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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文学与真情
《红楼梦》里青春紧紧依傍着文学,文学活动与青春活动相依共生。但多数文学活动的核心是炫才炫艺,智力竞赛,联欢游戏:作诗限韵,联句比速度,切磋言词出处,探讨如何翻反古人之意,等等。就是大情种黛玉教香菱作诗,也是讲要多读,讲要学王摩诘(王维)杜甫李白,然后是陶渊明、应、谢、阮、庾、鲍。她(更准确地说恐是曹雪芹)显然追求的是境界的古远浑厚、格局的阔大深邃,因而贬低陆放翁的浅近精致。奇怪的是,善写抒情诗的黛玉谈诗时不涉一字于情。
《红楼梦》中有三人次真情为诗文,而与结社雅集、联句聚餐、饮酒行令无关。第一次是黛玉为宝玉赠帕而诗,“眼空蓄泪泪空垂”,“任他点点与斑斑”,“彩线难收面上珠”,感人至深,但与王维老杜李白或陶渊明的风格或格局无干。
第二次是吟葬花诗,脍炙人口。
第三次真情流淌的文学创作则是宝玉为晴雯之死而书写《芙蓉女儿诔》。宝玉写道:
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孰料鸠鸩恶其高……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
宝玉用了最美好的词句来表达心爱与倾慕、歌颂与欣赏,同时他是多么痛恨那些美的毁灭者嫉妒者、那些凶恶与阴险、那些狂暴与蛮横呀!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
写晴雯死后的寂寞与悲凉,感天动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蟋蟀悲声,蒹葭衰草,露苔寒砧,秋垣怨笛,从鹦鹉到海棠,伤悲至此文字少见。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
西风落日,有血有泪;荒丘冷月,如泣如号。
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苍苍兮……地何如是之茫茫兮……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
《红楼》诸人的创作中少有如此悲伤如此情绪饱满者。
可以看出文学不但表达真情,而且依靠真情,激扬情感,甚至可以说是发展和加温情感。
然而同时,文学对情感还有一种转移与限制的作用。越是古雅的严格的精到的形式,越是容易把真情实感或多或少地变成做文章、变成遣词造句用典择韵排比构思推敲掂量,越是可能进入言志载道、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规格。
可不是,紧接着的是宝玉与黛玉就此文进行的文字切磋,而且宝玉说这诔是他“一时的顽意”。呜呼,越是文采斐然,越有可能成为“一时的顽意”。文学啊文学,能不为你一恸!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