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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梦到了什么?
“小姐!”
女仆的声音飘飘忽忽的,虽然不真切,却依然分散了她的大部分注意力。
她拼命努力回忆着。
好像是噩梦。有哭泣的女人,有死去的孩子。哭泣的女人抱着她死去的孩子,红通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个孩子穿着洁白殓衣,一条胳膊僵硬地垂着。女人把脸埋进她雪白的长发里,哭个不停。
“小姐,醒醒,把头抬起来点,不然没法儿给您编头发啦。”
真是奇怪。孩子为什么会满头白发?啊,对了,那小孩的脚很奇怪,像一对丑陋的羊蹄。
她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不少。
“小姐,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女仆小心翼翼地梳顺她的头发,迅速编成一条长长的发辫。
“嗯……”她抬起头看向梳妆镜。镜子里,一个满头白发的小女孩对她凄惨地微笑。女孩的额上分明生着一对黑漆漆的羊角。她“啊”地惊叫一声,心狠狠地往下坠去。
“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头发被扯到了。”
女仆赶紧道歉,“对不起,我马上松开重编。”
“不用,盘紧点吧。”她顺手把发带递给女仆,“宴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身后的两个女仆交换了下眼神,“听管家说已经差不多了。”
“还有呢?”
一个年轻嘴快的女仆压低了声音道:“据说老爷今天的好像请了不少大人物哪。”
“大人物?国王陛下应该不会来把?”
众女仆不敢应答,只是手脚麻利地继续帮她梳妆打扮。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清晨溜走了大半。
她从床头的罐子里抓了一大把糖果点心,分发给众人,“你们都喜欢这个吧。”金、银纸包的各色甜食,滋味香浓甜蜜,在当时是昂贵的东西。
诺索尔家的仆人们对家主诺索尔老爷并不怎么畏惧。在他们心中,这位侯爵性子还算宽厚,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主人。可是对诺索尔小姐,他们倒是有几分害怕。不是因为她有多严厉或是蛮横,而是因为这位小姐虽然慷慨,但性格实在古怪,教人捉摸不定。
“小姐,需要我们送您下去吗?”有人轻声问她。
“不必了,别跟过来。”她摆摆手,一个人走出了房间。
昏黄的壁灯造型古朴雅致,微弱的光辉掩映着墙上一幅幅油画。有的尚且鲜艳,有的却已经因过于漫长的岁月而斑驳。长长的走廊是她自小走惯了的。隔着地毯,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地板的硬度与微微的潮润。
诺索尔家的宅子很大,除了管家与仆人,也只有父女俩个人住。很多时候,她会出神地听着自己的细微的脚步声,幻想着这声音来自自己素未谋面的兄弟,亦或是母亲。
当然,这只是幻想罢了。她没有兄弟,也没有母亲。
“父亲,早上好。”她提着裙摆,在楼下宽敞富丽的贵宾室门口,向侯爵行礼问候。
虽然不是一把动听的好嗓子,但意外有些微妙的声线与淡淡的气息声,却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只是一瞬间,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深红的衣裙,光洁的黑发,瓷白的脸,锐利的灰眼睛,新鲜又生硬。
诺索尔侯爵拉过女儿的手,淡淡一笑,“向各位介绍,这是我的女儿,比阿特丽丝·诺索尔。”
*
漫天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倾泻下来,在空中被折射成无数碎金,如同一场暴雨般扑向地面上的世界。
法恩塔尼西亚王国的宫殿沐浴在这场暴雨中,愈发宏伟瑰丽。每一个塔楼、每一座浮雕、每一扇花窗都像是在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在天幕下熠熠生辉。
王宫外的偌大的庭院中没有一个花圃,只有参天的常青树与攀着葡萄藤的花架。茂盛且浓绿的树冠如同连绵起伏的山峦,当风吹过的时候,山峦瞬间化为绿色的巨浪,铺天盖地般地向天际涌去。
现在,只要一点一点拉近视线,慢慢地,将目光投在主楼左侧的那扇玫瑰花窗上,就会发现有一个人坐在窗边,握着笔杆,正专心致志地完成着眼前的画作。光线透过斑斓的彩色玻璃,落在他侧向一边的脸上。
一位画师模样的年轻人立在旁边,神情也是极为专注。
“你看出什么来了?”那个人突然冷冷地冒出一句话来。
画师的表情一下子攀上了几分畏惧,“殿下的画技突飞猛进……”
“真的吗?我不喜欢别人说谎。”那人侧过脸来微笑。
“是……是真的。”
“那你过来,看看我这副画同上个月比较有什么不同。”他放下画笔,冲画师招招手。
“是。”画师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人的身旁,也不敢太靠近他,只是弯腰去看那幅画作。
“怎么样?”
“这……”画师面露难色,“照理说殿下的画技已趋向于炉火纯青,这幅画的确也体现了这一点。只是……”
“只是什么?”
“您看,画中人被海浪所簇拥,诞生于贝壳之中,又有不少神明天使为其祝贺,自然是美神阿佛洛狄忒无误。可是您画的这位神情稍显淡漠冷硬,还手持火把,况且姿容不够妩媚,太过轻盈。这哪里是美神,简直就像……”画师不敢说下去了。
“像什么?”
“这……这分明就是谷物女神那个成为了冥后的女儿珀耳塞福涅嘛!”画师大着胆子一口气说了出来。
“说得没错。”那人点点头。
“敢问殿下……为什么?”
“想知道么?”
画师硬生生地把“想”吞回了肚子里,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他继续认真地调色,“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是。”画师有点丧气地垂下头。
“先这样。”那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出去吧,先生。希望下个月还能听到你的表扬。”他露出亲切友好的笑容。
“是,殿下。”画师恭恭敬敬地离开了画室。
那个人很快收起了笑容,只是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画中的少女,竟露出了混合着悲伤与温柔的表情来。
“你是旅途中的唯一的引路人、七座炼狱山后唯一的圣女、诗人永远的恋人。”
他碧绿的眼眸中有无尽的幽暗森林,此时此刻,似乎有风吹彻了原本静如止水的绿色海洋。
加尔尼特·法恩塔尼西亚,当今君主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王储、唯一的继承人。
少年正值十九岁的好年纪,又生了一副漂亮体面的好相貌。乍一看,确实像天生好命、从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处处透着一份得天独厚的高贵。然而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威严与震慑,又将他存在的空间割裂开来、独立出来。这种派头,也值得让人说一句:“噢,不愧是法恩塔尼西亚家的儿子。”
“你是奇迹。”加尔尼特垂下眼帘,“你给予了我未来与生命。你帮助我逃开他的阴影。”
他搁下画笔,掀开沉重的帘幕后,倚着软榻闭目休息。
黑暗,深海般的黑暗从四周侵袭而来。
冰冷如海水的黑暗覆盖了每一寸皮肤,侵吞了意识。
“过来,加尔尼特。”女人一脸和煦的笑容,牵着一个男孩的手。
“母亲。”他腼腆地笑着,望向那个男孩。
“这是克罗那公爵的儿子,只比你大一点儿。两个人可要好好相处啊。”她叮嘱道。
“殿下。”男孩的声音很温和,他俯身向他行礼。
他看见男孩的一头柔软的赭色的短发,在阳光下红得象是火焰一样。
“过来,加尔尼特。”男人潜藏在深深地黑暗之中,“让我了断你可悲的一生。”
“叔……叔,”他跪在地上,“什么……你要……”
“看看你自己。”男人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拖到镜子前,“看看你自己。多么丑陋,无用、无能、无力。你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不要,放开我!”他挣扎着,哭喊着,却躲不开男人,也躲不开镜中的自己。
“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加尔尼特。像你这种自怜自艾的废物,像你这种……像你这种……像你这种一味逃避、自我放弃的愚人,有想过那些付出一切却什么也得不到的人吗?有想过那些尝遍艰辛却连片刻欢愉也得不到的人吗?回答我!”
他只是哭泣。
他说不出话。
他还能说什么呢。
生而无能,是为不幸。
作为不幸者,能逃离地狱的拷问,唯有依靠奇迹。
那个奇迹是地狱里唯一的救赎,也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罪”——不是来自流淌的血脉,而是来“加尔尼特·法恩塔尼西亚”这个人自身。
我因她而成为了“我”。 世界最后的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