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stiny(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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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四年,相城灵应宫。
茶釜上铜炉热气正灼。竹席坐榻间,一鹤发红颜的老者自案几上的三鼎盐杯、鎏银茶盒里各取一勺白盐、一勺茶粉,撒入釜中,水沫躁动般渐渐沸腾。
小道童带着为难神色悄步走来,到他身边禀告。老者只是听着,既不摇头,也不答应,只顾舀水入杯,拿起细竹板徐徐打圈。待水起三遍,他取炉而过,将碧绿茶汤倒入了两个粗陶盏中。
“师兄五十年不变,还是爱喝古茶。”声音遥遥自屋外传来,清明醇厚。老者头都不抬:“备了你的,来喝便是。”
“那师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声音随着身影渐近。
小道童面露惶恐,站在当地不知所措,直到老者一挥大袖,才如蒙大赦般低头退走。
声主已走到近前,老者捧起陶盏,依旧专注面前三寸之地:“十二年前,老道与大人同门之谊已尽,师兄师弟之称,还请免了吧。”
声主笑而不语,径自在他对案坐下,举起陶杯,呼气啜饮一口,赞一声:“好茶!”
老者微抬精目,终于看向了他:“如今连三岁孩童都知道,‘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皇帝夸赞兴汉四百年的张子房,如何驾临某这鄙陋道观?”
刘基似是没听出他的挖苦,满面笑意盈盈和气:“好久不见师兄,可别来无恙?”
席应珍板板道:“蒙刘国相躬问,老道不敢有恙。”
刘基声气淡淡,脸上笑容却忽而变得微妙:“师兄讽也好,讥也罢,以基今时今日境遇,师兄所识的刘国相,应该另有其人。”
席应珍眉头一挑。
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他的徒子姚斯道。名相士袁珙曾批言其“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被拿来和忽必烈的开国功臣刘仲晦作比,在如今大明天下,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可姚斯道听到这样的相批,居然还哈哈大笑。
席应珍也精通阴阳谶纬冰鉴之术,何尝不知袁珙所言不虚。这个徒弟心比天高,只怕将来终有一日,要跟那刘秉忠一样,搅得八荒云涌四海翻波。好在他一直将他拘囿身侧,一般人也无从得知他有这样一个高徒。然而,刘基并不是一般人……
席应珍冷哼一声:“原来你是为他来的!如何?要劝他像你一般为官做宰,最后被那李善长胡惟庸之流压得抬不起头,灰溜溜致事回乡么?”
刘基依然神色淡泊,笑容清浅:“师兄慧眼如炬,焉能不明?跳梁小丑,结局无外乎中于机辟,死于罔罟。只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末句未结,席应珍目光一凝,接着突而如水涣开。良久良久,深深叹了一口气:“刘基,你可曾后悔过?”
刘基仿若未闻,只望着杯中粼粼微晃的青绿水圆,沉默片刻,缓声道:“师父当年规劝你我,若想长保平安,必要远离朝政。如果刘基当初学了师兄,不干时局,修身习道,今日定不是这般情境。然因业已起,果报将来,夫物生者,皆有终尽。天地格法如此,刘基无怨无尤。师父曾说,此生只循天命,不遵天子。可谁又能断言刘基今日之际遇,不是天命造弄?”
窗外凉风骤起,席应珍思绪翻飞。
元末乱世,群雄逐鹿。师父张全一感慨天命反复,世道难为,甘做闲云野鹤四处飘游,临行前却唯独叮嘱两名爱徒,切记不可再走仕途,虽有一时风光,终致贻祸无穷。席应珍谨遵师命,从此在灵应宫自习自修,不问世事。致仕元廷、躬耕于青田的刘基却被朱元璋招揽至麾下,作为第一谋士,助其成就不世之霸业。自此原来亲睦的师兄弟,终于背道而行,一人高居庙堂,一人远匿江湖,再不相往来。
曾几何时,他是他才华横溢洒脱无伦的师弟,让他羡之嫉之,恨之责之,如今,却只剩下一声天妒英才的惘叹。如果他不曾为了忠君之义泄露四印天机,便不必遭受这样的结局……
“你啊……你到底是何苦来!”席应珍放下茶盏,也卸下了先前的冷硬神情,语气里大有难掩的痛惜。
与他相比,刘基却平静得如同一切与自己无关,声言如玄歌,不闻音悲喜。
“师兄可曾想过,你我多年博学苦读,精研儒释道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基想过,基以为,是为黎元苍生。元廷暴虐无道,自有贤者代之。可若硝烟再起,生灵倒悬,实非我所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满腹经纶只求独善终老,岂不白白在世上活了这一遭?”
席应珍原本一心悯怜,听到这话却不由脸色一红:“哼……那便是师父他老人家,也成了你口中的白活了!”
“师父如若真的无欲无为,超脱物外,又何必谆谆叮嘱你我?终是念及师徒一场,无法弃而不顾……可见非俗如师父,亦逃不过情义二字。师兄不愿爱徒卷涉朝纲临深履薄,何尝不是情义使然?”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姚斯道!席应珍恨怒道:“你这张嘴的本事,我早已领教了几十年!这次任你说一千道一万,我也不会应允!”
对面刘基仍旧淡漠地笑,望向他的眼光似在说“你还是那么固执啊”,让席应珍不由有些恼然。然而还来不及出口训斥,刘基忽然起身,恭恭一礼:“今日一别,只怕再见无期。师兄……希自保重!”
所有要说的话突然窒在了胸口,席应珍心头一突,居然有几分疼痛。
“师弟……”
伯温。
那是他们最后的一次交谈。
他知道,刘基特地而来,留下这番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四年之后,刘基病逝南田。同年,皇诏令天下儒僧人应试礼部,备僧录司遴选。
是日,正在灵应宫药房中分理药材的姚斯道突然受召,恩师要见他。
“初见你的法号‘道衍’,便知你这徒弟我是非收不可了。为师毕生所学,业已倾囊相授,终不算……”想起了刘基,席应珍一顿,幽幽道,“白活了这一遭。”
姚斯道望着端坐在蔺覃上的师父,隐隐有些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为师知道你有鲲鹏之志,想□□定国,济世利人。你师叔当年何尝不是?但他结局如何,你也都见到了……你师祖,便是不愿他如此,才苦心规劝,然而……或许他说得对,天命如此,勉强不得。为师如今,也不勉强了。
“待我身后,魂归净土,自无由挂牵。你,便也天高海阔,一偿心愿去罢!只是,我曾仿效师父定下门规,为我弟子,终身不得出仕参朝。你我师徒之谊,就在今日做个了结……”
“师父!”
席应珍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一手似用尽所有力气,定定按住了他的肩臂:“但——有一句,你须记得!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要得,必须舍!你,可要想好才是……”
姚斯道目光微垂,恰好落在袖摆沾着的那段飞龙掌血——他匆匆赶来,未及整理容服。
行血,活血,止血,生肌。是这飞龙掌血的药用。
天下治道,何以不同?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他的脑中突然浮现那日在灵应宫殿外、刘基走过他身侧时,脸上缥缈如无的笑容。
“四羽合天……日月易主。”
……
洪武三十年七月,武英殿御书房。
“真人仙踪飘渺,端的让朕好找呵!”皇帝看着面前那个高瘦清癯的白眉老翁,捋了捋颌下长须,笑叹。
“老道无心仕途,只想做自在闲云,为此四处飘游,居无定所,加之年老昏聩,耳目闭塞,不知陛下苦寻如此。罪该万死。”张全一行过一礼,神色淡淡。
不知如此,罪该万死?皇帝低低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无心仕途……也罢,也罢。朕惟有一事不明,故想请教。前元中统年间,真人也曾苦读科举,金榜题名,官至中山博陵令。如何当年蒙臣做得,如今汉臣,倒反而做不得了?莫非真人就单单……不愿相助于朕么?”
面对天子暗含杀机的提问,张全一神色如常,恭敬道:“陛下神文圣武,三十年前犁庭扫闾,席卷八荒,开不世之功业。老道粗鄙之人,年事已高,既看淡红尘,身出方外,不求闻达以名,但愿苟安而已。若说尚有助于陛下,不过望天而祝,祈福陛下千秋鼎盛,江山安泰,百姓安堵。这些,不必出仕为官,也能做得。”
皇帝一笑摆手:“哈哈,朕开个玩笑而已!真人心志坚决,朕无意勉强。多年来寻找真人,并不为这一缘故。”他感慨似地叹了一口气,“今日得见真颜,方知传言不假——真人果然是得道真仙,百岁之寿,竟比朕还健朗焕发,着实令人羡慕啊。”
“如若陛下想垂询长生不老之法,恐怕须得失望了。老道不过知晓些蕴气养生的法子,是故才比旁人多活了几岁年寿;可惜此道必要童子之身方可修行,想来于陛下无裨。”
这话无论出自谁人之口,都是冲撞天子的大不敬语,可张全一脸上始终是副一板正经的肃容,认真而诚恳,愣是让皇帝想发难也无从。这拳打棉花的感觉对他而言如此熟悉,皇帝不禁气闷地闭了闭眼睛,暗叹“果然是师徒俩”。
“长生不老固美,可若非清心修道之人,此愿难比登天——这话,多年之前诚意伯就同朕说过。”说到刘基,皇帝顿了一顿,“他当年病故,朕痛心疾首,可坊间却传出流言,说是朕派胡惟庸那厮下的毒手。呵!如此无稽之谈,朕却追究无门,又不能草菅人命,宁枉勿纵,也只好清者自清,任由去了。可诚意伯毕竟是真人的爱徒,若真人因此对朕有所误会,心生怨意,实非朕所望;是故,才一直盼与真人当面剖清,不然,朕心实在难安!”
“陛下大不必如此。刘基早已非我门徒,老道怎会为他生怨?况且,路由他选,祸福荣辱,自要一己负承。陛下顺天而为,清者自清,又何须为区区谣言烦忧?”
皇帝呵呵而笑。这言下之意,刘基是因为醉心功名,咎由自取,才死在自己手里,偏偏还说得让人抓不住马脚。张全一,一百年可真没白活……
“朕又何尝想自寻烦忧?哎……可惜世人并非都像真人一般,智慧清明,越是谣言,越多信众。就拿三十年前的八字凶谶来说,近日,不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么?”
知道这个谶言的一双徒弟都已离世,一者子孙为官,一者后继无人。张全一不禁苦笑:“陛下莫非以为,是老道四处传诼,妖言惑众?”
“哈哈哈~真人何以如此说?朕不过好奇罢了!”皇帝拊掌大笑,眼中却无丝毫悦意,甚至带着一股瘆人的寒凉,“就算是,也无妨。那凶谶,早已被朕解了!”
“如此便好。老道亦不想再见一次山河倾覆,生灵涂炭。”
这就是在撇清,谣言并非从他处传出了。皇帝负手起身,默然一息,缓缓才道:“难得有机会一见真人。可否请真人择日为朕扶乩一占,卜我大明江山寿数几何?”
“好。”张全一竟然爽快应下,抬头望一眼窗外星斗,又看向皇帝略有些吃惊的脸,满面从容,“择日不如撞日,请陛下赐沙盘乩笔,并鸾生一人,唱生两人,录生两人。”
扶乩器具很快被奉置御案。一尺见方的沙盘,上插一个丁字形木架,横木为梁,悬锥为柱,长度刚刚够在沙盘上留下划痕,这便是所谓乩笔了。
张全一目光一扫,看向地下垂手侍立的几人,问道:“鸾生何在?”皇帝笑着坐到他的对面:“今次,就由朕来做真人副鸾罢!”张全一见之,沉吟半晌,略一点头,起身道:“如此,便不必唱生录生了。请陛下上正座。”言毕伸手,示意与皇帝交换坐席。皇帝从之。
张全一趋步入副席,再度坐定,端身将右手食指扶于横木一头,待皇帝也将食指平置于另一端,他微微吐纳一息,闭目启祷,口中念念有词。
如同被咒语注入了生命一般,乩笔突然颤颤发动,游走龙蛇,在沙盘上画下各式奇异的字符,或交或叠,或并或分,没有唱生语,亦无录生记。一盏茶时间后,张全一闭口停祝,乩笔也恢复了安宁,只余盘角刚刚扬起的些微细沙,尚在砺砺翻滚……
张全一奄然起身,撷来纸笔,挥毫落墨,将刚刚乩笔写出的百多个字符一一描摹下来。皇帝侧目一看,跟残留在记忆中的个把字形两相对照,竟是分毫不差,不由暗暗称奇。
约摸半柱香后,张全一搁笔,将这些奇怪字符按次序平铺而展,接着退后一步,一眼扫尽,两手插袖瞑目不言。御书房内突然蔓延起一阵奇异的安静感……
皇帝等了许久,心中竟惶惶生出一丝缭乱,无头无绪。直到宫中的巡更声传来,张全一忽而睁眼,向皇帝一礼道:“老道天资所限,目力不及,解乩未必确凿。陛下若信得过,老道可保两百年朱明江山姓不改易。”
皇帝原本莫名心乱,预感已是不祥,听他这样一说,顿时落意不少。原本眦睁的双眼,也疏疏眯起了一些。“好……有劳真人问天卜意。”
张全一略一躬身,似想起了刚才的梆柝之声,转眼望向窗外:“四更天……已四更天了。”
皇帝这把年纪,神经骤紧骤弛,此时也早有些困乏,心不在焉道:“天时确有些晚了,张真人先去歇息吧……朕还有一二困惑,想明日再请真人见教。”说罢抬手,示意刘川为张全一领路。
“谢陛下。”张全一揖手而礼。
回到乾清宫寝殿,皇帝只觉头脑沉沉,欲痛欲止,喝足一碗宁神汤,好容易睡下就眠。
此时,户外翠羽啾嘈,月落参横,东方既白天将亮。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惊坐而起,身声皆颤,指着门外道:“传……传张全一立时来见!”
过得约摸小半个时辰,刘川慌慌张张趋进:“三丰子张真人并不在卧房歇息。小的们内宫东西两门内全都找遍,未见人影!各门值卫,也说没见过张真人外出……”
“罢!罢!”皇帝心烦胡乱地挥了挥手。回想当时,柝响明明夜漏五更,他等解乩等得出神,忘了数时辰。张全一却说“四更天,已四更天”,说的其实是‘以四更天’才对!谶语预言根本未解!“四羽合天,日月易主”,铁木真的宝藏,仍有撼天动地的能量!可怎么会?三十年前他明明已经拿到了一印,也毁了印信啊……
孝陵享殿之内,皇帝看着那个紫铜后母大鼎,心中百感翻腾。
果然被人动过……
有人复走了印文。
但,是谁呢?谁能私闯孝陵抬起巨鼎而无人知觉?这鼎重逾千钧,必要三四人合力才能推动。印文难以当场拓印,必要先取后还,如此非得来两次不可……能再三入孝陵参拜先皇后、又能指使卫陵军的,只有皇家子弟了。如果张全一所卜两百年不易姓并不是他妖言诳语,那——
想要逆朝篡位的,真的是他的儿孙们吗?!
皇帝的目光赫地落在那个高然安静的牌位。
“秀英啊秀英……你都看在眼里。告诉朕,到底——是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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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六非休息日,作者实在搞不动了,一更奉上…明天认真三更!看官小可爱们见谅哦~(宝?宝)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