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秋田:银发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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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
经济的明天
7 秋田:银发之都
长寿真好。
——日野原重明,1911—2017年
比赛变了
秋田的冬季严寒多雪,整个城市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毯子。日本足球协会(JFA)总部外面的足球场被大雪覆盖了起来,只能看到每隔100米左右从雪里冒出来的生锈门柱。足球在这里是一项夏季运动。JFA-70联赛是为70岁以上的球员举办的比赛,队员们正在大楼里仔细回顾上一个赛季,并规划下一个赛季。83岁的足球队主教练菅原勇感慨道:“当你管理一支足球队时,你会收到很多信息,以及很多电子邮件,最后我不得不买了两部手机。”他指着桌子上的两部智能手机说:“一部是有关足球事务的,另一部是和我女朋友使用的。”
这支球队和教练在一起踢了60多年的球,他们反思了自己的踢球风格是如何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的。73岁的铃木俊悦是球队的明星前锋,他说:“比赛变了。”菅原先生点了点头,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出一条线,那是球从球场后方到达前锋时可能形成的弧线。接着教练却突然用手臂在胸前画了一个×,他说道:“不!不可能了。”他看起来很伤心。铃木补充说,在JFA-70联赛中,球员无法用力踢球,所以长传球是不可能的。由于没有人能跑得很快,所以短距离和高度准确的传球是联赛成功的关键,这能够让球队保持控球并保存能量。
菅原说:“当你老了,生活也会发生变化。你会改变你的目标。”和主教练菅原一样,铃木也是一位鳏夫,他说:“你的计划变得更小、更简单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最主要的目标,仅仅是活着。”他们说,任何能让你养成习惯的事情都是好的,并提到他们是如何在每星期三和星期日进行两次训练的,除了参加联赛,他们每年还要参加三场锦标赛。菅原指出,最重要的是沟通,并近距离向我展示了他的智能手机。这是一款面向老年人的简易设备,只有四个大按钮:电子邮件、联系人、电话和短信。如果一名球员没有参加训练或比赛,他的队友就可以立即与他取得联系。足球队是一条生命线,铃木说:“因为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真正的危险是自杀。”
在日本,秋田被认为是一个有点儿闭塞落后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农业地区,以温泉、毛茸茸的白狗和清酒而闻名,丰富的降雪保持了这里的凉爽。秋田也是日本人口老龄化程度最高的地区,当地人口的平均年龄超过53岁。秋田是日本第一个半数以上人口年龄在50岁以上,1/3以上人口年龄在65岁以上的地区。在来到秋田几分钟后,你就会意识到这些统计数据没有说谎,当地的火车司机、售票员、游客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员、餐厅就餐的夫妇,以及侍者、建筑工人、出租车司机、仆人和厨师,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年纪很大。
从人口统计资料来看,秋田在人口老龄化方面正处于前沿,成为引领未来趋势的城市。世界正在快速地进入老龄化社会,许多国家都紧随秋田的步伐。韩国目前的老龄化程度落后于日本,但是人口老龄化的速度更快,到2050年,这两个国家的城市都将与今天的秋田相似,人口的平均年龄将超过53岁,1/3以上人口年龄将超过65岁。在此期间,中国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人口的平均年龄也将从35岁上升至近50岁。在西方,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情况比较突出,30年内也将出现类似秋田的人口统计情况(英国和美国的人口老龄化速度较慢,但这两个国家老龄化经济的趋势都很明显)。巴西、泰国和土耳其也在迅速进入老龄化社会。唯一没有出现这种趋势的地方是较贫穷的国家,比如刚果(金)。今天世界上约76亿居民中有85%的人生活在一个平均年龄不断增长的国家里。图7.1显示了联合国统计和预测的1950—2100年20个主要国家的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例的数据。
图7.1 联合国统计和预测的1950—2100年20个主要国家的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例的数据
我们正在走向一个类似秋田的世界,这个事实引起了相当大的焦虑。老年人的需求产生了公共成本——主要集中在养老金和医疗保健方面,而这些都需要国家财政的支持,这无疑将带来经济压力。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警告称“各国存在未富先老的风险”。我前往秋田与当地年长的和年轻的居民交谈,探讨在这种极端的经济下人口老龄化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我不仅想看看人口老龄化如何影响政府财政,而且想看看人口老龄化如何验证本书前两部分提到的正在运转的更深层次的经济结构。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老龄化社会是会促使人们合作、利用非正规和传统的方式来解决经济问题,还是会促使人们进行生存斗争,从而弄巧成拙并以失败告终?
超老龄化社会
有两个因素正在推动世界走向一些研究人员所说的“超老龄化社会”。第一个因素是人的寿命。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1960年,全球婴儿的平均预期寿命为52岁;到了2016年,这一数字到已上升至72岁。同时世界卫生组织发现,在其保存数据的183个国家和地区中,每个国家和地区的人均预期寿命都有所提高。日本更长期的数据也反映了它是如何引领这一趋势的,1900年,在日本出生的人平均预期寿命为45岁,今天的平均预期寿命是84岁。
另一种看待这一变化的方式是极为长寿人口的数量。日本政府从1963年开始跟踪记录百岁老人,在那一年共发现了153个百岁老人。那时候,当地媒体会经常报道活到100岁的人,这些老人还会收到一个纯银的特制清酒杯。到了2016年,日本100岁或以上的公民数量已经上升至约6.5万人(见图7.2),还有很多80多岁和90多岁的人十分健康,这就意味着,到2040年,日本政府预测的这一数字将达到30万人。如今,在日本活到100岁已经不再成为当地媒体的焦点了,用来庆祝的纯银的特制清酒杯现在已经变成镀银的了。
第二个推高一个地方人口的平均年龄的因素是低出生率。这里出现了另一个全球转变,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自1960年以来,日本的出生率下降了40%。日本的这一趋势可以从长期数据中看出,1900年日本人口总量约为4 400万人,有5个孩子的家庭很普遍,这一年出生的婴儿有140万人。到了2015年,日本的人口总量增长了约2倍,达到1.27亿人,但是大家庭已经变得罕见了,这一年出生的婴儿就更少了,仅有100万人多一点。秋田不仅是老年人占比最高的地区,而且是日本儿童占比最低的地区,这里15岁以下的人口比例只有1/10(相比之下,在纽约,年龄在15岁以下的人口数量大概占到当地人口总量的1/4)。当出生率下降时,能拉低平均年龄的婴儿、蹒跚学步的幼儿和儿童数量就更少了。因此,当一个国家的家庭少生孩子时,这个国家就会开始步入老龄化社会。
图7.2 日本百岁以上老人的数量(1963—2016年)
资料来源:日本老年人健康和福利局。
老龄化的冲击
我在秋田郊区的一个“休闲与学习”社区中心遇到了石井清子和她的朋友高杉静子。石井今年77岁,但看上去很年轻。她身穿一件巴塔哥尼亚夹克,脚踩登山靴,肩上挎着一个快递袋。在带领我们参观中心时,她指了指一个用来举行活动的宽敞的大厅,大厅的墙上挂满了当地人上课的照片——跳舞、吹尺八(一种传统的木笛)、读诗、辩论和烹饪。这是一个适合所有年龄段的人活动的场所,不仅仅是对老年人开放,但是可以看出照片中每个人的年纪都很大。这里就像秋田的许多郊区一样,都是由高龄者,即老年人来主导的。
石井说:“一个主要的问题是我们没有起到榜样的作用。”她一边带领我们前往举行正式会议的一座古老的塔式建筑,一边诉说着人口老龄化所带来的挑战。这座建筑是一种日本和室风格的传统结构,有着半透明的拉门,以及用作地板的稻草榻榻米垫子。它也为老年人进行了一些改造,到处都是小暖炉,非常暖和,在低矮的中央桌子周围还有四把椅子,她说:“老人们不用再跪坐了。”石井回顾了自己的生活,以及退休给她和整个社区带来的困难,她说:“我们没有想到会活这么久,因为我们的父母大多很早就去世了。”
这是我在日本遇到的大多数老年人都持有的看法,这也反映了一个事实,即许多老年人都超过了他们父母活到的年龄,多活了20年甚至更久。日本的人口数据显示出了惊人的长寿。日本当前这批百岁老人出生时,男性的平均预期寿命为44岁,女性为45岁(这批百岁老人的父母出生于19世纪末,活到60岁就被认为是一项壮举)。但随着卫生、医疗和收入方面的巨大改善,在他们有生之年的平均预期寿命大幅增长,因此对这一群体的寿命预测出现了严重的偏差。他们的寿命远远超过了他们自己或相关统计人员的预期。铃木俊悦是当地70岁以上足球队的明星前锋,当我问他是什么让他对自己的高龄感到惊讶时,他的回答很简单:“所有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能活这么久!”
人口老龄化所带来的冲击是日本面临的所有问题的核心,也可以用经济学中较有影响力的“生命周期假说”来解释。20世纪40年代,犹太裔的意大利经济学家弗兰科·莫迪利安尼在30多岁时,开始关注一个人的储蓄倾向在他们的一生中是如何变化的。莫迪利安尼认为,当时主流的经济理论都没有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不喜欢生活方式的大幅改变,因此会采取措施来避免这种波动。所以,他与博士生理查德·布伦伯格合作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他们的想法是从成人生活阶段开始的,将其划分为“依赖”“成熟”“退休”阶段。他们认为,收入在这些阶段会有很大的变化,而我们对于衣服、食物、燃料和娱乐的需求与愿望则要稳定得多。个体所面临的经济挑战是规划好未来并做好准备,无论收入是上升还是下降,储蓄和借贷都应该以一种平稳的方式确保他们的支出能够满足需求。
这一模型对个体的预测很简单。“依赖”阶段是指在成年早期仍在学习或工资较低的年轻人通过借钱来满足自己的需求。然后在工作的黄金时期,也就是莫迪利安尼所说的“成熟”阶段,收入高于支出,每个月都会存下一些节余。这笔钱可以让一个人过上舒适的退休生活,虽然在退休期间收入可能会大幅下降,但可以动用自己积累的资产来维持生活方式不变。由于收入和支出遵循这些可预测的模式,所以一个人一生的财富看起来就像一个驼峰,经济资产先是积累起来,后来又消耗掉了。
把数百万以同样方式行事的个体放在一起来考虑整个系统时,莫迪利安尼的模型做出了更为微妙的预测。一个关键的发现是,那些公民有长期退休计划的国家将会更富裕——既有高储蓄率,又拥有更多的财富储备,这是因为民众都为晚年生活做了准备。由此得出一个更悲观的教训是,那些最终退休时间比计划退休时间长的国家,其财富水平将很低。虽然长寿通常被认为是一件好事,但生命周期模型显示,预期寿命的意外增长会对个体和整个经济造成冲击。
在日本,许多人的退休时间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得多。现在的工人65岁退休,但在20世纪40年代国家养老金建立时,退休年龄是55岁,这甚至高于当时日本男性的平均寿命,因此,人们通常在退休前就死亡了。1920年出生的人可能在1940年开始工作,并期望在1975年退休,然后享受几年的退休时光。但随着许多日本人开始活到90岁甚至100岁,他们的退休时间实际上长达35年或45年。他们中的一些人的退休时间比他们工作的年限还长,也可能比他们父母的寿命还长。许多老年人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活这么久,在他们之前也没有上一代人为他们铺路。这也就不奇怪了,他们中几乎没有人为此做好打算。
养老的紧张关系
高杉说:“依靠国家的养老金勉强维持生活也很艰难。”在日本,平均每月的养老金收入约为1 700美元,但由于根据终身贡献来计算,许多老年人(尤其是女性)的月收入远低于1 000美元。尽管按国际标准衡量,这依然算是不错的,但是如果考虑到日本高昂的生活成本,情况就不一样了,而且日本超过一半的养老金领取者没有其他固定收入来源。在过去十年中,依靠福利生活的养老金领取者的数量几乎翻了一番。有研究表明,近1 000万的养老金领取者可能生活在贫困之中,许多人都没有私人储蓄金。有17%的日本老年人已经用完了他们所需要的按照生命周期模型预测的“驼峰”资产,完全没有积蓄了。高杉说,尽管天气寒冷,但在秋田,许多养老金领取者仍然种植蔬菜来售卖,以此来赚取一点额外收入。
问题在于,日本的养老金既太低又太高。秋田的高龄者在退休后都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一边攒钱,一边耕种。长寿正在给日本政府的财政带来巨大的压力。1975年,社会保障和医疗保健支出占到该国税收收入的22%;到2017年,由于老年护理和养老金的推动,这一比例已上升至55%。到21世纪20年代初,这一数字将达到60%。换个角度来看,1975年将近80%的税收用于日本所有其他的公共服务项目,比如教育、交通、基础设施、国防、环境和艺术,但随着与老年人相关的支出增加,这意味着税收中只有40%留给了其他公共支出。在预算方面,人口老龄化正在吞噬着日本。
这是一个国际上普遍存在问题,韩国、意大利以及所有其他继日本之后迈向超老龄化经济的国家都将不得不去面对此问题。人口老龄化对整整一代老年人来说都是一个冲击,他们并没有做好准备,他们的养老金也需要补充。年轻人将为此付出代价,这将加剧年青一代和老年一代之间的紧张关系。
日本是一个检验代际团结的有趣地方,因为“尊重长辈”的观念在这里并不完全适用。在日本传统文化中,人们对长者应该是尊敬的,中国儒家礼法的核心支柱——孝的概念,也要求孝顺和尊重长辈。还有一些古老的规范幸存了下来,比如对朝代宗族的保护。在这些规范中,对父母的感恩和对长辈的关怀被给予了极大的重视。敬老不仅是礼貌,而且与古老的历史和哲学紧密相连。
在类似秋田这样超老龄化的地方,有很多机会向老年人表达敬意。在当地的一所大学里,我和一群学生讨论他们对人口老龄化的看法。我发现尽管是全日制学习,但许多学生要么是与祖父母住在一起,要么花了大量时间在照顾他们。当地公交车上的“银色座椅”表示年轻人要给老年人让座;另一个是“公交币”,秋田的高龄者可以使用一块面值为100日元(约合80美分)的代币在县内的任何地方乘坐公交车旅行。
但是,各年龄群体之间的摩擦开始加剧。你能听到的一些抱怨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比如众所周知,老年人是马路上的一个威胁,另外一些对老年人的失望可能更为严重。一名学生说:“他们去医院只是聚在一起坐着聊天,而且他们没有考虑到这样做的成本。”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抱怨,秋田的学生说了与此有关的一个笑话。问:为什么今天老年人不在医院?答:因为他们生病在家。然后他们带我熟悉了一下经常出现在常见短语中的汉字——“世代间格差”,意为“世代”“之间”“差距”——日文意为代际不公平。秋田的年轻人意识到老年人带来的成本,也知道他们是那些被期望为老年人买单的人。
新的词语正在出现,离孝顺所要求的尊重还差得很远。“老年人”一词已被改编成“老年痴呆”(一个高龄的老年人)或“老人问题”(与老年人有关的问题);“加龄臭”是衰老的味道,特别适用于男性老年人;而“有臭味儿”是表现得像个老年人。年轻人可能会在争吵中称他们的朋友为“四角”(一位迟钝的老人)。女性老年人也会受到歧视,“肥胖主义者”是指令人讨厌的中年妇女,她们在百货商店打折时会非常用力地挤到前面,但在乘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却会要求年轻人给她们让座。在日本,家庭护理可能是长达数十年的负担,因此女性首先抱怨出现了“护理地狱”。
许多术语都是在过去20年里首次创造或普及的,也是人口老龄化对代际凝聚力真正考验的众多迹象之一。另外一个是人们对养老金的态度,日本的养老金体系建立于1942年,与大多数国家一样,采取的是现收现付制。这意味着没有单独指定的资金储蓄起来,相反,工人的贡献会立即用于支付老年人的养老金。现收现付养老金是一项代际协议,年轻人支付今天的养老金是期望他们退休后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
随着日本国内一个普遍讨论的话题——“世代间格差”日益升温,这一体系正在变得支离破碎。那些四五十岁的人已经享受不到那么慷慨的制度了,我所遇到的年轻人期望进一步削减支付,这样他们每个月只需付1.5万日元(约合140美元)来支持这项福利,但他们怀疑,当他们退休的时候是否会获得该项福利。他们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绝大多数发达经济体都计划通过削减支付金额和提高领取养老金的年龄来减轻养老负担。欧洲国家率先采取了行动,意大利、西班牙和德国都削减了养老金的价值。捷克和丹麦作为最具前瞻性的国家,已经将其最年轻工人可领取养老金的年龄分别设定为70岁和72岁。
这些改革则意味着在接下来30年左右的时间里,许多国家的养老金体系都将要求年轻人出资支持这一制度,而人人都知道2050年的养老金制度将远不会那么慷慨,所以很难让人们对公共政策产生信心。日本官方统计数据显示,超过2/3的人并不相信养老金制度会覆盖他们退休后的生活,而年轻人对此的担忧则更为严重。就目前而言,英国或美国的学生很少考虑养老金问题,但是对于我在秋田大学里遇到的学生来说,这却是挥之不去的问题。正如一位名叫佐佐木的20岁年轻人所说的那样:“养老金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
其中的风险在于,人们会选择退出养老金体系。一般来说,日本雇员通过工资自动支付养老金,而个体经营者则直接缴费。1990年,超过85%的人缴纳了养老金,但到了2017年,只有60%的人这样做了,而这一数字在年轻人中已经下降到了50%以下。与此同时,政府进行了一项长期调查,针对社会贡献和代际和谐问题发放问卷来调研社会连带关系。调查结果显示,年轻人对日本的看法远不如老年人积极。对于一个建立在责任和集体主义观念上的国家来说,这是令人担忧的趋势。
家庭幸福感降低
除了两代人之间的焦虑外,人口老龄化还在日本引发了两性之间的紧张关系。战后的日本家庭,男女老少都有各自的角色。妻子掌管着家庭预算,决定家庭的维持、修整和保养事宜,并逐一将其记录在家用账本上。女性要确保孩子们在学校里表现良好,还要为晚上的私人课程做预算,因此得到了“教育妈妈”的绰号。
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资金支持,这也是为完美丈夫——“工薪族”中的一员所设定的目标。作为超级可靠的工薪族,他的任务要么是在大企业保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日经225指数中的成员企业本田、三菱或奥林巴斯,这样的工作是非常理想的;要么是成为一名官僚。一旦进入了角色,工薪族就要坚守岗位,在每年的4月1日要进行效忠公司的宣誓,而跳槽则被认为是对公司不忠。工薪族将通过年功序列获得晋升,通常在使用这一制度对绩效进行评定时,考虑的是服务年限而不是业绩。找工薪族这样稳重的男人作为丈夫受到了追捧。一位年近七旬的妇女回忆起自己的青少年时代说:“我只想要一个工薪族丈夫。”
今天,工薪族的概念正在瓦解。石井说:“我们有成功人士的榜样。他工作时努力挣钱,在闲暇时可以喝酒、打高尔夫球和唱卡拉OK。”我遇到的所有高龄者都认同这个说法,工薪族的职责是工作,在闲暇时间也会从事与工作相关的事情。工薪族工作的时间很长,一天工作16个小时是正常的,周末也经常被强制性的“休假日”占据,比如需要和同事一起露营。由于工作占用了太多的时间,所以工薪族很少在家里露面。
工薪族和他们的妻子还没有为几十年后的退休生活做好准备。我听说工薪族漂泊不定,一位老人这样描述道:“公司里的朋友并不是真正的朋友。”还有一些人很孤独,他们的生活缺乏社交网络。退休后的妇女说,丈夫们在家里无精打采,几乎没有什么爱好,他们也不会或者不愿意做饭,这让她们非常恼火,并想出了用来谴责他们的新词。退休的男人被描述为“sodaigomi”(一个很难处理掉的大垃圾袋)或“nureochiba”(秋天落下的腐烂的叶子,粘在鞋子上让人生厌),他们的妻子抱怨着“丈夫退休压力症”。在过去的25年里,老年人离婚率激增。
足球队员铃木说:“对男性来说,保养得好很难。”当一个人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脉时,孤独便成为一种风险。他说:“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在我这个年龄阶段的人选择了自杀。”主教练菅原回忆起一位非常聪明的高中同学,他的这位同学后来成为一名工薪族,并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公司。他说:“他工作太努力了,没有真正的朋友,而且他太投入于激烈的工作竞争中了。”两个武士的生平就是生动的一课,他说:“织田信长既聪明又胆大,但他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就被谋杀了。德川家康结交了很多盟友和朋友,他活到了70多岁。”太多的日本男人活成了织田信长,看重个人主义,拼命地争取升职。活到老不仅仅是存一笔退休金,你也需要投资重要的社会资产,比如朋友、体育。球队成员对这位年过八旬的领导者赞不绝口,铃木总结道:“作为一个男人,你必须在工作上全力以赴,但你也需要有私人生活。或者和朋友在一起什么也不做,或者做一些蠢事,或者谈话聊天。”
自杀与孤独死
日本人讲究礼节、注重礼貌的声誉实至名归。秋田的会议是从鞠躬、握手、交换并仔细查看名片开始的,在更加正式的介绍之前,通常会有大量的感谢、倒茶以及交换礼物的环节。寒暄并不是为了掩饰尖锐话题,在对一位老人进行了10~15分钟的采访后,你的脑海中往往会出现两个词——“自杀”与“孤独死”。这两个词已经成为这里的老年人日常用语的一部分。在秋田,如果你超过70岁,那么在你所认识的人当中,很有可能最近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20世纪90年代中期,自杀在日本成为令人担忧的普遍现象。自2005年以来,预防自杀成为日本公共卫生政策的主要目标。政府出资设立咨询服务和心理健康热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所搜集到的大量的自杀数据揭示出了最新的自杀模式(人们自杀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例如,烧木炭产生一氧化碳的自杀事件减少了,混合浴室化学品来制造致命的硫化氢气体的自杀事件增加了)。另一个新趋势是老年人自杀率的上升,2016年50岁及以上人群中自杀的人数超过1.2万人,占比远高于其他国家。大多数自杀案例当事人的年龄在50~69岁,而且绝大多数是男性。秋田在这方面也是一个极端,它既是日本人口老龄化最严重的地区,也是官方公布自杀率最高的地方。
老年人的实际自杀率可能要高得多,因为许多人在结束自己生命时都是悄无声息的,他们的尸体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没有被人发现。2016年估计有4.6万人孤独死,其中绝大多数是老年人,而且这一数字被认为还会迅速上升。许多孤独死都被怀疑是自杀,这两种现象现在如此普遍,以至于出现了专门处理善后事宜的公司。西村正树是其中一家专业公司的主管,他表示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既要处理行政事务(收集死者的物品和文件),还要进行专业的清洁工作(使用一种秘密混合的化学物质来去除异味和污渍)。
西村所在的公司每个月平均要处理5~6起孤独死事件,初夏是公司业务最为忙碌的时段,因为高温下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恶臭会让邻居有所警觉。他说孤独死的人当中,有的是因为自杀,较为典型的是50~70岁的单身男性,通常都是离婚的人。他指出这是一个危险的年龄段,由于人们通常能活到90岁或以上,那些70岁以下的人被认为是年轻的,所以很少得到国家或同伴额外的关注和支持。他说,人们根据找到的遗书或者一些证件资料发现这些孤独死最常见的原因似乎是贫穷。
消失的村庄
全球出生率下降的趋势意味着整个国家的人口规模开始缩小。与人口老龄化不同的是,这一趋势并非处处可见,美国、英国和法国略高的出生率和外来移民推动了人口持续增长,但这一趋势将重塑全球许多国家的面貌。日本作为世界潮流的引领者,人口规模在过去十年里一直在下降,其人口总量在2010年达到1.28亿人的峰值,而在2019年则降至1.26亿人。南欧更是如此,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人口规模在下降,德国的人口规模将在2022年开始减少,韩国将在21世纪30年代初开始下降。秋田作为日本老龄化经济的前沿地区,人口下降的趋势已经持续了超过25年,这为未来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窗口。
藤里的主要商业区就是日本农村地区的人们称为“百叶窗街”的地方。这里的每家商店都关门了,窗户上都拉着整齐的金属卷帘门。从门口上方褪了色的字母能看出其中一家是面包店,另一家是鞋店,马路对面是一家倒闭了的女装店。再往前走到主干道就到了一个岔路口,那里有一个停业的加油站和汽车修理厂。
藤里位于秋田市以北约90公里处,坐落在日本白神山地巨大的毛榉森林的边缘,森林将秋田与其邻近的青森县隔开。藤里是一个走向衰落的地方,这里10年前的人口接近5 000人,但现在只有3 500人,成为日本人口消失最快的地方之一,这一人口数字在未来20年将下降逾40%。由于顾客太少,商店都关门了,只有一家旧货商场还在营业,出售并回收巨大的显像管电视、生锈冰箱和文件柜,这些东西在15年前就已经过时了。当我在街上徘徊寻找市政厅时,一位老妇人正好骑着自行车经过,她要去郊外的现代车库,那里正在出售一些基本的家庭用品。日本人对此也有一个新的称呼——“购物难民”。
61岁的佐佐木深美是这个小镇的镇长,一生都住在藤里,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作为当地的官员,他在2016年底升任了镇议会主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小镇不断减少的人口,他对此了如指掌。他打了个响指,他的助手便跑过去拿藤里的人口统计数据。这些统计数据非常详细,按照5年一组对这个小地方的居民进行了分组划分。佐佐木表示,他的首要目标是确保当地学校每个年级至少有20名学生,每5年至少有100名学生,但数据表反映出了问题的严重程度。藤里这种头重脚轻的情况很危险,这里有数百名90岁以上的老年人,但5岁以下的儿童只有77名。除非人们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搬到这个村庄来,否则镇长在未来几年也无法实现他的目标。
秋田农村的一些地方甚至在走向灭绝。深冬的八木泽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如画般的风景,村庄坐落在群山之间,一座冒着气泡的木桥将村庄分隔成了两个部分。当地的导游森本先生说,这个村庄曾经有200多人,但现在只剩下15个人。许多房子都用木板封住了,还有一些废弃的房屋暴露在大自然中。八木泽大型的中央建筑是一所学校,坐落在河边的黄金地段,但学校已经停课了。在离得最近的上小阿仁村的图书馆里,保存着60年前八木泽的照片,夏天村里正在举行运动会,至少有17名儿童参加。而今天却一个儿童都没有。
金粉一代
如果说脾气暴躁的老工薪族成了秋田的笑柄,那么另一个人口统计群体则变得非常受欢迎。商店老板、当地政客和餐馆老板经常提及有孩子的家庭在维持一个村庄或城镇活力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养育孩子的一代”,二三十岁的年轻夫妇就像这里的“金粉”,他们的消费支持了当地的商店,他们的孩子让当地的学校能够继续办学。
藤里是秋田长寿盛行的地区,有52%的人口年龄超过了65岁。镇长正在想办法抵消长寿给当地带来的成本。他说:“我想让人们工作到75岁。”并提到引进土豆工厂来促进镇上老年人的就业以增加收入。但作为镇长,他最大的努力是让藤里的生活尽可能地吸引年轻家庭。他的计划涉及教育,包括投资幼儿园,将一座废弃的建筑改造成一所高中。镇长在住房方面也有规划,他想要找出可以让年轻夫妇廉价购买或免费分配给他们的废弃房屋。由于意识到当地缺少雇主,镇长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能够远程工作的人们身上,并希望加强镇上的无线信号来支持远程工作。
然而,从日本人口结构变化的原始计算可以看出,这个项目注定是要失败的。藤里是一个不错的地方,附近的白神山地是东亚最大的原始森林,也是在地球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各种鸟类的家园,并且有美丽的徒步旅游路线和吸引游客的天然温泉。但是日本人口规模不断减小的事实,意味着全国各地有许多美丽的村庄正在逐渐消失。最近的一份报告显示,如果按照目前的趋势持续下去,在未来的21年内将有869个村镇“消失”,占全部村镇总数的50%。为了吸引年轻人来到这里,镇长面临许多竞争,从其他地方的经验来看,情况也都不是那么令人乐观的。
随着人口的急剧下降,本州岛南部的津和野在吸引年轻工人方面更加卖力。我在东京会见了津和野的代表宫内英子和平桥健二,宫内50多岁,他给我看了一些统计数据,数据显示,1980年这个小镇的人口是13 400人,到2015年已经下降到7 600人,他说:“多年来,人口规模下降了11%。”为此,他们在东京设立了名为“津和野中心”的营销办公室,以宣传这座城市的优点。他们投资设计了很酷的标志和一个漂亮的网站,并开展了新闻宣传活动,旨在吸引对城市生活幻想破灭的年轻人到镇上来。他们取得了一些成功。31岁的平桥厌倦了东京的拥挤,他搬到了津和野。他称赞这里的住房便宜,社区关系紧密,而且不用每天通勤。宫内笑着说:“你看,我们取得了一些成功,去年我们的人口规模只下降了8%!”
减少疼痛
藤里和津和野等地区的主要担忧是,学校和医院等公共服务越来越难以维持,这使村庄合并成为日本农村的热门话题,而且政府鼓励人口规模不断减少的地区进行合并。这也是意大利和葡萄牙在不久的将来要关注的政策,那里废弃的村庄也已经开始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一位当地人说,合并是一个好主意,如果城镇和村庄共享公共服务,比如公交车、学校和图书馆,那么更多的公共服务就有可能继续保持下去。
秋田面临的问题是拟议中的合并总是失败,一个基本的分歧在于新的地方应该叫什么名字。这里小镇的名字都蕴含着重要的历史或自然因素。在从藤里回来的路上,我开车经过了井川(樱花)、长垣(长脸)和五城目(五座城堡)。合并的城镇通常是将名字的汉字组合在一起,这会出现一些不好听且意义不大的名字。比如,秋田附近的泻上市是由昭和、饭田川和天王三个镇合并的,它的名字是一个由汉字混杂起来的合成词,没有真正的意义。一位当地人很失落地告诉我:“老城镇的名字很有意义,这些新名字让人伤感。”
当地的对抗和社会等级也阻碍了农村地区的合并。按照这里的传统,那些建立了这个地方或者通过打猎和捕鱼来养活当地人的村庄与家庭是这个地区里社会等级较高的。例如,八木泽是著名的猎熊人之家,之所以得到高度重视,是因为他们有能力提供熊肉,以及提供由熊的尸体制成的传统药物。来自这些家庭和地方的人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尽管这些影响力是非正式的,但他们可以推迟镇长和官员们制订的合并计划。
另一个困难则是来自债务。负债累累的村庄往往热衷于合并,而那些财务状况较好的村庄则希望保持独立。上小阿仁村是八木泽附近的一个较大的村庄,在未来20年里,这里的人口规模将减少40%,当地准备将其与另一个村庄合并,但债务使它成为一个没有吸引力的合并对象。最近提出的一项合并计划是将藤里与其他五个小镇联合起来,以白神山地森林的名字命名并创建一个新的聚居地。但是,除了名字、债务和权力的差异外,即使秋田最小的村庄,彼此之间也存在各种各样的文化和传统差异,每个村庄都有特定的神灵和舞蹈,节日和食谱,最后合并还是失败了。一直以来这些地方的学校班级规模都比较小并打算关闭,当地的医生正在撤离,更多的店主也在关闭商店。
市场失灵
随着日本最古老的村庄逐渐消失,在其他地方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政治和经济结构也开始失败。从地方政治来看,藤里镇长雄心勃勃的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合理的,因为东京在过去40年里寻求权力下放,地方当局被赋予了更多的自治权,比如在地方层面做出一些税收和支出的决定。但在另一种意义上,这又是一个白日梦,因为当一个村庄或城镇即将消亡时,宏伟的改革愿景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当一个地方的人口规模缩小时,政治便无关紧要,这种想法正在吞噬地方民主。在整个日本,2015年地方选举中有1/5的席位由于缺乏候选人而无人问津。尽管权力下放受到热烈的支持,但许多村庄现在仍然缺少具有参与意愿的政治家,因此完全放弃地方民主的提议正在考虑之中。
在那些正在消失的地区,重要的市场也停止了运转,也许最好的例子是房地产。秋田空无一人的村庄绝非个例——日本有800万个“鬼屋”,废弃土地的面积超过4万平方公里。而最近的一项研究发现,预计到2040年,荒野的面积将增加一倍,届时它的面积将相当于奥地利的国土面积。另一项研究表明,曾主要出现在农村的“鬼屋”现象,近年开始在主要的大城市出现,“鬼屋”的数量在15年内可能占到所有房屋数量的35%,这一结果与10年前英美出现的房地产市场暴跌或低迷大不相同。这并不是说日本的房价已经下跌,而是由于这些房子没有人住,所以根本没有价格,也就是说再低的价格也卖不出去。在根本没有交易的情况下,价格的概念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日本部分房地产市场已经完全冻结了。
当地人反映,在秋田正在消失的城镇和村庄里,百叶窗街道和“鬼屋”营造出了一种悲痛和哀悼的氛围。70岁的退休老人金谷胜说“丢掉传统很难”,他住在秋田海边的一个小村庄里。他说他所在的小村庄里至少有五处房屋被废弃了,尽管他对未来感到担忧,但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有一个特殊的职责——墓参、祭拜和维护家族的祖坟。由于这项责任重大,即使村庄在迅速地变小,长子也很难搬离。即使最终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去找工作或者去上学),长子也可能会感到深深的羞愧,以至于他们常常拒绝告诉孩子这个家庭最初是从哪里来的,因此农村的根源彻底被切断了。正如金谷先生所说:“应对长寿没什么问题,但应对一个地方的末日就难多了。”
在不久的将来,类似秋田的人口老龄化也会在其他国家的人口统计数据上反映出来。老龄化经济带来了新的紧张关系,不仅是对政府预算的担忧,还有丈夫和妻子之间、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压力,而这些都将是包括韩国和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可能要经历的局面。部分原因在于低出生率,此外,老龄化经济也带来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类似在格拉斯哥看到的情况。在意大利和葡萄牙,城镇和村庄开始变小甚至消失。尽管存在这些担忧,老龄化经济还有另外一面,在日本人口老龄化最严重的地区旅行,你会发现一个全新的、令人惊讶的、有积极视角的世界,基于此甚至可以定义未来经济的趋势。
金色,不是银色
尽管我对养老金领取者的贫困感到担忧,但我在秋田遇到的退休的高龄者,却很少担心自己的低收入。石井在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所经历的苦难时说:“要记住,今天的老年人是‘战争的最后一代’,他们经历过真正贫穷的生活,饥肠辘辘,吃不饱饭。”当你穿过秋田的乡村时,你会意识到凑合使用和修理文化是基因中与生俱来的,木制的房子是用薄木板、厚木板、胶合板拼接的,20世纪90年代生产的丰田汽车,在小心谨慎的车主的照料下,如今依旧缓慢地运转,熠熠生辉。有人告诉我,老年蔬菜种植业务是一项主要活动。即使最不起眼的房子也有像样的花园,大多数花园都由巨大的金属框架支撑,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透明塑料膜,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温室。
就像本书前文中提到的经济体一样,秋田是另一个非正规经济发挥作用的地方。这里的许多老年夫妇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他们遵循诚实守信的准则,把温室里的水果和蔬菜带到当地的车站(路边的休息站)售卖。秋田的这些市场上有很多当地的美食,“爱情小偷”是一种介于西红柿和李子之间的水果,据说它的酸甜味道会偷走品尝它的人的心;还有一种用这种水果制成的果酱,被称为“面颊爱好者”。在每个盒子的旁边,卖家都会留下一张图片,那是一幅由数百名年过八旬的农民的照片组成的拼图。
生活从75岁开始
百元夏绘说:“我很高兴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年人。”百元刚刚75岁,这意味着她已经成为所谓后期高龄者中的一员。在日本,后期高龄者与初期高龄者是不同的。我从秋田南下,拜访了一群在东京北郊埼玉县艺术中心工作的演员。百元说剧院里角色的竞争非常激烈,因为她的很多朋友和竞争对手都比她年纪大,能成为“后期”老年人俱乐部的一员就像是一种奖励。她说:“活到75岁或75岁以上是我们的自豪。”
在埼玉表演与在英国乡村礼堂的老年业余戏剧中心表演是两码事。公司的艺术总监和埼玉艺术基金会负责人小川幸子与渡边博史说,表演很受重视。这要从公司的名字开始说起,这家公司名为“埼玉金”。由于日本的老年人受够了不断使用“灰色”和“银色”来指代他们的头发,所以在给剧院命名时,他们刻意避免任何带有屈尊俯就或传达出二等身份感觉的词语。这里的设施都是一流的,全部是拉丝混凝土和抛光钢材,让人想起了伦敦的南岸。
最为重要的是,艺术资历是毋庸置疑的。金剧院是由蜷川幸雄于2006年创立的,作为日本最受好评的戏剧导演之一,他在伦敦上演了许多戏剧,并于2002年获得了大英帝国勋章。蜷川于2016年去世。他想让那些有着丰富生活经验,却被身体和精神上的缺陷困扰的老年演员来尝试演戏。这些戏剧中所有的演员年龄都在65岁以上,而他们所演的戏剧也因高质量,在近年代表着金剧院在巴黎和布加勒斯特进行了巡回演出。埼玉县的主剧院可容纳750多人,而且经常坐满。
百元说:“我来自一个戏剧世家,但从来没有演过戏。”她坐得笔直,像受过专业训练似的,一直保持着完美的姿势。她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歌舞伎演员,经常参加巡演,所以她很少能在家里见到父亲。因此,她年轻时就决定永远不与演员交往,一心要找工薪族丈夫安顿下来。她笑容满面地说:“我的梦想实现了。”她的丈夫久本是日产的一名工程师。但当她的丈夫退休后,她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她说:“生活似乎缺少了一些东西。”于是她重返舞台。
男演员高桥清今年90岁,他戴着一顶下垂的黑色无檐小便帽,穿着一件很显年轻的羽绒服,叠起来可以当作毯子来给膝盖保暖。高桥曾在日本军队服役,后来在盟军占领日本的情况下工作,他身上有一种叛逆的气质,这也使他退役后成为一名技术人员,他说:“我是靠赌博赚钱的。”今年81岁的富谷洋一是另一个重要演员,他是一名工会成员,在退休前从未演过戏,但现在是剧团里的明星,他把自己的成功归因于年轻时的激进主义——站在车站喊政治口号。他说:“我很快就能记住台词,并能参演所有最好的角色。”
埼玉县的演员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们在商业上多么成功,而是这些来自不同背景的人们都开启了一个崭新、成功的人生阶段,这是在他们退休十年或更长时间后开始的。高桥65岁退休,75岁开始演戏;富谷60岁退休,70多岁开始演戏。就像秋田70岁以上的足球队员一样,他们的目的是有目标地变老,培养新的爱好,迎接新的挑战。表演是一项他们想要继续的新职业,所有老年演员的目标是尽可能多地出现在舞台上。记忆力和移动灵活性是两个限制表演的因素,高桥说:“我知道我的极限和我不能扮演的角色,但是我记得我的台词……而演戏是一种活下去的方式。”他拄着拐杖慢慢走着。
重塑老年
“把年龄从一个令人害怕的东西变成一个值得珍惜的东西”,这个想法就是山本亮所在的房地产经纪公司背后的理念。该公司定位是R65(65岁以下者不适用),参考的是仅限成人观看的电影的R18分级制度。就像青少年渴望过18岁生日一样,山本亮希望以达到高龄的身份作为授予特权的门槛。这位27岁的企业家最初是一家房地产租赁公司的员工,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但这无疑也是一个机会。房东非常害怕老年人自杀和孤独地死去,因此他们拒绝把房子租给退休人员。房东的担忧是真实的,当一个房客去世后,房东需要花时间才能找到新的房客,而孤独死给这栋建筑增加了负面影响,使其很难再租出去。在给200个房东打电话后,山本亮发现只有5个房东会考虑把房子租给80多岁的客户。
山本亮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失灵,积极、可靠的老年人想要租房的原因有很多:更接近孙辈;离婚后想换个小一些的房子;或者只是简单地想要搬离需要维修的传统木屋,搬进不需要维修的现代公寓。因此,山本亮给数千名房东打电话,并建立了一个新的数据库,记录下来那些愿意接受高龄者租户的房东。接下来,他组织了宣讲会,向业主介绍老年租户的好处。他说房东的想法已经过时了,即使是75岁的老年人,现在也可以在一处房产里独立生活十年或更长的时间,这意味着他们比学生或年轻人更为可靠,也少了很多麻烦,因为学生或年轻人在四五年之后就会搬走。每当山本先生说服一位新房东把房子租给老年人且符合房东的利益时,他的数据库就会增长。
这位年轻的企业家还建立了一种早期预警系统,用来发现孤独死的迹象。他说:“你无法百分之百地发现孤独死,但可以发现一些迹象。”他的同事仔细地寻找客户摔倒或身体不适的蛛丝马迹,屋外堆积的报纸,或是铺满落叶的小路,都会让人警觉。山本亮说,要想真正帮助人们,就需要了解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的公司考虑在出租的房屋里安装摄像头,这个想法被认为太超前,但是想要依靠电子移动传感器在屋子里有不寻常的安静时发出警报,这需要在安全和隐私之间取得恰当的平衡。当老年租户支付房租时,R65团队会打电话表示感谢。打电话是一种礼貌,也是检查是否有人支付的一种重要方式,由于养老金收入和租金支付通常都是自动的,这样一个人就可能在其去世几个月后,仍然收到养老金并把它花掉。
日本人口老龄化的冲击推动了需求、品位和需要的快速转变。面对这一切的自然经济反应就是适应改变,这在秋田随处可见。从男士小便池可以看出不同的年龄阶段,男孩的小便池通常比较矮,而男人的小便池是正常高度的,还有第三种类型的小便池,小便池的周围有一个架子可以帮助老年男性保持稳定。秋田的自动取款机旁边的墙上伸出来一个小的绿色塑料夹,这是一种固定拐杖的装置,当你输入密码时,可以把你的拐杖固定在那儿。汽车的保险杠和引擎盖上都贴着五颜六色的贴纸,有橙色、黄色、薄荷绿色和赛车绿色的,形状就像是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这是“老年驾驶员的标志”,提醒人们是高龄者在开车。贴纸本身也做了调整,以前是两种色调,黄色和橙色,代表着“秋叶”或“落叶”。后来参考春天和夏天,增加了两个色调的绿色,这是对老年人活力的一种认定。
与加拿大的人口总量一样
人们对老年人面对的代际不平等和不公平感到担忧,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正在创造大量的经济活动。日本75岁及以上的高龄老年人有1 300万人,这一数字超过了瑞典(900万人)、葡萄牙(1 000万人)和希腊(1 100万人)。加上年轻一些的初期高龄者(年龄在65~75岁),这一数字达到3 300万人,几乎和整个加拿大的人口总量一样多。老年消费支出接近120万亿日元(约合1万亿美元),与墨西哥或印度尼西亚的经济规模相当。换句话说,如果由日本老年人组建自己的国家,他们将能够在二十国集团(G20)中占据一席之地,这将决定全球经济如何运行。
这为年轻人创造了机会,就像山本亮和他的专业房地产经纪公司一样,他们正在挖掘日本人所说的“银发市场”。我遇到的许多学生都在展望未来的工作和生活,他们将为老年人提供商品和服务。来自秋田的19岁的石冢光说,她想成为一名企业家,经营一家能以某种方式帮助老年人的企业。来自东京的梶原健治发明了“近距离”电视机顶盒,孙辈可以通过智能手机直接操作祖父母的电视机。有一些公司提供专业高尔夫球杆(更容易击中球),可以减轻臀部疼痛的特殊鞋子,适合老年人的食物(更容易咀嚼),老年健身俱乐部,用来陪伴老年人的玩具娃娃,以及老年人视频游戏。日本老年人口规模的持续增长不能仅仅被认为是负面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消费群体。
由于这些新生意的出现,日本的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正在形成新的纽带。日本的许多单身人士住在“共享住宅”里,这种可容纳15名或更多居民的公共建筑是20世纪90年代外国游客为了避开日本复杂的租赁规定而建设的,自此以后就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目前,这种建筑在日本约有3万个。山本亮说:“每个共享住宅都有自己的理念,有的喜欢花钱,有的想要省钱,有的喜欢艺术和时尚,有的喜欢安静。”这些迷你社区有一种集体的伦理、目标或美学,共享住宅的广告上都设定了明确的目标,带有学习英语、减肥和创业字样的房子都是受欢迎的。
山本亮说,对共享住宅理念、目标或精神的遵守是很重要的要求,甚至比租户的年龄更为重要。(他的室友年龄27~62岁不等。)能够积极促进两代人生活的新型共享住宅正在建立。石井清子介绍了秋田“单身母亲共享住宅”的兴起,这种住宅里住的是单身母亲和她们的孩子,还有一些共享的“祖母”。这些老年妇女并不是她们的亲属,通常是寡妇或离了婚的人,她们帮助单身母亲照顾孩子,只需支付较低的酬金作为回报。老龄化社会无疑造成了日本两代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但它也在建立新的纽带。
日间护理中心
菊池和子是赌桌皇后,她也很清楚这一点。她穿着一件裁剪得像便服的薄丝绸外套,上面印有黄色、蓝色和红色的鲜艳蝴蝶,头发染成了榛子棕色,涂着深红色的口红,戴着有颜色的眼镜。她和三个朋友坐在一起,无论是在打牌还是在谈话中,她都占据主导地位。我首先问了她们的年龄。“不知道,我60多岁时就忘了。”她快速回答道。她的朋友熊川洋子小心翼翼地透露她已经87岁了。她的朋友尖叫道:“你告诉我们你82岁!”菊池后来告诉我,她今年86岁。我接下来问她们多久在一起玩一次,她笑着说道:“哦,不是很频繁,只是每星期二、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女士们都沉浸在一场重要的麻将游戏中,轮流将白色的“瓷砖”(有点像多米诺骨牌,但更小、更厚)放在她们面前桌子上的绿色粗呢布上。游戏结束时,桌子中间会自动打开一个大洞,玩家们将牌推至前面让这些白色“瓷砖”掉进去。洞门关闭后,桌面会震动一会儿,接着每个玩家面前都会弹出一排新的“瓷砖”,这样新的游戏就又开始了。墙上的排行榜显示,菊池是这家游戏室所在地区得分最高的玩家。
这个老年玩家用来打发大量时间的房间,看起来介于非法地下酒吧和内华达州赌场之间,进来的大厅很小,墙上有一个金属键盘。输入密码后,门就会打开,里面的装饰也变了,波尔多红的毛绒地毯,巧克力色的墙纸,上面印有金叶图案,玩家的软座上则铺着奶油色的人造革。在装饰上很有当地的特色,一面墙上是弹球机,当银球在里面弹来弹去时,会发出哔哔声、钟声和蜂鸣声。房间的另一侧是一张巨大的21点牌桌,两位上了年纪的绅士正在那里打扑克,一个穿着黑色丝绸马甲的年轻赌台管理员则在那里发牌。一名女服务员在房间里穿梭着提供大玻璃杯的饮料。在房间的一侧,一扇半掩着的房门里露出了一张按摩床和一叠整洁的白毛巾。大楼外停着一队黑色面包车,车窗是有色的,侧面印着“拉斯维加斯日间护理中心”字样,这些面包车在等候着将在这里玩了一天的玩家送回家。
这是政府出资建设的日式风格的日间护理中心。该中心的负责人和设计者森薰说,它是根据美国的大型赌场设计的。森薰西装笔挺,办事有条不紊,他去拉斯维加斯做了一次调研,仔细记录了那里的情况。然后,他把日本日间护理中心依法必须做的所有事情与他在恺撒宫和百乐宫看到的东西融合在了一起。这里的赌场管理员都是合格的护理员,坐在后面看起来像是收银员的人正在输入医疗记录。有一扇带有密码的地下酒吧风格的大门,因为老年痴呆症患者经常有想要离开的冲动。按摩师实际上是一位理疗师,而那些装在厚实诱人的玻璃杯里的鸡尾酒则是果汁或药物补充剂。
在活动中提供基本的医疗需求保障并创建一个有明确目标、竞争和社会互动的环境氛围,这种方法很聪明。这个地方就像一个真正的赌场,而不是老年人居家打牌的场所。唯一的区别是赌博在日本是非法的,因此这里所有的交易都是使用“拉斯维加斯元”进行的。来这里的老年玩家每天都会收到这些虚拟币,他们用来玩麻将、21点和弹球机(这里的工作人员说,计算可以很好地训练他们的大脑)。他们必须通过完成任务来赚钱,比如拉伸手指、锻炼肩膀以及完成训练大脑的拼图。除此之外,这里没有其他玩具或噱头,21点的桌子是永久固定在那里的,又重又宽,弹球机就是你在东京游戏厅能看到的那种机器。森薰说:“这里所有的设备都是专业级别的。”
竞争的价值
森薰介绍说,日本至少有5万家日间护理中心,人们可以从当地的清单中选择去哪一家。老人们前期要支付10%的费用,其余90%的费用由政府承担。对于拉斯维加斯日间护理中心的母公司ACA Next来说,这种主题式的护理中心运转良好,备受当地居民的欢迎,他们正计划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地推广这一概念。
拉斯维加斯日间护理中心的玩家年龄都很大,已经到了后期高龄者阶段。比如,有一次在玩21点的时候,一位女士开始摇晃起来,赌场的一位护理员冲过去把她抱到床上并测量了血压。老人们专注于自己的游戏时非常机敏,看起来很开心。开办这种护理中心的公司对游戏治疗的益处深信不疑,公司的宣传册里也全是关于改善认知功能和沟通的事实与数据。森薰称,“为锻炼而花钱”的收入计划是有好处的,这里的居民每天锻炼超过40分钟,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游戏玩家看起来都很聪明这一事实无疑很重要,日间护理中心是使朋友和竞争对手印象很深刻的地方,值得支持。
对于整个日本来说,真正的考验在于成本。老年人长期护理是社会保障预算激增的原因之一,而且有理由担心这一负担可能很快会进一步飙升。未来几年,日本将需要数百万名护理人员,但人们却在极力试图避免找到这种被称为“3K”的工作——这个词源于“汚い”(kitanai)、“危険”(kiken)和“きつい”(kitsui),大致可以翻译为肮脏、危险和吃力。招募足够多的日本年轻人来做这份“3K”工作可能会导致工资账单和政府支出呈螺旋式上升。
森薰表示:“我们需要让护理成为一份更有吸引力的工作。”他认为,对任何日间护理中心的经理来说,关键的挑战是留住员工。在拉斯维加斯日间护理中心,护工们的工作既普通又乏味,比如帮助老年人上厕所。但他们也花大把的时间在玩游戏上,负责21点牌桌的年轻管理员似乎玩得很开心。工作人员仔细地为具有类似认知功能的玩家配对,许多玩桌上的玩家都非常专注,几乎不需要看护者。菊池和子的桌子沸腾了,当我告别的时候,这位年过八旬的麻将高手把我叫到她的桌子旁,从她的眼镜上方看着我说:“告诉我,如果英国的老年人没有拉斯维加斯,他们可怎么办?”
护理机器人
当生命进入最后阶段时,许多人已经无法仅用日间护理,而是需要全职的护理和观察。在这方面,日本面临着另一个紧要时刻,后期护理通常需要一对一,比如给病人喂食,把他们从床上抱起来洗澡。这是另一个很难招聘到人员的“3K”职位,但即使不是这样也很难看到工作人数的增加。预计到2040年,对日本医务人员中的个人护理人员的需求量将增加四倍。其他国家也将面临类似的需求,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65岁及以上人口的数量在2020—2030年将增加320万人,目前这个年龄段中约20%的人需要全职或兼职护理,这就意味着将需要64万名新的护理人员。但这些国家的劳动年龄人口规模都将下降,因此可能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员来提供定制化的后期护理。日本的发明家、医护人员和护理人员都在问的一个问题是:个性化护理是否真的需要由人来提供?机器人是否可能就是答案?
东京银翼医疗中心的病人年龄与金剧院的演员和拉斯维加斯日间护理中心的游戏玩家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已处于生命的后期阶段。他们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和其他形式的痴呆症,正在接受治疗。田子菜子已经90岁了,她瘫坐在轮椅上,对面的桌子和她的眼睛一样高。桌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海豹形状的毛绒玩具。田子几乎没有牙齿了,视力也很模糊,但她微笑着而且很健谈。我问怎么称呼她的宠物,她说:“孩子,它是我的孩子!”她向前探出身子,从桌子上抓过海豹,把它放到膝盖上,她的脸上容光焕发,就像圣诞节收到礼物的孩子一样。
田子口中“孩子”的真名是帕罗,它是一个价值5 000美元的昂贵玩具。2009年,由政府支持的智能系统研究所开发的帕罗机器人成为首个辅助治疗机器人,换句话说,帕罗可以让患者恢复得更好。在海豹的皮毛下、胡须尖上、鼻子上都有微型传感器,通过这些传感器,里面的计算机可以评估抱着它的老人的行为并对其做出反应。如果好好对待它,机器人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和动作,比如,咕咕叫,轻轻扭动,但如果受到撞击或掉落时,它会后退并发出更尖锐的声音。这有助于对抗突然爆发的愤怒,而这正是痴呆症的症状之一。
在田子旁边,还有两位90多岁的妇女在和她们自己的帕罗玩。虽然这些海豹的外观看起来都一样,但它们体内的计算机在与主人的反复互动中,巧妙地改变了被抚摸或击打时的反应方式。这种人工积累的知识被称为“机器学习”,这意味着在一段时间后没有两个帕罗是相同的,因为它们经过进化变得更适合自己的主人。在临床试验中,一组使用帕罗的老年患者比对照组有更好的口头交流能力,面部表情的表达也更加丰富。病人和机器人之间的共生关系是显而易见的,田子允许我和她的帕罗玩耍,但是海豹对外人的手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她向我示范要怎么做,然后帕罗就活蹦乱跳起来了。这里的护工认为帕罗的好处是毋庸置疑的,其中一位说:“这对田子帮助很大。当初她来找我们的时候,是完全不说话的。”
银翼医疗中心目前正处于护理机器人使用研究的前沿,这里应用了一系列不同功能的专业机器。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三位年长的女士,她们正在和机器狗玩着,她们的身体状况相对稳定一些,可以不需要帮助自己就能坐在椅子上。现年90岁的吉泽敏子和大久保喜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些机器狗,与它们交谈的同时,还抚摸着它们。这些机器狗被称为爱宝,是由索尼公司制造的。它们比帕罗的声音更大,更强壮,也更灵活,它们在桌子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发出哔哔声和汪汪的吠叫声。
爱宝机器狗内部的人工智能还称不上完美,为了防止它从桌边掉下去,桌子周围有一个巨大的橡胶栅栏。但和帕罗一样,这些机器狗也可以学习,听得懂主人的口音和方言,并对触摸和声音做出反应。和帕罗一样,与爱宝机器狗的互动似乎有助于锻炼大脑功能。大久保喜佐的短期记忆严重减退,当她第一次来到中心时,她会忘记自己洗过澡了,整天要求再洗一次,这使她渐渐变得更加痛苦。她的一位护理人员说,机器狗带来的刺激和专注力已经阻止了这种情况的发生。99岁的小田岛绫子告诉我,她期待着自己的100岁生日,但她很难过,因为她不能再走路了,而且很怀念她年轻时养的小狗。她的爱宝机器狗虽然不是一个完美的替代品,但还是有一定帮助的。
机器伙伴
40多岁的护工杉本隆说:“和老年人一起工作很累。”他在一张空床上模拟着扶起一个虚弱病人的情景,并演示了如何向前倾把病人从床上抱起来,但这样很容易伤到护理人员的下背部。这个问题如此普遍,以至于一系列与之相适应的新发明正在研发,主要集中在用以保护护理人员的外骨骼设备方面。面带微笑而又情绪激动的杉本隆显然是一位很好的护工,同时他也是一名技术狂热爱好者并很热衷于展示它。
他的第一个机器援助装置是东京理科大学成立的创投企业Innophys生产的“人工肌肉衫”。这个装置看起来像一个攀岩时用的背带,通过压缩空气来提供动力,在护理者的臀部周围环绕着充气囊,沿着腰部和股四头肌上下移动。当护理人员把手放在老年患者身体下面准备抬起时,会同时向一个小管子里吹气,向装置发出充气的信号。另一种选择是由赛博达因公司生产的“机器人外骨骼”——一个可以穿戴在臀部和腰部的巨大的白色塑料铰链。这个装备不需要手动信号,它能读取大脑发出的电波,电波告诉它看护者即将抬起身体,它会相应地增加力量。这里的团队说这两套装备都可以减轻腰部2/3的负担。
派博是这里看起来最像传统机器人的机器人。它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小伙子,大概1.2米高,全身都是由白色塑料制成的。派博腰部以上的形状是人形,它有躯干、胳膊、手指,还有头和脸。派博机器人在银翼医疗中心的二楼工作,这里更像是日间护理中心,而不是家庭护理病房,这里对患者非常好,让患者可以一起坐在中央公共休息室里。与外骨骼设备一样,派博的任务是与看护者一同工作,为他们节省时间,提高他们的工作效率。
在银翼医疗中心,杉本打开了派博。一秒钟后,机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它伸展了手指。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女性患者便将她们的座位和轮椅围成半圆形,并在派博开始讲话时面对着它。机器人首先演示了一些手臂动作和伸展动作,并分步进行讲解,然后它开始唱一首童谣《春来了》。当第二节开始时,派博开始重复它唱歌时的手臂伸展动作,聚集在它周围的大多数女士都在模仿机器人的动作,其他人则微笑着鼓掌。许多男士对此似乎并不信服,他们坐在房间的后面,看起来很恼火。在派博的带领下,半数以上的患者都在参与娱乐,杉本走近那些没有参与的患者身边,询问他们感觉怎么样,并鼓励他们伸展身体。
人口老龄化给日本带来的经济挑战是劳动力短缺和预算紧张,这说明了为什么机器人疗法是值得尝试的,而且很可能随着欧洲的人口老龄化而流行起来。派博机器人每年的租金不到6 000美元,随着竞争者进入市场,派博的价格也在下降。2019年,日本护理人员的平均工资略高于350万日元(约合3.2万美元),而且工资仍在稳步上升。巨大的价格差异,意味着经理发现雇用两个护理人员倒不如雇用一个人员和租用两个机器人,这样每年仍能节省2万美元。只要派博这样的机器人能做有益的工作,它们就能帮助填补日本劳动力短缺的缺口,同时有助于缓解日本的预算压力。
老龄化经济
秋田作为日本人口老龄化最极端的前沿,成为老龄化社会趋势的引领者。导致老龄化经济存在的因素在于寿命的延长和出生率的下降,秋田的今天面临的情形就是其他国家或地区明天将要经历的情形。
从秋田得到的第一个启示是:老龄化经济是一个悖论,尽管这仍然是一个冲击,但我们可以预见它的到来。在日本和我交谈过的老年人说,他们对自己的高龄是意想不到的,因为这在他们的家庭、城镇和城市中以前是从未有过的。预期寿命的跃升发生在有生之年,这意味着对于当今的高龄者群体来说,没有前人会指导他们如何在90岁以后的日子里生活得有意义。人口规模下降在许多地方还没有发生,即使在处于人口老龄化前沿的日本也只有十年的历史。人口规模减小和老龄化社会即将来临,韩国还有十年左右的人口扩张期,而德国只剩下几年的时间了。
老龄化经济是一种缓慢发展的趋势,会让人们措手不及,我们也可以直观地从经济学的“生命周期”中看到它所带来的压力。意想不到的高龄意味着人的一生中所积累的用于支撑退休生活的资产存量太少,养老金缺口以及高额的护理成本增加了政府的财政压力,并引发了代际不公平的新摩擦。秋田大多数老年居民的故事表明,生命周期理论——建立一个缓冲地带以度过老年——也适用于非金融领域。从日本一度成功的工薪族的命运可以看出,自杀和孤独死的增加表明,除了现金外,个人储蓄也很重要,而俱乐部、社交网络和社会团体在充实下班后的生活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当人们开始考虑人口老龄化的影响时,很容易获得令人焦虑的统计数据,这一事实加剧了人们对许多人和国家可能没有做好人口老龄化准备的担忧。老年人的庞大数量和巨大的护理成本似乎暗示这是一个不可能解决的挑战。然而,我在日本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本书的前两部分阐述了韧性和失败之间的分界线往往是一个地方看不见的经济结构,即建立在信任、合作和共同目标基础上的非正规市场。尽管我听说过年轻人和养老金领取者之间存在摩擦,但就像一场战争或灾难一样,人口老龄化是一种冲击,给每个人都带来了共同的挑战。其他一些极端经济体也反映出这个问题是无法估量的经济最擅长解决的,因为人类具有发明以及创造商品和服务的天性。在秋田行走时,你会看到大量的经济活动,从交换蔬菜的非正规市场,到代际照看孩子和酬金间隐形交易的“共享住宅”,这些都被那些悲观的报告遗漏了。
在这种协同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方式之上,是一个正规的老年经济体,其规模之大,堪比整个墨西哥,而且正在创造数百万个新就业岗位。日本人的寿命很长,这意味着日本的老年人需要新型的移动电话、配有手杖夹的自动取款机和专用的小便池。人口规模的减小意味着先进的机器人看护员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这些都是年轻人正在从事的行业。对养老金领取者的贫困和国家摇摇欲坠的福利的担忧是真实存在的,但日本人口老龄化的故事也让我们看到了人们如何想出巧妙的应对方法,让老年人的生活变得便宜、有趣、健康和富有成效。
然而,当我在秋田旅行时,我开始意识到,其中的一个风险被低估了。在一个人口不断减少的国家,很自然的后果是许多的村庄、城镇和城市将不复存在。在这些地方,人们所感受到的消极和痛苦是不可能找到任何真正的解决办法的。从长远来看,人口的减少对地球资源的占用可能是一件好事,但秋田日渐变小的乡村和废弃的社区却成为荒凉、压抑和“幽灵”出没的地方。这似乎又一次回到了经济学的一个基本观点:人类是向前看的。当一个地方明显走向灭亡时,市场和地方民主就会彻底崩溃。如今在日本发生的事情正在葡萄牙和意大利迅速上演,并将在2030年影响到德国。对许多地方来说,未来的经济将是可控的衰退。 中信出版2020年度好书-经济管理(套装共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