时一滞,“这苏集商会,是否也是太孙殿下……?”想到这种可能,他瞪圆了眼睛,不敢再向下揣测。
天晴故作凝重地点点头:“相信石大人也知道,太孙殿下与江南文士一向交好。苏集商会说来算是殿下的臣属,全凭殿下意思整饬,才能有今天的复兴了。每月的盈收利润,也都要是为太孙殿下充实内廪的。”
石络一听,脑筋却又开始飞转起来。
乍听说沈三自称太孙党,他还觉得有些疑惑。养尊处优的皇太孙殿下要靠一家商会挣钱?可见他亲口承认内库的事,却自然而然想通了——各地藩王财大势粗,四处伸手,太孙当然也要安插自己的眼线,搜集情报,培植势力。那么多藩王,那么多人,就算光看不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要再多招揽几个像沈三这样身手不凡的高人,所费更是不赀。
这么一来,太孙殿下紧着想法子赚钱也不奇怪了。这次为他输珠运宝的苏集商队莫名被扣,他定是心急如焚的!到底太孙是未来天子,他石络可不能就这么把人得罪了!
“沈大人的意思,本官领会。苏集商会的人员货品,明日一早,本官就下令开释!还请大人在太孙殿下跟前代说两句好话,下官无知,绝非故意冲撞殿下、得罪贵属啊。”说罢躬腰作揖,行了个整礼。
“诶~怎么感觉石大人已经急着送客了?要紧的话我还没说呢。”天晴略一抬手示意他且起来,把石络弄得有点找不着北。
他特地趁夜前来,还不惜自曝身份提点他,为的不就是给太孙挣钱的苏集商队吗?
“这……敢问沈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苏集商队当时正行经长春,恰恰遇到了朝鲜国商队,又恰恰被官府抓了个正着,这又不是说书——石大人想想,天底下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石络被她的暗示惊了一下,思虑再三,还是磕磕巴巴地把猜测说了出来:“沈大人的意思是……这,这背后有人主使,想、想陷害……太孙殿下?”
天晴紧蹙眉尖,眼中忧愁满溢:“连这人是谁,太孙殿下都大略有数了。”
“哦?!”石络当然好奇,碍于身份,却又不能追问太急。
“其实这次来的朝鲜商队,也是我苏集商会负责照应接洽的,为的不过是帮殿下多挣些内银。”天晴也不卖关子,再让他“你猜猜啊”,话到天亮都说不完了,“大人也知道,陛下严禁外商私易,进关货物都得跟着朝贡使团走官途,几年一次,一年几次,那数目价钱必须写得清清楚楚,税收都进的国库,半点不得含糊。倘若铤而走险,那就是在驳皇上的脸面,前些年暹罗使团在温州私卖香料,不就闹得沸沸扬扬么?
“太孙殿下孝顺,当然不想违了祖父的意思,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人吃肉,自己汤都喝不上啊!说不得,只能靠我们苏集做中保了。谁知竟会遭人举报!今日白天一试,我就了然,以石大人刚正不阿的秉性,哪会知道这其中曲折?弄成今天这个田地,哎……”天晴扶掌抵着额间,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那,这……”石络也顾不得这究竟是在褒他还是贬他,只觉头绪越来越乱。沈三抛出的每句话都让他始料未及。如果两支商队并非巧遇,是暗地里互帮互应的,那还不算奇怪。但这样的话,举报的人明显是冲着太孙去的;缘何那封密信所指,商队的背景却是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幕后的主谋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察觉出他已经乱如火燎,天晴及时浇油,扇柄轻蘸茶水,在桌上飞快写了一个“燕”字。
“什么?!那密信是由他所写?”石络霍地起身。此刻他已管不了什么官场礼仪,眼见事态愈来愈复杂,不知会如何拖累自己,急得满头是汗,只想快点理清思路,“他既然要对付太孙殿下,为何要把自己牵扯进来?还搭上了白莲妖教?”一个不好,就湿手沾面粉麻烦甩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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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骗天晴,行骗天下~O(n__n)O嘿嘿嘿~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