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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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明鸾因为腿脚酸痛,在醴泉宫中养了两三天。一天下午,她正歪在美人榻上看书,忽然觉得纸窗透进的光暗了一下,她翻动了书页,叫檀冬:“冬日过了,窗上应换薄纱。”
她说完,身边站着的檀冬并不应答,她蹙了蹙眉,抬头一望。一个穿着青金曳撒,腰挂绣春刀的英武少年站在一边看她,少年细摺如裙, 条环束腰,年岁与殷明鸾相仿,眼神如同鹰隼一般,让人心生畏惧。
殷明鸾却不怕他,殷明鸾自小便与这个少年相识。
那年她才八岁,与母妃和父皇去冬狩,路上遇见了奄奄一息的他,便央求父皇救下了他。
他说他叫卫陵,父母早亡,要报答殷明鸾的救命之恩。
世宗大悦,令锦衣卫指挥使宋吉收他作了徒弟。
殷明鸾很珍惜这个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玩伴,世宗不约束女儿,冬狩回宫之后,有时殷明鸾偷偷出宫,有时卫陵偷偷进宫,世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世宗驾崩后,继位的穆宗皇帝知道这件往事,也不管殷明鸾的这点小任性。
可是殷衢并不放任妹妹,对殷明鸾偷偷见卫陵一事,十分不喜。
殷明鸾看见卫陵大大咧咧地站着,小心往外看了一眼,低声道:“卫陵,你小心一点,不要让皇兄看到。”
卫陵笑笑,关上了门,然后回到殷明鸾身边,问道:“公主是想贵太妃了?想要出宫?”
卫陵在一个时辰前收到了殷明鸾的信,如约来到了宫中。
殷明鸾皱了皱眉,想到那个真实又荒谬的梦,点了点头,她说:“有件事让我很困扰,我想要见见母妃。”
卫陵认真地看了一眼殷明鸾,然后移开了眼睛。卫陵说:“公主稍作乔装,属下去外面候着。”
卫陵背着手往门外一站,来往宫娥觑他一眼,又觑他一眼,不由得脸有些红。宫中內侍多阴柔之气,唯一的阳刚男子是皇帝,她们不敢直视天颜,陡然见到了这样阳刚的英俊少年,不由得开始浮想联翩。
门推开了,殷明鸾一身大红绣金曳撒,站了出来,一头青丝梳在脑后,金冠金钗笼了头发,长长马尾晃动,眉毛画粗了一些,带着点少年意气风发,雌雄莫辨的色彩。
殷明鸾将手中的竹泥金面杭扇挥开,问道:“怎么样?”
卫陵看了她一眼,眼睛闪了一下,然后平静地移开眼睛,将她手中的扇子取下,把自己腰间的绣春刀取下,说道:“既然作了个侠女打扮,拿把折扇,不伦不类。”
殷明鸾转头问玉秋和檀冬:“不伦不类吗?”
玉秋和檀冬满眼都是星星。檀冬说:“您是我见过最俊的。”
卫陵抱着胳膊嗤笑一声:“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宫中长大的,一到宫外,没人会觉得她是男子。玉秋,给公主找条面纱。”
听了卫陵的评价,殷明鸾只能乖乖地带上了面纱。
殷明鸾和卫陵出了宫,一人一匹俊马,飞驰长街。
与此同时,街角站着两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精瘦男子,一人说道:“镇抚使大人进宫去了,这小子这个时候却出来,动手么?”
他们口中的镇抚使大人正是卫陵。
两人目光所在之处,裴元白正从酒肆走出,往马车上走去。忽然间从街角窜出一群人,裴家的家丁赶忙护着自家公子,一转眼,裴元白却不见了。
裴元白被一群武夫追到了长街上,狼狈不已。突然间,他听得一声嘶鸣声在耳边响起。他抬头望去,见那俊马之上坐着一个红衣似火,飒爽美貌的侠女。
红衣女子拉住了缰绳,神情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漠然和冷淡。裴元白看进了她的眼眸中,这是可能命丧马蹄的瞬间,裴元白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
红衣女子用薄纱蒙住了脸,但是她的一双眸子,光彩流丽无双,眉梢眼角带着妩媚的英气,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勒马之际,她的发丝在空中飞散,一只金钗从冠上掉了下来,砸在长街的青石板上,发出“嗒哒”一声响。
殷明鸾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晦气,好不容易出了宫,还能碰见裴元白,她是真的想要纵马伤人的,只是她是偷偷出宫,不敢惹事。
于是她不情愿地勒住了缰绳,脸上如同敷上一层寒雪。她身后的卫陵从后面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裴元白,然后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粗衣男子。
卫陵给了他们一个眼神,粗衣短打男子点了点头,消失在街角。
三天前,卫陵听说了裴元白羞辱公主那件事,找了手下的几个武夫,打算趁机打他一顿,可惜,裴元白运气好。
卫陵听着裴元白站在马下,酸里酸气地说了些文绉绉的道谢话,卫陵转头看殷明鸾,见她神色甚是冷淡,心中稍感诧异。
裴元白问殷明鸾的姓名以及家住何处,殷明鸾转头看了一眼卫陵,脸上带着不耐。
卫陵便对裴元白说:“让开,你挡着我们的路了。”
卫陵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若是按照殷明鸾平时对裴元白的态度,一定会制止他,这次却没有。
裴元白这才发现殷明鸾身边的卫陵,他仔细看了卫陵一眼,退了一步。殷明鸾没有说一句话,挥鞭策马而去。
裴元白站在原地,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只金钗。裴元白走上前去捡起,这金钗上嵌着一颗明珠,明珠上玉兔捣杵,原来是将珍珠做了明月。
再细细看去,金钗上钑着两溜字“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裴元白因为自小的婚约,最不喜上京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最恨束缚自我的规矩,他念着金钗上的两句诗,觉得今日见到的红衣女子和他遇见的寻常女子,尤其是他深宫中矫揉造作,狠心刻薄的未婚妻,截然不同。
***
殷明鸾和卫陵一同骑马到了灵觉寺,穿过重重花木,进了幽静禅院,没有看到贵太妃,只有一个身穿居士服的侍女说道:“公主来得不巧,娘娘和住持外出布施了。”
这侍女是李贵太妃身边的旧人,殷明鸾称她一声“芳姑姑”,见芳姑姑这样说,殷明鸾有些失望。
芳姑姑带着笑提醒殷明鸾:“公主若是先前禀告了陛下,太后娘娘,就不会白跑一趟。公主长大了,也要稳妥一些。”
殷明鸾怔了一下,明白过来。小时候,自打父皇缠绵病榻起,母妃对许太后愈发恭敬,殚精竭虑地为她的前途打算,为了不让殷明鸾将来的婚事落入许太后手中,早早做了打算。
母妃是这样忌惮着许太后,殷明鸾却依旧大大咧咧。
母妃对她避而不见,何尝不是害怕母女亲近,引起许太后回忆旧时,让殷明鸾在宫中时日艰难?
殷明鸾眼中浮起薄薄一层雾气,芳姑姑观察着殷明鸾,以为小公主伤心得要哭泣,再看时,殷明鸾吸了一口气,浅浅地一笑,露出一对小小梨涡,她郑重地说:“姑姑放心,在宫中,我会好好的。”
芳姑姑一愣,然后露出欣慰的笑:“如此,贵太妃娘娘就放心了。”
殷明鸾回宫路上一直有些思虑重重的样子,卫陵回头看了她好几眼。
她这才好好回想梦中那一生。
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多想。现在一琢磨,回宫之后,许太后应当要罚她了。
可是具体细节,她却不甚明白。
许太后总是会挑剔殷明鸾不守宫规。开始殷明鸾并不在意,因为殷宝华同样没有规矩。
殷明鸾错在她没有分清她的殷宝华的差别。
殷宝华犯错后向许太后撒娇,服软,阳奉阴违。殷明鸾不敢在许太后面前撒娇,只做到了后两点。
许太后是殷宝华的倚仗,却不是她的。
前世,殷明鸾没有想过把许太后针对的事告诉殷衢,后来她在宫中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
她于是把宫外的未婚夫视为能够拯救她的一束光。
殷明鸾抬起头,看着巍峨城阙在日照下似乎有微光。
她想,她也许也是有倚仗的,皇兄可能成为她的倚仗。
殷明鸾偷偷回到醴泉宫,换好了衣服,梳洗打扮,重新施了脂粉,就听得玉秋来报:“公主,太后娘娘要见您。”
慈宁宫中静悄悄,张嬷嬷引着殷明鸾走进佛堂,许太后念完了一卷经,坐了下来,手中盘着一串佛珠,目光落到殷明鸾身上。
殷明鸾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许太后积威多年,她一坐在那里,眼神不咸不淡地扫过来,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许太后身上的威仪同殷衢不同,殷衢是冷冷的,天生与人有距离感,而许太后眼神和动作之间,都是有股傲然的气质。
许太后拨动手中的佛珠,问:“长乐今日去了哪里?”
殷明鸾决定还是拿出平时一样的态度回话,许太后对她是厌恶的,绝不会因为她一朝一夕的努力而改变。
殷明鸾说道:“儿臣不敢瞒母后,儿臣因心情郁结出了宫,顺道去了灵觉寺一趟,不过并没有碰见贵太妃娘娘。”
许太后道:“出宫?”
许太后语气并没有大的变化,可是佛堂中似乎更加安静起来。
殷明鸾说:“是。”
许太后拨动佛珠,磕出轻轻一声脆响。
“听说你前几日去会极门,在那里对着裴家的公子说了些话。”
殷明鸾道:“是裴公子羞辱了儿臣,儿臣便与他辩驳。”
许太后道:“羞辱?公主从哪里听到了坊间这些不干净的传言?”她对身边的张嬷嬷道:“把公主身边的那两个大宫女叫过来。”
此话一出,殷明鸾变了脸色。看许太后的样子,叫来了玉秋檀冬,她二人一定没有好后果。
殷明鸾往边上走了一步,稍微堵住张嬷嬷的路,道:“不关她们的事,是儿臣自己打听的。”
许太后看了一眼张嬷嬷,再看着殷明鸾,在许太后的目光之下,殷明鸾不敢造次。许太后扬声:“站着都是摆设吗?把那两个宫女带过来。”
门口站立的內侍闻言躬身退出,张嬷嬷对殷明鸾略微欠身,也走了出去。
殷明鸾有些急,害怕许太后的人对玉秋和檀冬动私刑,便说:“儿臣手下这两个宫女胆子小,母后要问话,切莫让张嬷嬷的人吓着她们,她们出丑事小,连累母后佛堂不清净,底下人所些‘不慈’的浑话,就糟了。”
许太后淡淡看她一眼,正在这时候,张嬷嬷回来了。玉秋和檀冬面色镇定,见了许太后便跪了下来。
许太后说道:“公主私自会见外男,私自出宫,失了礼仪,本宫身为公主的嫡母,宫中的皇太后,本就有教养的责任,公主犯错,身边婢女受罚,张嬷嬷,把她们拉下去,各打三十大板。”
殷明鸾闻言一惊,这样打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玉秋和檀冬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但是依旧从容,跟着张嬷嬷往外走。
许太后并不打算听殷明鸾求情,眼睛微微闭上,似乎有些困倦。殷明鸾咬牙,要跟着走出去,却听见许太后说话:“桌上这本《女诫》,你读来听听。”
外间吵闹声起,殷明鸾仿佛看见玉秋和檀冬挨板子的模样。
许太后看着殷明鸾,殷明鸾僵硬着手拿起《女诫》。
她翻开书页,实在静不下来,将《女诫》放下,捏紧了手指,转身往外走了一步。
身后,许太后声音森然:“长乐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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