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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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也算一桩巧妙的缘分,弗禾正要上前与这挺可怜的少年搭话,乌栾的手臂猝然从两人中间横过,袍袖被乱风吹得鼓动不已,阻拦的意味显而易见。
暗色不透光的街巷里持续着熙熙攘攘,人人想要寻宝,却都说不出一点宝物的所以然来。都是一副眼眶发青、眼珠里充满血丝的疲废模样,稍稍一言不合,就会情绪暴涨,缠在一起癫狂地扭打。
有精神浑噩的凡人和散修接连从他们三人的身旁穿行而过,却无一注意到此地的异常气氛。
小少年半死不活地躺倒在地,嘴唇干裂,瘦得皮包骨,呼吸有些粗重地喘着,眼神里的失望慢慢变成了绝望,几乎神智不清地呢喃:“你们这些仙人,修的是哪门子的仙……”
“呃。”弗禾摸摸鼻子,抬头望天,略犹豫地向乌栾传音问,“有什么不妥吗?”
他的修为不及乌栾,自然不会蠢笨到自做主张。虽然眼下这座死灰复燃的凡人城镇,看上去真的只是被天地浊气污染得比较厉害而已。
一群欲望深重的人聚在一起,确实可以作为天魔的好养料,但这些人还好端端地活着,便是未被炼心界吞噬。勉强一试,还都有得救。
乌栾微蹙眉,传音回答道:“我看不到。它藏起来了。”
炼心界连同那一堆天外之魔都藏了起来,还藏得极为隐秘,但看不见,却不代表不存在。毕竟乌栾还没有真的飞离登仙,若是被天地规则扰乱视听,也是有可能的。
弗禾来时便向自己提示了一百次要小心谨慎,千万勿拖后腿。所以,这少年……今日他便狠狠心,当没瞧见了。
只是……饿肚子的感觉他也尝过,确实不好受,想了又想,哪怕已经随着乌栾走出了好几步,他的手指一动,今早吃剩的茶点便从储物袋中,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地上少年的口袋里。
等吃饱恢复了力气,天高海阔,根骨悟性、坚忍本心一样都不缺,学点好本事,哪里去不得。
小少年伏在地上的背部微动,发现吃食后猛然转头往这边看来,却是什么也望不见了。
乌栾知弗禾有那一份怜悯之心,手掌将恋人的五指攥得更紧,向外打开层层灵力护罩,默不作声只继续携着人前行。
可惜,走遍整个镇子,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古怪。”弗禾朝四周张望,疑惑不解,“我们已经搜寻了不下三遍,天魔在这里开界抓了那么多人,是一听我们要来,就丢下一堆好肥料连夜逃走了吗?”
乌栾执剑感应,乌金色的剑柄飘在半空纹丝不动。
这把剑斩杀天魔无数,差点让它们闻风丧胆,此时也不再显威。
弗禾托着腮,伸手在明显对他极有好感的金岚剑剑身上轻轻一弹,往常如杀神降世般的神剑愉悦地发出一声响脆的铮鸣,轻重断续,得意自鸣。
仿佛要利用单调的音色一展音律才华。
“没你弹得好听。”不管剑与人是不是一体,弗禾不是无脑吹,一定要陈述出事实。
金岚剑很快蔫哒,一下子安静了。
弗禾有点抱歉。
乌栾则一把扯开满身骚包光芒的乌金剑,让它继续孤零零在天上飘着示警。
男人的嘴角因为弗禾的甜言蜜语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幅度,只是这笑纹很快淡褪不见,他的目光偏移向前,遥望风起云涌的天际,眼中的嘲弄意味一闪而过,随即并指从手背上拖出一串连续的血珠来。
一般人的修为越往上走,血就越金贵。乌栾这般万年独一的仙魔之体,更是传闻里才有的珍稀灵体,肤发都不容有失,何况还是红中带金、饱含修为的精血。
较之血洒当场的壮烈,男人声音浅淡,语气泰然自若:“在吾分/身收回前,此地一直渺无人烟,没有百姓人烟,也未有仙修驻扎守护,吾来了,才又多出各种形形色色。”
弗禾看见那些血的时候心里就疼,阻拦已来不及,再听这话,更是心头一紧:“你……要用这些血做什么?鸽平巷……是不存在的地方?那……”
他脑子里瞬间转出好些个念头,脸色比刚失血的乌栾还要差,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
金红色的血液在半空中分布成复杂而奇异的纹路,扩散出一大片细密连绵的丝网,无数脉络交替连线,散发荧红光芒。
巨网的一端宛如活物一般不断向某个方向收紧,另一端则被乌栾牢牢抓紧,慢慢以掌往前步步推抵。
瞒天过海的虚假镜像轰然破碎,上古奇阵之一的“幻踪别”终于现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
一阵套一阵,简直巧绝妙绝。
弗禾有幸受过乌栾点拨教导,自然认得焚天坑。呵,真是好大的手笔,仙门的人不去对抗外侵邪魔,反倒费尽心思地把这座绝杀阵用到了他们的身上。
他抬眼扫去,将仙门众“豪杰”的身影形貌尽数收入眼底,当瞥见一角处笔直站立着的红衣女修时,前胸背脊连带着全身都凉了个透。
步云婳站在人堆的阴影处,可能是往这里看了一眼,也可能没有。
都无所谓了。
弗禾不是不懂尔虞我诈,也不是玩不过别人。只是不爱轻易揣度人心。太累,也实在怪没意思。
罢了,真是一次惨烈的误判。
这趟围剿仙门有备而来,几乎机关算尽,甚至其中有些环节弗禾到这会儿了还不怎么能想得明白。
可惜这些人实在没有远见,似乎一点不明白一个潜在的道理:若在此时此地将他与乌栾剿杀,整个天岘大陆还能在天外邪魔的侵蚀下支撑多久,就是一个渺茫的未知数了。
毕竟短期内,他可看不出面前同仇敌忾的仙门修士里有谁能立地飞升、逃脱此劫的。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了。
弗禾缓缓偏过头,正见乌栾原地演示阵法,落笔起势的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唯有被血色染尽的苍天大地。
照着笔划,大致可以猜出,这是一座防护为主的阵构。
“你可别抛下我。”他温柔地笑笑,走到男人的旁边去,固执道,“要死一起死,否则我还是会殉情的。你是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我哪里也不去。”乌栾一边将道道阵纹铺展散开,一边回过身,轻笑了一下,“也没想死。”
弗禾的一口气还没全部松下来,“那你要做什么?”
乌栾一指抵唇:“嘘。快了。”
弗禾耐下心,非常信任他。
焚天坑已经被触发,几乎完全被金岚一把剑抗着,一时还落不下来。上古绝杀大阵没有一个像样的人来撑,终究还是不能发出绝对的威力。
乌栾一心两用,嘴边缓慢地淌下一缕血丝,依旧向弗禾投来安抚的目光。
“我是不怕的。”弗禾苦笑,往金岚剑身上输送灵力,尽可能去助它一臂之力,“反正咱们会一直在一块儿。”
乌栾并不张口说话,只专心布阵,灵气漩涡不停扩张,风沙魔息形成飓风,扬起两人长长的衣袂。
弗禾估计乌栾的口腔内已经尽是淤血。
焚天,是烧心灼脉之阵。
虽然男人始终面不改色,但其中疼痛,可想而知。
偏偏还有人自以为是“正道的光”,声如洪钟、义正辞严朝这边喧闹:“魔头,你作恶多端,引群魔扰世,罪孽滔天,还不束手就擒!”
弗禾只当他们放屁,继续做自己的事。金岚宁折不弯,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痕。他到底只是虚神境,大阵之前能帮的忙太少了。
正头痛欲裂,却见仙门一派的控阵者中突然走出一人,蓝衫绿袄,半头白须白发,一副颇具仙风道骨的样子。
弗禾在心底嗤笑:道貌岸然。
“我儿。”蓝绿相加的修士眯着眼睛,一手抓引着阵心,一手朝着弗禾招来,恶心吧啦地拖长着声音,“潜伏魔域六十载,真是辛苦你了,还不快到本尊的身边来。”
闻言,弗禾简直浑身恶感,最不屑这种挑拨离间的下三滥,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祝莫添面色漆黑,一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抖着手:“你……”
弗禾一句话也欠奉,专心致志想法子填补金岚的缺漏。
这神器力竭也要拼命护主,胃口却也大得很,弗禾身上的灵力像是被打开了一个漏风的缺口,源源不断地被它吸纳,一时汗如雨下。
自然,他也知道金岚没有恶意,只是想护主二主而已。
“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该带你来的。”乌栾不知何时走到了弗禾的身后,微微叹息着道,“但终究抵不过一己私欲。”
弗禾也有些后悔,为着自己蠢笨的妇人之仁。
他跟着笑了笑,想转过头却被乌栾阻住,料想他伤得厉害,便低声说:“我也知道,拖你后腿了。”
护阵已成,但能支持多久,不过是一个不断缩小的未知数。
飞沙漫走,狂风速卷,乌栾微弯身,从后面拢着弗禾,又把头靠在他的肩背上。
——我从未怪你。
弗禾当然知道。唯独觉得可惜的,就是两人相伴的时光太短了。
怎么就这么短,短似弹指一挥间。
他都还没来得及把人间各处的温暖好好地展示给自己的恋人。
惊天动地的崩塌之声仿佛下一刻便能刺破人的耳膜,一声连一声回荡不绝。
弗禾被乌栾捧着头压入怀中,灰暗之中,他寻摸到男人的嘴唇吻过去,触手一片湿润黏稠,心里狠狠地一疼。
焚天坑的余威接连袭来,日月为此惨淡失色。
弗禾闭着眼,一会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支离破碎,一会儿又似全身被温润的气流包裹。
神思连着心绪一同漫游天地洪荒。
朦胧之中,他恍若看到一户金玉满堂的富贵人家。高门飞檐,绿瓦红墙,一名身姿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郎正撑着头倚在书廊的窗口边打瞌睡,蓦然遭教书先生从旁路过敲打了一记书桌,便悻悻地站起来回答提问。
也不露怯,声音清亮亮的,听得弗禾不禁失神。
他不由自主地寻着那地方而去,穿过重重阻障,双手打开一扇街边胡同的高窗,“砰”地一声,那少年郎不经意偏过头,眼睛霎时亮起,歪身隔着街巷垂柳和春日莺啼远远地张望过来。
四双相对,弗禾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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