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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五

　　诗歌属于悲哀

　　还能做什么呢？又写上诗了。

　　这场中秋联诗的活动已经没有雪花节诗会（芦雪庵联诗）的那种欢乐与规模了，主角先是两个人，是提琴的二重奏，是黛玉与湘云。因为宝钗宝琴为躲避大观园的凶险不测，已经借故溜掉了。

　　后来又加了一个人是妙玉。在二重奏的背景下，出现了一声长笛。

　　二人联诗时还有点节气话儿，她们自称是铺陈些富丽：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

　　讲到中秋，讲到满天星斗，讲到“轻寒”与良夜，虽有管弦与飞盏，仍然不无悲凉。中国的节日，春节是过年；上元才过年不久，可以视为“年”的闭幕式；端午节在初夏，心情都不错；中秋，有点问题，气候呀月华呀岁月呀都带几分凉意。俗话中也有“年怕中秋月怕半”的说法，显示了人在时间面前的恐惧感与受压迫感。

　　中秋的感觉有点不同，原因之一是中秋差不多也是处于一年的黄金分割点上。时至中秋，过了0.625个年头了，而中秋后日子差不多是中秋前日子的0.6。如果考虑到闰月的因素，以365.25日作为一年天数的标准，就更加符合黄金分割的比例值了。

　　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

　　仍然是富贵之家，仍然是一番排场，却如章回题目所说，品笛凄清，联诗寂寞，连“景点”的凸碧凹晶也不阳光。

　　构思时倚槛，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而这时最动人的是妙玉的出场：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

　　……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

　　月下池边，秋湍风叶，鹤影诗魂，更残焰昏，妙玉悄悄地出现了。她本身就如影如魂，如狐如鬼，如湍如叶，如鹤如诗。她与夜月、与秋风、与笛声、与池塘清水完全在一起，她生于秋风冷月与五言律句。《红楼梦》里人物的出场真令人难忘。

　　至于妙玉续上的诗：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这是妙玉的炫才之作，更是雪芹的炫才之诗。与内容相比，更重要的是搜检“十三元”所有的韵脚与对仗的工整；与妙玉其人相比，她的诗不算冷僻，算不上多么“槛外”，流露出来的仍是富贵人家的孤独与凄凉，夹带着少少的自恋与自傲。

　　小提琴仍然清丽，长笛仍然委婉，风景仍然冷媚，家运却已经一蹶不振了。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