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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又过生日

王蒙新说红楼 王蒙 2175 2021-04-0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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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九

  又过生日

  《红楼梦》的底色似乎是青春,是一批可爱的女孩子,至少在书的前一大部分,她们是美丽的。

  《红楼梦》的底色又好像是没落,是这群美丽的女孩子生活的环境,肮脏、寄生、钩心斗角、腐烂自私,正在无法挽救地走向没落和灭亡。

  青春在没落中闪光,没落正在吞噬着青春;青春在没落中昙花一现,没落在悄悄地弥漫;没落因青春的失却而显得伤感,青春因没落的威胁而更加揪心;肮脏、寄生、钩心斗角、腐烂自私、没落和灭亡的底色因青春的映衬而压抑沉重,青春的底色因没落的映衬而更加宝贵、短暂、清纯,欢声笑语,才华横溢,构成了美的毁灭的千古悲剧。

  平儿的鸽派路线宣布了内斗的暂停,于是包括赵姨娘、贾环、夏婆子、其他婆子、秦显家的在内的畸零者也是讨厌者们暂时退避,各色青春人物强颜欢笑,再次登场。

  登场总要有个说法,便说起了生日。到了宝玉的生日不算完,宝琴也是此日的生日,还不算完,原来平儿又莫名其妙地加上一个邢岫烟的生日也是这一天。四个人生日同是一天,由此又说起宝钗与老太太(贾母)同一天生日,林黛玉与袭人同一天生日等。

  关于这么多人同一天生日的事,此地说来略显突兀。前无铺垫,后无余波,突然想起——迹近突然,他们的生日来了。

  从大的格局来说,在诸宵小鸡毛蒜皮地闹了一通以后,现在让主流派的青春女性们坐下来吃吃玩玩是合适的。但从小的情节来说,忽然在这里大谈起生日来,未必有多么令人感动和信服。

  于是一个写小说的人王蒙便从纯粹的小说写作的角度而不是《红楼梦》特有的猜谜、索隐、本事钩沉或微言大义的角度来议论这个生日庆典的突兀到来。

  一曰调色或和声的需要。“下人”的无聊内斗已经太多,变奏、弹拨、零敲碎打、不谐和音与审丑已经太多,需要青春的主旋律,需要“红楼”少女的明亮与脆弱、纯洁与怯生、任性与陷阱、酣畅与莽撞、聪敏与恐惧、美丽与短暂、多情与忧郁。

  明亮、美丽、酣畅、纯洁,它们都是脆弱的空虚的吗?抑或青春本来就是脆弱与空虚的,人生的五颜六色本来就是虚无的呢?

  所以,二曰实际的空虚。她们年轻也罢,美丽也罢,聪慧也罢,让她们干些什么呢?除了作诗,除了斗斗嘴,除了葬花与吟风,稍微雅俗共赏一点的说得出点名堂的大概只剩下了过生日了。不过生日,又去作甚?

  空虚,这是(至少暂时是)衣食无虞的剥削阶级、有闲阶级的死症,老也罢,少也罢,美也罢,丑也罢,善也罢,恶也罢,叛逆也罢,驯顺也罢,都逃不过去这个死症。

  空虚,也是这样的阶级这样的人物最大的优越性,他们的衣食无虞与无所事事提供了某种性质的自由与发展精神能力的可能、文化的可能、伤感的可能与艺术的可能,包括为人生本来就难免的空虚唱一曲悲歌的可能。

  所以会过生日,也就有了行了一个酒令再行一个更文雅或更俏皮的酒令的可能——“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即使始终搞不清酒令的程序与规则的人也会记住这两句“顽话”,俏皮,通俗,易读易诵易记。却原来,语言也可以以其形式而不是内容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至于下面这一段呢:

  奔腾而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中国式的集句像是现代派的扑克牌文学了,无怪乎众人笑评道:“好个诌断了肠子的。”

  诌断肠子,这也是一种益智的游戏,也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对付空虚的说到底毕竟比一味空虚好些的出路。可叹的是,现如今能这样诌断肠子的青年已经绝无仅有了。 王蒙新说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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