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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四

　　小说的高潮

　　《红楼梦》的题材有限，没有大决战，没有高潮，没有全景。到了搜检大观园，就算是铙钹齐鸣、鼓号皆响、天翻地覆、雷电交加了。

　　有趣的是，这一切发生在七十四回。一部一百二十回的长篇小说，到了这时候，如《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所说，应该“喝出点味儿”来了。

　　这是一个大转折，由吉而凶，由福而祸，由开端与发展而走向结束，由制高点而降落，由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走向下世、没落、分崩离析。

　　从整体设计来说，这个点恰恰处在对全部一百二十回进行黄金分割的分界点上。

　　120-74=46。就是说，搜检前与搜检后的篇幅比例是74∶46，比值是1.608。

　　而全文与搜检前的一大部分相比是120∶ 74，比值是1.611。

　　两个比值相差只有0.003。

　　或者用另一种计算方法：

　　我们知道，黄金分割的值是0.618。

　　120×0.618=74.16。即一部一百二十回的小说，其黄金点在七十四回略略开始后。

　　现在的《红楼梦》的搜检大观园就是在七十四回，七十五回还有点余波。此后，还有四十六回。

　　妙哉！我要说明的是，我是先认定了搜检是高潮才计算的，而不是先算好了再找高潮的。

　　这是因为，一部本身不具备戏剧化的矛盾冲突的长篇小说，即一部不大好抓住脉络的作品，到了全部篇幅完成了六成多的时候，各种纠葛已经蓄积得成了气候，人物性格已经成熟毕现，大趋势已经基本明确，最最震动人心的事件该出场了。此时不振一振，闹一闹，恐嫌疲软；此时不尽量集中表现一下，难以统领全局。到此黄金分割点，亦须考虑收场的事了。书越是写得好，越是弥漫开去，全景化全局化展演，越是难于结束，越是需要到此处给一个结束的方向。可卿丧葬，元妃省亲，宝玉挨打，这些大活动完结后，芦雪庵联诗、怡红公子贺寿虽有一定的规模气势，但毕竟是青春活动，未必撼动全局。只有此搜检一事，势头猛，态度凶，动作急，处理蛮横，直如疾风暴雨一般。

　　打击乐、吹奏乐乒啷乓当地砸响了一顿，表现了大观园的龙卷风；然后是最最不堪的邢傻大舅在“东府”的赌博游戏，犹如一段滑稽的弹拨与管乐器的合奏谐谑曲；而后变成了大提琴的协奏曲，即贾母与儿孙们的中秋赏月。

　　事情就是这样怪。贾母等不会为搜检中的牺牲品晴雯、司棋、入画等人而悲伤挂牵，但是他们兴冲冲地赏月总是显得不太对劲，像是对不上螺纹；像是唱歌走了调，A调歌儿唱成了B调了；像是吃错了药，把脚气灵当藿香正气水喝到肚里了。老有点不对路。

　　贾政讲的怕老婆的人舔老婆脚丫子的故事实在不高明，也与贾政的形象不一致；贾赦讲的母亲偏心的故事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等于向贾母猖狂进攻，于是受到了反击；尤氏讲的一家人养了四个残疾儿子——独眼、独耳朵、独鼻孔与哑巴的故事相当不吉利，烦人，老太太没听两句就闭目似睡了。

　　于是贾赦走了，下人来说是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脚。很对，好像到这时大家都被石头绊了。窃以为，刚刚搜检过后的大观园尚存留着一股血腥之气、凶恶之气、晦暗之气，老太太马上就想歌舞升平，谈何容易！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