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want it that way(但愿如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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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来到咸阳宫时,任妃正凭窗而坐,握针的一手停在彩线绣案上,仰面恍恍望着宫墙之外的碧天浮云,不知在想着什么。
时风吹得她云鬓如丝,烟眸如露。天晴这才注意到,任妃虽已近五十的年纪,却仍实打实是一位风韵卓绝的美人,要是早个三十年,该是怎样明艳生动、摄人心魄的光景?心神一转,不禁苦笑,这有什么好想的,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参照嘛!
“这不是四殿下家的天晴么,怎么想起来我这边?”任妃听宫人通报,便知她求见,却没料天晴轻手轻脚,这么快就到了她的跟前,简直跟只小猫儿一样。
因为我害怕张之焕跟你女儿有暧昧,可问他们中的哪个都不合适,只好来跟你求证了。天晴谄媚道:“请任妃娘娘安~自去年进宫,这宫中的娘娘公主我都熟识了,大小宫殿也都走遍,唯独这咸阳宫一直没有来过。好容易把娘娘等回来,就想来趁机坐坐~是不是打扰到娘娘了?”
任妃笑道:“你不来,我不过日复一日誊抄经卷,摆弄针黹,你来,我身边还多了一朵解语花,陪我说话解闷。我盼都盼不来,怎会觉得打扰?”
“嘿嘿……那就好。”天晴乖巧地笑笑,之后佯装随意环顾一遍四周,问,“瑞安公主不在吗?”
“她呀?”任妃逗趣般道,“在皇觉寺天天陪着我,也不能出门,早就与我相看两厌了。如今回了京城,还不放她去天南海北玩一玩?”
天晴惊诧:“瑞安公主出宫去了?公主金枝玉叶娇贵非常,皇上怎么会答应的?”
“兴许是这孩子会撒娇吧!她提的事,陛下就没有不应的。就算她不提,陛下也想尽办法要让她开心。一半,也是沾了她姐姐的福气吧……”任妃声气淡淡,又开始低头刺绣。天晴捏不准她的表情,只好顺势道:“嗯!另一半,定是沾了娘娘的福气。陛下疼爱公主,当然也是因爱重娘娘、爱屋及乌了。不然不会一见娘娘玉体违和,立刻为娘娘在皇觉寺设院辟间,让娘娘静心休养了。”
“哪里是为了我啊……除了先皇后与自己的骨肉,我们陛下还会把谁放心上呢。”明明是句抱怨的话,任妃却说得毫无苦意。天晴还不及反应,她自己已把语气一转,笑道,“原来你是来找瑞安玩的。是了,瑞安她也老提起你,你们年纪相仿,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必是嫌我这个老人家闷了吧。”
天晴赶忙摆手:“任妃娘娘太多心了,我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就这样结论?真辜负我特地来看娘娘这片心了!况且娘娘容色春花一样,外人看了都只当是我的小姐姐,哪里就变成老人家了?”
她的表情看着既委屈又慌张,令任妃忍俊不禁:“好好,是我辜负你了。”说着站起坐到她身边,把几上的鎏金荷叶盘推到她的面前,“这一下子的,没预备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听说你爱吃甜,这是我自己做的家乡小吃银丝糖,宫里别处未见得有这口味。姑且尝一尝,算我给你赔罪了。”
长者赐不可辞,天晴拿起吃了两块,满满赞一声“好吃!这尚膳监和京驿馆师傅的手艺,可全都给比下去了~”心思转来转去,却只想怎么回到正题上来。恰时注意到任妃绣绷上的金鱼纹样,天晴赞叹:“原来做点心还在其次,娘娘一手刺绣才是绝活!想来就是苏州最好的绣娘,见了也要找个地洞钻了~”
“呵呵,果然传闻不假。世间再甜的糖糕,也比不上你的嘴啊。”任妃笑道。
“嘴甜有什么用呀?女人家还是要手巧才行。公主若是得了娘娘真传,更不得了。不知这样又贤又美的娘子,要怎么样的驸马才配得上了~”
“配不配的,全凭陛下做主罢了……”任妃一如既往语气悠悠,没有把话题接下的意思。
虽知她只是皇帝的妾,就是正妻,以皇帝的脾气,要怎么嫁女儿,恐怕也轮不到妇人家插嘴;但做娘亲的,自己女儿的终身,怎会不操心呢?
“娘娘也说了,皇上一向顺着瑞安公主,就算要做主,必也是让公主先挑。公主觉得谁可以,皇上看看差不多,才会选来当驸马的嘛!诶~上次听惠妃娘娘说起,瑞安公主也到了婚龄了,可有芳心属意的人啊?”天晴一脸天真好奇道。
任妃笑着叹气:“还说你不是找瑞安来的,问的都是她的事,叫我怎么答?”
天晴也知自己心急难耐,切入太过生硬,如今二度被拆穿,生怕弄巧成拙,只得讪讪作罢:“我本就是来和娘娘聊天的嘛,正好话题都说到了公主罢了。娘娘别不高兴,咱们聊些别的~”
“有。”
“啊?”任妃突然开口,天晴反倒不知所措了。
“瑞安,她有喜欢的人。”如同在宣布一道圣谕,任妃静静看着天晴,目光几乎直穿进她的心里。
天晴陡觉掌心冒汗,眼前一片晕眩,预感泰山即将崩于前……
“是张之焕张翰林。”
不等天晴再问,任妃直接说出了答案。
“啊……是吗……”天晴拼命控制着自己的笑容,却仍感觉它在飞速融化,“我还以为,都是宫里大家乱说的呢……”
“果然……你也听到了吧?”任妃低头一叹,“瑞安才回来这几天,风言风语已然不少。寻常闺秀,名节尚且等同生命,何况皇家的公主?要是这些闲话传进陛下耳朵里,很可能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到时候,不止张翰林会被降罪,瑞安也必须另嫁他人,那瑞安,就注定一辈子心苦了……”
瑞安……心苦……这么说,她真的喜欢张之焕?张之焕呢?他也喜欢瑞安吗?
这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天晴越想越觉得这事天方夜谭般荒谬,忍不住道:“都是因为公主太受皇上宠爱,才惹得旁人眼红,故意传话中伤。皇上那么英明,像这些个无稽之谈,怎会当真,怎会往心里去呢?娘娘莫担忧啦……”
“……可如果这些,并非无稽之谈呢?”
“!”
“哎……两年之前,有一次瑞安淘气,装扮成了小内监去找太孙殿下玩儿。那时张之焕刚刚入侍东宫,瑞安恰好见着了他。”任妃又长长叹一口气,顿了一顿,道,“回来后,她就问我,如果陛下选了一位翰林做驸马,那位翰林是否就不能再为官作宰,会断送了前程?从那个时候起,她已心悦张之焕了。”
天晴心里乱纷纷,觉得从头到脚、整副神智好像都飘在虚空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呃……原、原来是这样,呵……可这些话、娘娘告诉我,有什么用呢?”
“这些话,与别人是不能说的,唯有告诉你,才有用。”任妃转向天晴,不知不觉,一手已轻轻握住了她,“瑞安是女孩儿家,就是她再嚷着自己喜欢张之焕,非他不嫁,陛下也只道她不知羞耻、无理取闹,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可你却不同。
“这一路上,我都听刘公公他们说了,陛下对你的疼爱,不输对自己的亲女儿。只要你一张嘴,陛下就欢喜得无可不可,便是偶尔冒出些矫俗悖礼的话,陛下亦会认为是天真无邪,看法新奇。若是天晴你肯和陛下巧说一番,或许,这桩婚事便有可能成!”
我?劝皇帝?赐婚之焕和瑞安?这算什么……天晴心内如绞,不知该如何作答,笑得唯剩干涩:“可是……皇上严防外戚,就像瑞安公主说的,一旦张之焕、呃张大人,当上了驸马,便只能封个虚衔,不得再涉足朝政了,他自己……又怎么想呢?”
任妃闻言也慨,张之焕是寒门学子,苦读多年才有了今日,要断他前程,确实有些残酷。不过……“皇上防范外戚,无非担心外家势大。但张之焕不比一般朝臣,他一介孤儿,无父无母托身于师门,哪来的家族依靠?就如今的姓也是随母。如果他识得抬举,肯入赘皇家,日后和瑞安生下子女,便是姓朱的。张之焕本就得太孙器重,倘又成了自家骨血,那陛下也不会再反对了。”
天晴此刻已无暇深究任妃这想法有多少自作多情的成分,只为她已考虑得这么长远胆战心惊:“任妃娘娘也……也希望张之焕做瑞安公主的驸马吗?”
“我希不希望,又有什么紧要?”任妃似乎并没有察觉出她的古怪,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张之焕,是瑞安的意中人。天晴你年纪尚小,又与四殿下恩爱,许多事情不明白。若无情谊,漫漫婚姻意难平……瑞安出身皇家,须作万民表率,终身不能与驸马合离。即便驸马先她而去,也当守节至终,不得改嫁。我这做娘的,除了祈求佛祖,保佑她能幸福终老,一生一世一双人,别无他计可施。恰恰今天,你来了……我知道,瑞安她一直视你为挚友,对你又敬又重,如果你真的也视她为友,关心她的将来,还希望你,能答应我做娘的这个不情之请!”
活了十八年,天晴从未受到过如此让她为难的拜托,七上八下踌躇再三,依然词不达意:“可我……我又有什么本事,往常不过是拿些小把戏哄皇上开心罢了!皇上的想法,我又怎可能更改得了……”
或许她闪闪躲躲的目光,终让任妃觉出了她的不愿……“咳……是我勉强了。你就当……我是在说梦话吧。”任妃握住她的手慢慢松开,缓缓地,又复坐归位,开始操持起针线,脸上还是往常般淡淡幽幽的笑容,“既是梦话,便不用放在心上。只是,事关瑞安的清誉,还请你答应,绝不可再与人说起。”
“嗯,嗯,任妃娘娘放心。那是自然的。”天晴愧疚地笑笑,捏在一手里的糖饴已经碎成了粉屑,粘合着汗水,不辨原形。
是什么滋味?
甜?咸?酸?苦?
她不知道……
……
太医院正堂内。
“这就是我说的杯木了,世子服下后,身体果然大见起色。我怕放陈了会失了效,拿到便入药了,如今只能用这成药来献佛啦。”天晴打开一方丝帕,将里面四颗指甲盖大的朱红药丸递到谈礼面前。
谈礼接过,大喜道:“《山海经》有载:中曲山,有木焉,其状如棠,而员叶赤实,实大如木瓜,名曰杯木,食之多力。还道这杯木是传说之物,世上居然真有?娘娘是在哪里找到的?”
“咳……”天晴摸了摸袖子里的手腕,笑道,“是在黄冈老君山的一处断崖边。”
“原来如此!有机会真要亲自去采撷试试!”谈礼如获至宝,正喜滋滋捏起一粒细看,抬头间,眼睛突然亮了一亮,“文耀贤弟?哦哦~是给为兄送那册滑寿注《敝昔》来的吧?跟你说了不急呀。贤弟还不知吧?这次徐娘娘为燕世子寻药,竟然在黄冈找到了传说中的杯木!你看——这小丸就是拿杯木所制,你说奇不奇?哈哈~为兄先琢磨一番,等你忙完了这阵,再同你切磋药理!”
“徐娘娘是大福之人,自会有非凡之遇,又有什么可奇的?”张之焕的目光风一般从天晴脸上掠过,再无逗留,“今天之焕还有公务在身,只能下次再来跟谈兄磋磨了。”
“张大人是见我在这边,妨碍了两位说话吧?我本来就要走的,张大人且坐好了。”天晴来的时候特意跟惠妃说过,自己去完太医院就会出宫回别馆,让轿舆不必留待,直接回了万安宫,是故外面人绝不知道她在屋内。张之焕进门时,连周衣都脱下了,显然是计划要留一会儿的,可忽然发现她在,才急急匆匆要走,只能是不想与她照面了。
他难道还在生她的气么?
还是说……
天晴一阵心苦,面上却大大方方告了辞,落落走出了太医院。
在外等了快三刻钟,脚都站得有些僵木了,天晴才等到他出来,赶忙从树后上前相迎。张之焕却熟视无睹,仿佛她是空气做的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张大人,请留步!”
“哦?原来是燕王府徐娘娘。”张之焕的声音同表情一样毫无波澜,微侧了侧脸,“未知,娘娘对下官有什么吩咐?”
“我让人带去的手书,你看过吗?”天晴不愿再迂回来去同他做戏,直问道。
张之焕默了一息,道:“看过。”
“那你还这样?”见远近无人,天晴忍不住走近一步。
“这样,怎样?”张之焕语调平平,依旧背对着她。
天晴强按着内心的波澜,压低了声音:“之焕,你老实同我说……你是不是变心了?”
“变心?”他皱起眉头,这次终于回身正视向她,“变什么心?”
“自然是……”舌尖到舌根一线苦涩,天晴勉强吞咽下去。“瑞安……公主殿下。”
“呵!莫非徐娘娘以为,这天下间的人全是攀龙附凤之流——不是想做王妃,便是要做驸马?”
天晴被他言辞扎得生疼,却依然倔强道:“你既然已经看过了信,那就该明白。事实一切诚如信中所说,我对你再没有丝毫欺瞒。你,能不能答应我?”
这次张之焕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不能。”
“之焕!”天晴心痛如麻,无力地叫着他的名字,“之焕你别这样、别这样子了好不好?”
“我什么样,你又想我怎么样?”他似乎隐隐已有怒意,可语调还是稳稳当当。
她想他什么样?她想他不要变心,不要放弃,不要再不告而别,不要再用这样生硬冷淡的语气和她说话,最低限度……
“我想你……”
“不要和燕王为敌。”
张之焕轻描淡写接上了她的话句。天晴愣了一愣,唇齿开合,却无法反驳出一个字。
不要他和未来的皇帝为敌,她当然是这么希望的,可为什么在他说出之前,她都未曾过过一念?是她在乎他的心,超过了在乎他的命?还是,尽管她未曾意识到,在他面前,她已根本不敢提朱棣的名字?
“果然,这才是娘娘的目的呵……”他冷笑。
“不是,不是!这不是什么缓兵之计!世事殊难难料,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绝对绝对不会害你!之焕,我不想再撒谎骗你,但我真的有苦衷……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了!”
“好。那我问你,如果燕王真的谋反,你会帮他么?”张之焕忽然道。
天晴呆住。她预计了千百个他可能会问的问题,每个都与她和他有关。
这一个,却不在其列。
她说过不会再骗他,可……
“之焕,我……”
“你不必勉强回答。”张之焕直直看进她的眼睛,下一瞬,便收回了目光,“我已经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算我求你,再去看一遍我的信,如果你改了主意,明日未时,来钟山北高峰半腰那间石亭找我!我等你,我会一直等到你来为止!”
张之焕并未作答,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快步走出了她的视野。
洪武十四年,皇帝选址玄武湖作为存放万民黄册的禁地,为防闲人进出,建门筑堤,将玄武湖紧贴钟山西麓的一片湖面隔为“中湖”,原先连绵一体的山水从而彻底被分为了两片。
天晴站在北高峰石亭外向下眺望,正可以看见绿波浩渺的玄武湖。
巍巍矗立的太平门,像一段长诵的咒语,绵延着城墙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处。那样硬生生不容分说的间隔,把湖面切割成再也无法相连的两个世界。
“为什么要筑这道墙呢……”
为什么……不在一起呢?明明原本、就是应该在一起的啊,不是么?
“是我吗?是我筑的墙?是我铸的错?”
“好,好……我不会再错了!”
“就像信里写的那样,等到他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她的矛盾、她的苦衷、她埋藏心中那跨越数百年不可言说的秘密……
说到底,她所做的所有努力,不都是为了他吗?
是的,一开始,她只想救士聪;待见到张之焕,便多了要保全他免遭浩劫的念头;再后来、再后来……
满心满意,只希望能和他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想好了一切出路,打叠好了对朱棣的说词。毕竟像他这样的实用主义者,只看结果——帝位在望,他又何必分精力去找卢家村的麻烦?即便他疑心病发作,定要弄个不死不休,她也有对应的后手。
注定会败的主君,何必再辅佐呢?跟她逃离这迷乱朝局,对之焕才是最好的结果。只要知道了真相,他也会认同她的。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想明白、一定能理解她、一定能体谅她、一定会同她携手与共,毕竟……
就像阿赤烈说的,两个人只要有心,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可……
他也和她一样……
有心吗?
耳边有淅淅沥沥越来越密的声响。
大概是下雨了吧……
下雨才好,他或许本不想来,但这么大的雨,总要来看看吧,万一她等着呢?
浑身湿了……不用躲,远远见她淋着雨,他不想靠近也不能了。他会解下大氅兜护住她,责怪她“你这是做什么!便是赌气,用得着这么作践自己么?”他就是这样的人啊,不是吗?
怎么有一点冷?一定是错觉……她从来不会觉得冷的。爹说过,她就像永恒燃烧的小太阳,热烈温暖,不知疲倦。
可——为什么此刻冰凉的风雨,好像刺透了她的皮肤、凝住了她的血液,一阵一阵,直灌进她的心底?
天晴忍着,忍着,直到时间沉默地滑向深渊,天光被无尽的阴雨带进暗沉。
一片小小的乌云缓缓靠近过来,遮住了面前三尺之地所有残留的光线。她知道,那该是一柄伞,可她没有抬头。因为……
伞下的脚尖,分明不属于他。
“天晴……”花姣微颤的声音落了一地,她温柔的体温透过冰凉的衣帛传达而来。自己大概是被她拥抱了吧?
泪水中,万物模糊。
世界如同一围巨大的帘幕,将一切混沌包裹其中。沉沉阔荡,永不揭起。
张之焕……
他最终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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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动了……难过你的难过……
明天两章搞肥点︿( ̄  ̄)︿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