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扎塔里:难民营的非正规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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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扎塔里:难民营的非正规经济
如果一个人最终让自己感到心安,那么音乐家就一定会作曲,艺术家就一定会作画,诗人就一定会作诗。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一定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1954年
扎塔里的出现
狐狸
因为他的眼睛比较特别,所以人们叫他“狐狸”。哈立德扫视着地平线,寻找着危险和机会,目光左右摇摆。他需要保持警惕。作为一个走私商人集团的头目,他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如果被抓,哈立德和他的团伙可能会被驱逐出约旦,并被送往北方去面对叙利亚内战。
但他的冒险生活也带来了丰厚的回报。每天结束时,哈立德都会带回家20第纳尔(约合28美元或者22英镑)。这大约是一名年轻的专业人士(比如一名30岁的工程师)在约旦首都安曼的预期收入的两倍。这是有利可图的,因为这是非法行为,他的团伙成员都是走私者,他们走私的违禁品包括食物、香烟、电子设备和医疗用品等。哈立德经过的边界是扎塔里——世界上发展最快的难民营。
哈立德只有15岁。走私对他来说是一件新鲜事。在2013年之前,哈立德一直住在叙利亚南部一个名为代尔的小镇上。他几乎每天都在学校度过,就像94%的叙利亚孩子在战争爆发之前一样。与干旱和尘土飞扬的约旦不同,叙利亚是一个富饶的国家,有大量的水,代尔的农民以他们的橄榄和葡萄而闻名。代尔的人口在战前接近3万,面积大约相当于伊萨卡、塞文欧克斯或庞特普里斯,几乎算不上一个大都市。但在2011年3月,当地居民开始抗议巴沙尔·阿萨德,这使代尔在随后的战争中成为猛烈轰炸的目标。人们别无选择,只能逃到南部边境,试图重建自己的生活,就像2004年印度洋海啸后亚齐人所做的那样。
约旦北部的叙利亚难民和亚齐海啸幸存者都经历了毁灭性的个体损失,当地社会和经济都遭到了破坏。与亚齐村民一样,生活在扎塔里难民营的人们的故事是令人震惊和残酷的。然而,就像在亚齐一样,当你在扎塔里度过一段时间后,一种乐观的精神,一种对人类有能力战胜一切困难的信心油然而生。对于扎塔里来说,这个神奇的“交易站”是另一个极端的地方,尽管困难重重,但它还是幸存了下来。这个地方在一定程度上是由难民失去的东西来定义的,但也体现出充满活力和创新的经济迅速崛起了,这个充满了初创“企业”的商业中心很快就变得非常成功,以至于它还可以向周围的约旦城镇出口商品。
我期望难民的故事能给印度洋海啸幸存者提供相关而独特的教训。在亚齐,来自外部的援助从本质上看是建议性的,人们被告知不要回到海滨去生活,但他们很快就回到了他们很熟悉并控制了几个世纪的低洼地带。然而,对于叙利亚的难民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们为了寻求安全而背井离乡,他们作为外国的难民受到了严格的控制。约旦当局和国际援助机构不是提供建议的人,而是统治者,他们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对难民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虽然纯粹就死亡人数而言,叙利亚难民的损失可能要少一些,但在生活选择和自我决定方面,叙利亚难民的损失似乎要大得多。
非正规贸易在难民营中很常见,但扎塔里难民营的官方数据显示,在那里迅速崛起的“企业”数量惊人。所以在他们的经济生活(在哪里购物、吃什么以及穿什么)本应受到严格控制的时候,我前往难民营,希望了解这些难民是如何以及为什么能够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贸易的。当我采访难民营里的这群聪明的“企业家”,询问他们在经济崩溃时重建家园的经验教训时,我听到了关于第二个难民营的故事——那个令人畏惧的地方被叙利亚人视为扎塔里难民营的邪恶孪生兄弟。两个难民营的简明经济表明,非正规贸易如何帮助满足难民的需求,包括简单的商品和服务,以及更深层次和更为明确的选择及代理价值。这对孪生难民营的例子还表明,当局外人误解经济中“人的价值”时,这些人(即使是那些充满善意的人)是如何让难民陷入悲惨境地的。
建设扎塔里
直到2012年夏天,任何从约旦北部小镇马弗拉克向东出发的人,在几百公里内都看不到任何东西。从15号公路离开小镇,穿过沙漠,最终到达伊拉克边境,继续向前就到巴格达了。如今的情况则有所不同。驱车10分钟后,右边就出现了一个城市,只不过很小。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很明显这不是幻觉,白色的房子真的很小。一张杂乱无章的电缆网岌岌可危地悬在头顶。到处都是带刺的铁丝网,约旦警卫坐在那里照看着他们的枪。这就是扎塔里,一个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叙利亚人现在称之为家的新兴城镇。
扎塔里难民营建立于2012年7月,当时叙利亚南部的德拉地区成为叙利亚内战的早期中心。德拉曾经是10万人的家园,但当炮火落下的时候,人们不得不逃离昔日的家园。从德拉市中心到难民营所在地有50多公里,即使对一个健康的成年人来说,也需要步行12个小时之久。许多难民解释说,他们是从远离德拉的城镇和村庄出发的,所以行程要更长。当这些家庭彻夜行走时,年龄较大的孩子们要帮忙背着财物和他们的弟弟妹妹。随着战争愈演愈烈,每天都有数千人抵达这里。扎塔里的人口激增。到了2013年4月,这里的人口已经增长到20多万,扎塔里成为世界上最大、人口增长最快的难民营(见图2.1)。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每天来到扎塔里的新难民人数达到4 000人,负责该难民营的联合国难民署也出现了人手不足的情况。如此之多的人来到这里,联合国难民署被迫进行合理化调整,只关注一些必需事项:健康、疫苗、食物、水以及安全。于是他们放弃了许多在其他营地严格执行的控制措施,比如房屋应该如何布局,以及允许的商店和商人的数量等。失去了严密管理的扎塔里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斗殴事件时有发生。与此同时,一种非正规的经济也在这里蓬勃发展,因为叙利亚人决心重建他们原来的经济生活,他们建立了迷你版的自己在国内经营的“企业”。
店主们起初在帐篷里经营。后来,当联合国难民署提供木质大篷车给难民居住时,他们剪掉了这些大篷车的侧面,建造了小售货亭。很快,到处都是商业网点:杂货店、烟草店、婚纱出租店、卖宠物鸟的商店和卖自行车的商店,甚至还有迎合青少年的台球厅。2014年,在难民营只建立了两年的时候,就已经有1 400多家“企业”。在扎塔里,每六个成年人中就有一个人有商店,这里的商店比在英国这样的成熟经济体中更为常见。商店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出现,现在有3 000个。其他难民营里也有这类商店,肯尼亚的达伽哈莱难民营与扎塔里有着类似的规模,大约有1 000家这类商店。但是这个难民营已经有20年的历史了。扎塔里的商业创造规模和速度使其独树一帜。
图2.1 2010—2016年,按难民人数峰值规模排名的十大难民营
资料来源:联合国难民署。
扎塔里作为一个经济体表现良好。让人惊讶的是,在动荡不安的年代,该难民营实现了65%的就业率,这比法国还要高。据联合国难民署估计,到2015年初,叙利亚难民建立的未经批准的商店,每月产值达到1 000万第纳尔(约合1 400万美元)。这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偶然发生的,因为局外人几乎不提供任何帮助,反而经常采取行动阻挠难民营中的“企业家”。所有这些都意味着扎塔里是一个值得解开的经济谜题。那些在夜深人静时来到这里的难民,除了背着孩子,几乎没有别的东西,他们是如何创造出这一切的呢?关于经济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以及国家应该和不应该做些什么来帮助我们,扎塔里告诉了我们答案。
儿童走私者
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意识到,哈立德和他的走私团伙对扎塔里来说是多么重要,首先要弄清楚的是他们的对手是谁。来到难民营的第一天意味着拜访约旦安全部队和叙利亚难民事务局。在叙利亚难民事务局大楼里,身材魁梧的官员们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并检查访客的通行证。他们还在营地边界巡逻,试图阻止违禁品进出。这些约旦人通常是退役军人,每天都和叙利亚的儿童走私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扎塔里的地理位置使边界管制游戏对儿童走私者更有利,对巡逻官员来说,管制儿童走私者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难民营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南北长约2公里,东西长约3公里。当沿着其中一排临时搭建的房屋走上足够长的时间时,你会发现这些房屋突然终止在一条平坦的单向道路上,这条道路环绕着扎塔里形成了一个圈,这是难民营边缘的标志。与正门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带刺的铁丝网,也没有警卫和检查站。环路之外是沙漠,除了几个照看自己的帐篷和山羊的贝都因人外,什么都看不到。如果你准备在尘土中跋涉,你可以很容易地进入扎塔里或者离开它。
漏洞百出的边界并不是有利于像哈立德这样的儿童走私者的唯一因素。因为扎塔里是一个举家逃亡的地方,到处都是孩子,所以儿童走私者很容易混在其中。难民营中男女人数相当,他们结婚很早,而且有很多孩子。在难民营的头四年里,有6 000多名婴儿在扎塔里出生,难民中有4.5万人年龄在18岁以下。环路平坦的柏油路面是一种难得的奢侈品,也是打球的好地方。小孩子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到处乱跑,十几岁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随意加速减速。想要在这群孩子中找出儿童走私者几乎是不可能的。
哈立德和他的走私团伙的生活给我们上了一堂课,让我们看到了非正规供应链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当一群潜在客户缺乏他们认为必不可少的东西时,非法的供应链就从无到有,有组织地涌现出来。走私者如此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满足了外界对进口货物的巨大需求。拉娜·何珊的家在难民营的边缘。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戴着蓝色的头巾,一边准备塔布勒沙拉和碎羊肉面饼,一边解释道:“我们有牛肉罐头,但我们不想要,我们想要洗发水,孩子们可以帮我们进行交换。”走私者扮演着边境运货人的角色,这意味着扎塔里可以被认为像任何其他经济体一样拥有进出口贸易。和任何其他经济体一样,这个阵营必须有一个经济引擎来解释它的驱动力。在扎塔里,驱动的燃料来自难民营内一家名为塔兹威德的超市。
一个奇特的超市
塔兹威德是另一个维度的超市。如果是在正常的经济体中,你可以带着钱去商店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在扎塔里的极端经济中,情况却恰恰相反。难民家庭没有任何现金就去了塔兹威德,然后,他们购买了自己不想要的东西,最终,他们又得到了现金。这是一连串奇怪的现象。理解了这一切,就会懂得难民营的奥秘。
这家超市是由私人所有和经营的,它交税并且租用土地。还有另一家叫作西夫韦的超市,它位于难民营另一端3公里外。这是联合国难民署精心的经济设计,其想法是开设两家超市以防止出现垄断而敲诈顾客。这对那些资助粮食供应的捐助者——主要是联合国的世界粮食计划署(WFP)和救助儿童会这样的慈善机构——来说应该是一个更好的方式。对在那里购物的难民来说,这也应该意味着更好的待遇。
超市坐落在难民营的边界上,紧挨着外面的环形路。由于房子都集中在难民营的中心,这对任何想在超市购物的人来说,都意味着要走很长一段路。值得庆幸的是,住在沙漠地区附近的一些贝都因人拥有皮卡,并在难民营内用这些皮卡来提供非正规的出租车服务。当50多岁的贝都因人阿布·巴克尔停下来时,五个女人挤进了他的皮卡。车里面没有更多的空间了,所以我们坐在后斗,此时后斗已经装了工具、谷物和一个6岁的叙利亚女孩纳西姆。女孩的母亲会说一些英语,并解释说这个女孩的名字意味着“清新”或“微风”。
塔兹威德的建筑简单而朴素,但本质上是一个大型农舍:钢梁构成了骨架,有金属薄板墙和用螺栓固定的波纹铁皮屋顶。它里面很昏暗,过道里有条形灯泡照亮。室内没有货架,商品都堆放在一起,其中有一堵闪闪发光的金墙,是由从阿联酋进口的哈亚特蔬菜酥油罐头堆积而成的。在其他地方,一袋袋小麦、糖和盐堆放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隔墙。尽管外观粗犷、朴实无华,但挑剔的购物者还是有很多选择的。茶是叙利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塔兹威德提供印度托莱多茶,100袋售价1.29第纳尔(约合1.8美元),还有斯里兰卡的散装阿尔加扎林茶,每500克售价2.4第纳尔。店里至少有十种豆类可供选择,还有小吃,包括一桶桶哈尔瓦酥糖(类似芝麻酱,由碾碎的芝麻籽制成)。收银台附近有奢华的烹饪好的食品,包括一袋袋鸡汤和牛肉味的面条。这是零售商的标准把戏,在你付钱之前用额外的商品诱惑你,这一切看起来都很熟悉。
最大的不同是,塔兹威德的购物者没有现金,他们使用的是具有信用功能的电子卡。每位顾客的账单都在结账时从这些卡中扣除额度。阿特夫·阿勒哈迪是一位友善的50岁约旦退役军官,他经营着塔兹威德。他招手让我们跟着他穿过超市后面一个戒备森严的院落,又经过一个刻有公司名称的大喷泉,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向我们展示在面对不断变化的难民人口的情况下他是如何管理食物供应的。在电脑屏幕上,他展示了世界粮食计划署制订的本月计划,该机构的工作人员一直在跟踪难民人数。随着其他难民营的开放,扎塔里的人口压力得到了缓解,到2016年,扎塔里的人口下降到8万人。阿特夫的屏幕显示有7.3万名信贷受益者,本月这些卡将总共消费140万第纳尔。然后,世界粮食计划署根据每家商店的信用消费情况向塔兹威德和西夫韦进行还款。该系统的设计使资金直接从捐赠者流向超市老板,而不是通过难民之手。扎塔里的目标是成为一个无现金的经济体。
阿特夫解释说,卡里每个月都会按照家庭人数(包括孩子)给每个人充值20第纳尔,所以一对有三个孩子的夫妇每月将收到100第纳尔。当塔兹威德开张时,那里排起了长队,挤满了人,人们争论不休。他解释说,信用额度一旦发放,每个人都是在同一时间到达超市的。可以想象一下,当每个人都等了一个月才能拿到食物时是什么样子。因此,超市要求世界粮食计划署错开充值时间。阿特夫的电脑屏幕显示,在11月2日,拥有9个或更多成员的家庭将获得充值。几天后,那些有8个成员的家庭将获得新的充值,然后是那些有7个成员的家庭,以此类推。这意味着没有了拥挤,而是拥有稳定的客流量。阿特夫乐观地说:“这个制度有利于尊严和尊重,人们可以选择他们想买的东西。”
虽然难民可以选择在哪家超市购物,但他们的购物自由受到电子卡系统等其他方面的限制。每张卡上的额度都分别存储在五个单独的钱包中。这些就像小型银行账户,里面的资金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地方。随着难民营为严酷的沙漠冬天做准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已经在其中一个钱包里放了20第纳尔,让难民们可以买到更暖和的衣服。知道了这一点,阿特夫会从他的供应商那里订购衣服,这样塔兹威德就可以储备外套、帽子和手套。需要特别提到的是,难民不能在钱包之间转移钱款,因此指定用于购买食品的援助款不能用于购买衣服,冬衣津贴也不能用于购买食品。
这种自上而下的经济工程看起来似乎是一种明智的制度。通过控制电子信用的流动,当局知道每个月要买多少食物。而明确规定哪些东西可以用信用购买则是一种引导捐赠资金的方式。这里的难民不喝酒,但有很多人经常抽烟。由于捐助者是不会提供资助给难民来购买香烟的,所以当局只提供捐赠者愿意资助的物品来让难民选择,同时提供一小部分可以用现金购买的物品。阿特夫说:“这里没有香烟,但我们有其他奢侈品,比如洗发水。”
扎塔里最具流动性的资产
在拉娜·何珊的扎塔里临时居所里,一家人坐在垫子上,一边喝着茶和苏打水,一边讨论难民营的生活和在叙利亚的家是什么样子。突然,一双胳膊从窗户外伸了进来,一个胖乎乎的、微笑着的婴儿扑通一声落在了拉娜的大腿上。一秒钟后,另一个穿着同样衣服的胖乎乎的婴儿头朝下从窗户里被抱了进来。每个人都欢呼着。萨马赫是这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的母亲,也是拉娜一家的老朋友,刚从叙利亚来到这里。她迅速出现在了门口。
拉娜和萨马赫都是35岁左右而且受过教育的女性。在叙利亚,拉娜是一名教师,与拥有英语学位的萨马赫在同一所大学工作。她们解释了超市系统的问题。她们想要给孩子用的洗发水和牙膏,给婴儿用的湿巾和纸巾。但这些和其他必需品,例如理发服务,都在电子卡系统之外。而且这里提供的许多品牌,特别是食用油和豆类,都不如叙利亚的本土产品。但最令人讨厌的还是关于健康和安全的专横规定。酸奶在叙利亚的日常饮食中有着重要地位,孩子们早上把酸奶和蔬菜混在一起吃,晚上每个人都会把浓缩酸奶作为一道配菜。这些酸奶通常是自制的,由叙利亚妇女廉价出售给她的邻居。基于健康原因,这在扎塔里是被禁止的。取而代之的是,当局鼓励使用脱脂奶粉和酸奶粉,但叙利亚妇女们说,这些产品质量低劣,而且价格太高。
扎塔里的正规经济体制是人为的,完全由外部人控制,因此没有通过任何运转良好的市场的基本考验,无法使供需相匹配。超市里不仅缺少难民们迫切想要的重要商品,而且摆满了一排又一排无人问津的商品,比如“阳光”和“阳光海”这两个品牌的金枪鱼罐头,以及整个意大利产品(意大利面和各种番茄酱)部分,这些几乎都不是叙利亚人的主要饮食。援助机构为咖啡馆准备的巴西咖啡正在打折,但叙利亚人只喝阿拉伯咖啡,如果他们可以大手大脚花钱,那么他们想要的其实是土耳其咖啡,他们认为土耳其咖啡是最好的。这些产品主要是为了满足援助人员的电子表格,而不符合叙利亚难民的口味和需求。塔兹威德和西夫韦也确实出售难民认为有用的东西。超市里有大量的蚕豆和蚕豆炖菜罐头,它们的销量都非常好。一个屠夫正在为等待的顾客切新鲜的肉,但是难民们说价格并不合适。一个例子就是马尔福肉馅菜卷,这是用一种类似卷心菜的绿色植物做的,叙利亚人将它的叶子煮沸、卷起,里面填满碎肉和蔬菜制成肉馅菜卷。这种食物是一种非常受欢迎的主食:美味、便宜、符合传统。在塔兹威德,你可以花1第纳尔买到两个大的马尔福肉馅菜卷,而你在营地外面可以用1第纳尔买到10个马尔福肉馅菜卷。
一旦你留心观察,就会发现扎塔里难民营和外部世界之间存在巨大的价格差异。难民营里出售的奶粉非常贵,一袋2.25千克的安佳牌奶粉(从新西兰进口的)售价为9第纳尔,几乎可以消耗成年人每月电子卡信用额度的一半。当超市中一小罐德尔蒙牌西红柿罐头的促销价为0.5第纳尔时,扎塔里外的农民正在以0.25第纳尔的价格出售一大袋新鲜的西红柿。超市的位置增加了这些高昂的成本。罐头装的油和酥油,袋装的小麦和盐都很重,难民往往是年迈的老人、受伤的人或随行的儿童,当这几类人在超市购物,可能意味着需要付钱给像阿布·巴克尔这样的贝都因人或是儿童走私者,让他们帮忙把东西拖回家。
因此扎塔里的难民不太喜欢超市,尽管像阿特夫这样好心的管理者做出了努力。由于下发每月食品补贴的电子卡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毫无价值,所以扎塔里的难民只能在塔兹威德和西夫韦购物。难民生活在一个人造的经济体系中,他们虽然有自由选择权,但也仅限于难民营的管理机构设定的范围内。
走近塔兹威德的收银台时,一些奇怪的现象变得清晰起来。扎塔里难民手推车里的东西很耐人寻味,有些人选择了一篮子可以理解的食物:罐头食品、茶和咖啡,以及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但有许多人只大量购买了一种商品,而不购买其他商品。每个人都反映漫天要价的奶粉却变得极其畅销。突然之间,对于扎塔里的谜题——从哈立德的丰厚利润回报到这里大量的弹出式售货亭,我豁然开朗。这不是一个受控制的经济体,而是一个以现金为基础的经济体,难民们已经找到了绕过电子卡的方法。
一旦你知道如何去做,把恼人的、高高在上的电子卡变成现金就很简单了。举一个例子,每家人用电子卡花了9第纳尔买了一大袋奶粉,转手以7第纳尔的现金卖给走私者。然后走私者溜出难民营,绕过叙利亚难民事务局警卫,以8第纳尔的价格转售给开车经过的约旦人,他们很乐意以这个价格购买。一旦交易完成后,难民营外的约旦人节省了1第纳尔的奶粉钱(在难民营外通常卖9第纳尔),走私者以7第纳尔的价格购买奶粉,又以8第纳尔的价格出售,从中赚取了1第纳尔。但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在受限的经济体系内,9第纳尔的电子信用变成了7第纳尔的真金白银。这笔钱可以随心所欲地花在难民营提供的任何东西上。多亏了当地居民的聪明才智。
扎塔里的商业学校
经济学家认为,一个国家的初创率(初创公司数量除以现有公司数量)是衡量一个地方商业友好程度的重要指标。在美国,给定年份的初创率为20%~25%;在创业热点地区,这一比例最高可达40%。然而,2016年扎塔里的初创率为42%。叙利亚难民已经建立了如此多的“企业”,如果这个难民营是一个国家,它将被评为世界上对“企业”最为友好的地方之一。扎塔里的“企业家”热情好客,乐意分享他们的商业秘诀。
在难民营做生意的第一条规则是我们很熟悉的:位置至关重要。可以深入难民营的主要路段是一条被联合国难民署称为“市场街1号”的道路,但扎塔里的难民都称之为“香榭丽舍大道”(难民营的慈善机构基地就在附近,这个昵称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双关语,因为这条路的起点靠近一家法国援助机构的医院)。从新到的难民到下班的援助人员,形形色色的客户不断地在街上往来搜罗,他们可以从各式商品和服务中进行选择:像样的咖啡、理发服务、婚纱租赁服务、沙拉三明治或鸡肉沙威玛(中东著名小吃)外卖。进入营地几百米后,大多数人左转离开“香榭丽舍大道”,前往东边的住宅区。这条熙熙攘攘的长街被称为“沙特商店”(这里的商店都使用由沙特阿拉伯捐赠的大篷车开展经营)。靠近主要路口的商店出售耐用消费品:衣服、电视、DIY(自己动手做)的材料和自行车。再往前走,“沙特商店”的活动开始减少,街道变成了扎塔里版的镇外零售公园,为那些想要扩建房屋的难民提供金属桩、工具和木材。
穆罕默德·詹迪拥有扎塔里主要街道上最大的商店,这是位于“沙特商店”的一家大型服装商场。他的第一个商业秘诀是,准确了解客户需求,而他处理客户需求的方式是专业的。他解释了在给他的商店进货之前如何调查他的朋友和邻居,以发现他们想要什么和需要什么。在难民营的头几个月里,情况真的很糟糕,所有的难民都想要厚实保暖的衣服来度过严冬。但随着情况的改善,难民们开始想要表达个人的品位。因此,詹迪现在为男士们提供一系列色彩鲜艳的运动服、运动夹克和各种剪裁的牛仔裤。女士们可以从各种各样的披肩、手提包和高跟鞋中进行挑选。
沿着“沙特商店”再往前走一点,我们就会发现我听说过的扎塔里最好的自行车商店。这家商店的老板卡希姆·阿什解释说,他的成功也归因于对个性的渴望。难民不允许有属于自己的汽车或摩托车,但是难民营里挤满了自行车。其中包括荷兰捐赠的500辆坚固的自行车。捐赠的自行车很受欢迎,出售时可以卖到200美元。然而荷兰自行车唯一的问题是,它们看起来都一样,它们都是同样的设计,都是黑色或深蓝色的。因此,卡希姆帮助客户让他们的自行车更拉风,比如给它们喷上鲜艳的颜色,并添加了铃铛和细条纹的把手。卡希姆的座驾很漂亮,它的设计看起来像一辆摩托车,它是亮黄色的,上面有红色的条纹和反光镜,两侧粘着两根排气管,还有两个速度计。
当难民来到难民营时,他们必须适应这里的环境,而且他们经营的商店往往与他们在国内做的事情联系并不大。詹迪表示,他对服装业知之甚少,但他对零售业了如指掌,他曾在叙利亚经营一家小型超市。卡希姆·阿什是一名机械师,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没有汽车的难民营。他先是当一名电工,为人们提供和修理家里的照明设备,后来才改行进入自行车行业。旁边的一位企业家塔里克·达拉解释了他是如何重新利用自己的技能的。在成为难民之前,塔里克主要从事房屋设计工作。在扎塔里,他成为一名木匠,经营着难民营里的主要木工坊之一。但塔里克现在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做木匠的决定了,他解释说这个行业正在苦苦挣扎,问题是他的产品太耐用了。难民的生活很艰难,钱也很紧张,所以他们会妥善保管物品,以便持久使用。一旦人们有了床、架子和橱柜,他们就不再需要塔里克的木工活了。他闷闷不乐地说:“你应该总是试着建立一家不断有回头客的企业。”詹迪对此也表示赞同,他必须不断改变服装的款式和颜色,以催生新的需求。
这种接地气的智慧正是MBA(工商管理硕士)向处于成长期的企业家讲授的那种课程,他们研究劳斯莱斯等公司的成功,这些公司除了汽车制造业务外,还向航空公司出售飞机发动机,并为它们提供优质服务,从而获取利润。最近,商学院痴迷于音乐、服装和食物的订阅模式,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留住顾客,这与叙利亚企业家所做的不谋而合。当我和卡希姆交谈时,他正在焊接修理一位老客户自行车上的发电机。这就是自行车生意的美妙之处,他说:“一旦你卖给别人一辆自行车,你就知道你有一个未来的自行车维修客户。”
扎塔里的企业家密切关注着成本,并拥有一些难得的优势,商店所使用的电力供应往往来自主电网的非正规支线,这是一种被禁止的行为,但这也意味着可以免费用电,而且在难民营内不征收任何税收。以其特有的偶然方式,扎塔里类似于政府用来刺激经济活动的那种国家补贴的企业园区。虽然从长期来看不可持续,但它确实提供了一种经验:如何通过降低企业家的成本和进入壁垒来推动一个经济中心的发展。一旦获得进展,扎塔里的商界人士就开始寻求如何提升自身的效率,哈桑·阿尔西成为面包师的成功秘诀之一就是规模经济。他知道knafeh(一种里面有坚果的微型蜂巢糕点)是一种在当地非常畅销的糕点,所以他在自己的主面包房里大批量生产这种糕点和其他烘焙糖果。大批量制造可以降低成本,然后他的员工会把一盘盘烘焙食品运到分布在扎塔里四个出口的门店。叙利亚口味的糕点非常受欢迎,以至于他很快就开设了第五家门店。这种中心辐射式烹饪和销售食物的方式,正是优步创始人特拉维斯·卡兰尼克目前追求的所谓“黑暗厨房”模式。
其他企业家也利用了难民们对故土的怀旧之情。哈米德·哈里里的甜品店主要出售山寨产品,包括模仿吉百利版本的巧克力泡芙。但他最珍视的糖果——一种从叙利亚进口的叫作mlabbas的糖衣杏仁是货真价实的。哈米德解释说:“大马士革以这些糖果闻名,人们喜欢在斋月结束的开斋节期间把它们作为礼物送人。”店主们一致认为,尽管对叙利亚故土的渴望有助于他们的销售,但这也是一种风险。随着战争转移到德拉以北近500公里的阿勒颇,扎塔里的一些叙利亚人听说他们的村庄很安全,于是从2015年开始返回家乡。许多店主说,出于这个原因,难民营里的人数低于官方估计数。当朋友们出于这个原因离开扎塔里时,难民们都很高兴。当局担心过度拥挤的营地需要更多的资源,所以对扎塔里人员规模的萎缩也比较满意。但对叙利亚人来说,这种世事无常也带来了一种紧张。不断减少的人口意味着在这里的非正规经济将面临更少的消费需求和更大的就业压力,这是那些必须留下来的人的一大担忧。
难民们说人们离开难民营也有不那么愉快的原因。可以理解的是,约旦政府和联合国难民署从未对熙熙攘攘的“香榭丽舍大道”抱有任何好感。毕竟,“香榭丽舍大道”依靠的是将住房转为商业用地,以及通过走私将援助贷款转换成现金。为了应对扎塔里不受控制的增长,他们在2014年开设了一个新难民营。这个新难民营在很多方面都像是扎塔里的孪生兄弟,却在难民的心中扮演着一种代表黑暗力量的角色。他们很少提到新难民营,即使提到,也会压低声音。我采访的一些难民表示,他们宁愿面对叙利亚的战争,也不愿被送往那里。这可能是这个创业热点地区的违规者和走私者面临的最大担忧。如果你在扎塔里不守规矩,你可能会被送到阿兹拉克。
阿兹拉克的人造市场
从绿洲到海市蜃楼
叙利亚难民如此害怕约旦的第二大难民营,真是讽刺。千百年来,小镇阿兹拉克都是一个避风港。这里是约旦东部的干旱土地上唯一的绿洲,它的名字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是“蓝色”。这里的水通过沙漠下面多孔岩石形成的蓄水渠道,流经数百公里,并与河流汇合,从而形成了深水池。这里有棕榈树和桉树林,还有候鸟、水牛和野马。这就是叙利亚难民在谈论家乡时所描述的那种繁茂肥沃的土地。
水使阿兹拉克成为休养生息的地方。商人们会在这里停下来,给骆驼补水,顺便补充给养,他们沿着香道将乳香、没药等香料从阿拉伯半岛南部(今天的也门)经由叙利亚和土耳其运往欧洲。士兵们也在阿兹拉克休息,3世纪时罗马人在那里建造了卡斯尔·阿兹拉克堡垒。这座堡垒后来成为阿拉伯劳伦斯的“蓝色要塞”,其在1917—1918年冬天被用作避难所,之后劳伦斯对大马士革的奥斯曼帝国据点发动了最后一次进攻。
今天,阿兹拉克已不再是绿洲。约旦人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利用这些泉水来灌溉干旱的安曼,使其在20年内迅速干涸。水牛和野马早就消失了,鸟类迁徙到其他地方。但有些事情并没有改变,堡垒依然屹立着,仍然吸引着一些勇敢的旅行者前来游览(阿兹拉克被一个“城堡环路”包围,有汽车的游客可以开车游览)。这个小镇的现代化目标也是一样的,为从事贸易和参与战争的人提供休养生息的场所。当司机们停下来吃饭的时候,数百辆油罐车(都拥有梅赛德斯-奔驰的驾驶室)依次排在附近的高速公路上。空军基地的休班军人在附近闲逛,或者坐着喝咖啡。
阿兹拉克难民营位于城外25公里处,截至2018年底,约有4万名叙利亚难民居住在那里。阿兹拉克和扎塔里这两个地方,使叙利亚人最终可以进入的其他难民营相形见绌。扎塔里附近有一个容纳了约4 000人的马拉杰布·福胡德难民营,是一系列小型卫星难民营的标准规范。叙利亚难民经常谈论的就是这两个巨大的难民营。阿兹拉克也是一个极端的地方,但它的极端往往与扎塔里的相反。
难民们害怕会被送到阿兹拉克是令人费解的,因为我在到达约旦之前读到的关于这个地方的一切似乎都很不错。新营地是按照严格的设计建造的,也是精心规划的成果,而不是在紧急情况下建造扎塔里的那种随意并且粗放发展的方式。报纸报道和官方文件解释了当局是如何从扎塔里那里“吸取教训”的。这意味着,阿兹拉克的住房不是围绕着一个中心区(这可能被认为是密集和混乱的),而是被设计成分散在一系列独立的“村庄”之间,两个村庄之间有足够的空间。新难民营的村庄有很多东西,听起来比描述扎塔里的“区域”和“市场街道”的那些简朴语言要好得多。
2014年4月,新建成的难民营也迎来了其他方面的改善。房屋变得更加坚固,具有合理的结构来固定地基,比扎塔里狭窄的大篷车和脆弱的帐篷大得多。据说电力供应也得到了较好的改善,每个家庭都连接了适当的电网,它能够提供足够的电力来驱动冰箱、灯和风扇。这些好处是有代价的,6 350万美元被花费在设计和建造道路、建筑以及电线上,而且援助机构在阿兹拉克的投资似乎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承诺——为叙利亚难民创建一个真正的避难所。
事实上,关于阿兹拉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却是它的公关活动的成功。当我在那里遇到友好的媒体陪同人员时,现实变得清晰起来,那里是约旦唯一需要这样做的地方。看守的主要工作是引导我们的车离开难民营中叫作“5号村”的那部分区域,并反复告诉我们那里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我的许可信上说我可以在除了“5号村”之外的任何地方进行采访,而当我们问到这个神秘的地方时,叙利亚难民事务局的负责人大发雷霆。这一事实告诉我们情况并非如此简单。
阿兹拉克的真相是,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开放式监狱,而不是一个由相互联系的小村庄组成的网络。原子化的村庄系统可能曾经被设计用来在较小的群体中培育社区,但当我访问它时,它是用来实行强制隔离的。“5号村”不是避难所,而是一个巨大的敞开式围栏,四周围着安全的栅栏,用来收容难民,包括来自已经是ISIS(活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极端恐怖组织)据点城镇的儿童。被大肆宣传的电力供应实则很差,成千上万的家庭并没有连接到电网,而连接到电网的家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因为电力供应经常中断。很明显,在阿兹拉克最好遵循一条简单的经验法则:当你被告知一些官方消息时,事实往往恰恰相反。
乡村与监狱街区
当你看到难民营的前门时,阿兹拉克是难民更好的去处这个想法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扎塔里的入口虽然并不友好,但警卫的步枪是农民都可能拥有的那种款式,松散地悬挂在青少年与正在聊天和吸烟的年轻人的肩膀上。而阿兹拉克的大门则是军事基地的大门。警卫们胸前紧紧绑着大型冲锋枪,穿着擦得一尘不染的靴子。这里没有人聊天,也没有人抽烟,栅栏很高而且看起来很结实,大门旁边有一辆装甲车停在遮阳棚下。
在等了90分钟之后,护卫终于护送我们前往营地。但在此之前还有近两公里的路程,翻过一个山头,安置点终于映入眼帘。它建在一个巨大的浅碗状的陆地上,房屋被安排在平缓的河岸上,碗底有医院和一座大型清真寺,同时这里也是中心区。从远处你可以看到严格的城市规划,一排排房子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数学网格。叙利亚难民的房子在橙色和红色沙漠地面的映衬下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从远处看,似乎几何对称和秩序赋予了它一种极简主义的美。
近处看营地就不那么舒服了。无论是在叙利亚还是世界其他地方,它的网格系统都不像一个真正的村庄,在城市设计上,就像在这里的许多其他地方一样,控制难民生活的愿望赢得了胜利。在扎塔里,人造经济已经被蓬勃发展的非正规经济逐渐取代,商店出售各种DIY的和成套的园艺用具,难民把房子外面粉刷成鲜艳的颜色,并在墙上挂壁画,许多人还开垦了小花园。但在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了。白色和灰色的墙壁都是崭新的,地面太干燥,什么东西都长不出来。空间、清洁和秩序很快变得令人不安,压抑的感觉油然而生。阿兹拉克也有一条类似的环路,但路外没有树,没有贝都因人的营地,没有农场,也没有房子。一个小女孩独自站在大约一公里外的沙漠里,推着一辆金属手推车,里面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看起来她好像在沙漠里迷路了。这个荒凉的地方距离扎塔里仅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但二者却有天壤之别。
一个截然不同的经济体
纳斯琳·阿拉瓦德是一名39岁的叙利亚难民,她的眼睛格外温柔、善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戴着淡蓝色的头巾。她的声音不同寻常,带有很高的假声,而且她的英语说得很好。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教给我如何用最好的方式来与这里的女性打招呼,缓慢地用手掌触摸自己的胸部,就在喉咙下面的中间位置。纳斯琳性格很活泼,喜欢说笑,还喜欢探听访客的家庭和爱情生活,她于2013年元旦逃离了叙利亚。
纳斯琳在叙利亚时曾是一名教师;在大马士革大学攻读英语硕士学位后,她搬到了德拉以北23公里的卫星小镇谢赫马斯金镇,在那里教了10年书。她的家乡位于大马士革-德拉高速公路上的战略要地,很不幸那里是战争的另一个焦点地区,纳斯琳以及她的丈夫萨米尔和他们14岁的儿子穆罕默德在开战之初明智地选择了离开。2014年,他们的家乡发生了谢赫马斯金之战,这场战争涉及数千名士兵,估计有200人伤亡。第二场恶战发生在2016年。
纳斯琳带我去的市场是阿兹拉克唯一的购物中心,而且是相对较新的地方。起初,当局人员拒绝建造任何形式的市场,因为这并没有包括在总体规划中,但激烈的抱怨迫使他们让步。他们没有允许市场有组织地形成,而是规定恰好应该有100家商店,并且它们应该像房屋一样,按照严格的网格进行布局。扎塔里商业成功的消息在约旦传播得很快,因此当地企业家希望能够向逃难的叙利亚人提供商品。为了确保公平,每家商店都有一个号码,并被平均分配,奇数只能供叙利亚人开设,而偶数只能供约旦人开设。
我们参观了阿兹拉克最新的商店,这是一家宠物店,店主是年轻的叙利亚人莫海德·马拉巴。莫海德解释说,这家商店只开了一周,但在老家霍姆斯,他在经营宠物店方面已经有10年的经验了。他说,金丝雀是最受欢迎的宠物鸟,因为它们的叫声很好听,所以他在安曼找到了可以把它们带到营地的供应商。他以18第纳尔的价格出售一只鸟和一个笼子,就像扎塔里的企业家一样,他希望这是重复性销售的开始,先把鸟卖了,然后顾客再回来买鸟饲料。纳斯琳笑容满面地看着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她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她会试着存钱买一只。但生意前景似乎黯淡,这里的客流量太少了。除了我们之外,市场上唯一的人是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个胖乎乎的工作人员,他光顾的唯一商店是一家卖沙威玛的棚屋。
后来,当我们开车去纳斯琳家的时候,她解释说,阿兹拉克精心的规划的确有好处,她的家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被分配到一所靠近马路的房子,因为她丈夫在战争中受伤,走路很困难。我们遇到了萨米尔,他正坐在家门口的床垫上。他在解释自己是如何受伤时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萨米尔与纳斯琳和穆罕默德在开战之初就一起逃离了叙利亚,但几天后,当妻子和孩子安全地藏在邻村时,萨米尔独自回到谢赫马斯金镇去收拾衣服和贵重物品。不幸的是,当时附近地区遭到了空袭,他的11个邻居的房子被毁。萨米尔家的一面墙在爆炸中倒塌了,墙上的一根金属梁压碎了他的一条腿。他卷起宽松的运动裤,露出了那条腿,上面满是醒目的疤痕组织,纵横交错的缝线是他做过多次手术后留下的。他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纳斯琳说这就是有组织地分配房屋如此重要的原因。在扎塔里失控的经济中,住房市场是由金钱和权力驱动的,而不是由需求驱动的。
但在这种分配的另一面,是集中化设计和人为分配经济的成本。阿兹拉克的规则如此严格,以至于市场经济力量完全被挤出了难民营。市场不仅布局糟糕、同质化、沉闷,而且是荒凉、空荡荡和压抑的。叙利亚人和约旦人平分商店的规定并没有创造出当局想象中那样公平、和谐的贸易中心。它只是简单地防止商店聚集在一起,防止它们像在不那么严格控制的市场中那样随着商业财富收缩或扩张。在扎塔里的主街道上,每一英寸的空间都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小隔间里的商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以填补较大商店之间的空白。而在阿兹拉克,开设商店则需要提交一份正式的申请,并填写文件,这是只有受过较好教育的人才能跨越的障碍。因此大多数建筑物都空无一人,闲置着,被风吹来的沙子逐渐堆积起来。
这里也没有非正规市场或地下市场。该营地距离最近的约旦定居点有数英里之遥,它的偏远使其仿佛与外部世界隔绝,这使得无论合法与否,运送物品进出都变得更加困难。在扎塔里,任何不需要的东西都会催生热闹的非正规出口贸易,任何供给不足的东西都会很快实现进口。而在阿兹拉克就没有这样的市场力量,有些物品有巨大的盈余,而另一些物品则是短缺的,床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萨米尔和纳斯琳的家就像一座床垫宫殿,他们至少有50个床垫,并在主房间周围制作了一个巨大的U形泡沫沙发。每个人都有很多泡沫床垫,因为每个家庭到达这里时都会得到一套床垫。但是有的家庭离开了,由于没有非正规的市场来交易不需要的东西,所以人们把它们捐赠给朋友。随着难民的频繁流动,阿兹拉克的床垫数量稳步增加。
最重要的是,阿兹拉克难民营严密的安全措施使走私高价值物品变得十分困难,即使这是可能的,偏远的位置也意味着几乎没有路人可以提供出售。所以在扎塔里把电子卡额度转换成现金的交易技巧在这里行不通。电子卡系统的工作方式和设计的一样,而且难民营也是无现金的。
其结果是,在一个仅提供食物和住所,而且非正规贸易已被扼杀的世界里,有意义的工作是明显缺乏的。一些成年人可以通过参与当局的所谓“激励性志愿服务”来增加收入。这些工作的另一种叫法是有偿工作,却非常稀缺。2016年,在该难民营的2.2万名适龄劳动人口中,只有1 980人有工作,就业率仅为9%。我在市场上遇到的一群人被难民营当局雇用来保持营地清洁,以换取每小时1~2第纳尔的正式工资。但是,由于市场上没有贸易,也就不需要清洁,没有包装要回收,也没有丢弃的马尔福叶要清扫。于是,在众多空荡荡的商店中的一家店铺的阴凉处,男人们整个下午都坐在地板上无所事事,有几个人在说着话,但大多数人只是凝视着远处的沙漠。
需求的金字塔
亚伯拉罕·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有助于判断这两个难民营——阿兹拉克和扎塔里,哪个更适合在被战争连根拔起后实现重建。1908年,马斯洛出生于布鲁克林,是一个基辅移民家庭的长子。他出身卑微,后来成为心理学领域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在纽约市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再后来成为美国心理学会会长。他最具影响力的论文《人类动机理论》发表于1943年,当时马斯洛35岁。他在论文中提出的观点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许多在阿兹拉克的难民如此悲惨,而在扎塔里的难民为什么害怕被转移到那里。
马斯洛的理论认为,每个人都有五种基本需求:生理需求(他指的是食物、水和住所),以及对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他说这五种需求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动力,它们等同于维生素,每一种都是健康和幸福生活所必需的。
虽然马斯洛在他的理论中指出的每一种需求都至关重要,但它们确实遵循层次结构。尽管他没有使用图表,但心理学教科书经常将这五种需求以金字塔形状列出(见图2.2),最基本的需求在塔的底部。我在扎塔里和阿兹拉克遇到的许多人在马斯洛金字塔底部都遭受过极端的冲击。对一些人来说,食物匮乏是个问题。双胞胎宝宝的母亲萨马赫解释了她在逃离的前一天晚上是如何买了六个绿色西红柿的。在两个星期的旅途中,她和当时两岁的大儿子能吃的只有西红柿。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主要的动机是金字塔的第二级——安全需求。马斯洛写道,处于极端危险中的人可以说“几乎是仅仅为了安全而活着”。也许他说得有点婉转。对扎塔里和阿兹拉克的难民来说,安全是重中之重,他们之所以带着孩子逃离叙利亚,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很可能就会死于战争。
图2.2 人类需求的金字塔
这段饥饿和极度恐惧的时期对难民来说是短暂的。一旦到了难民营,他们就安全了,虽然食物可能不那么理想,但他们不会再忍受饥饿。在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后,他们很快就会向金字塔的上层进发,他们从来自叙利亚城镇与村庄的朋友、家人和邻居那里获得爱与归属感。金字塔的这一层已经严重受损,大部分家庭都失去了亲人。死去的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但更多的是丈夫。在难民营里有成千上万的寡妇。但幸存者找到了他们的朋友,就像印度洋海啸后的亚齐人一样,他们很快就会适应,然后开始重建更为宝贵的生活,包括他们的经济。
许多人被困在了阿兹拉克;而在扎塔里,尽管有些混乱和不公平,但似乎这才是一个更为人性化的模式。马斯洛写道,满足感来自“完全建立在真实的能力、成就和他人尊重的基础上”的尊重。因此,阿兹拉克这个就业率仅为9%,并且仿佛与世隔绝的小镇,不太可能是一个令人快乐的地方,也不太可能是一个有助于满足同龄人尊重需求的地方。与此一致的是,失业的叙利亚难民反映说,他们感到孤立和无聊,缺乏自尊和身份认同感。
思考繁荣市场与需求的价值
这并不意味着拥有数千家商店和浓厚工作文化的扎塔里近乎完美。在一个提供如此多工作的地方,一些人,特别是年轻人,最终会非常努力地工作。在扎塔里的最后一天,我和28岁的难民艾哈迈德·沙巴纳一起漫步穿过营地,他在我访问期间一直是我的导游。我们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第一家商店停了下来,喝了一杯速溶咖啡。这是一间不超过3米宽的小木屋,屋身被漆成薄荷绿色,由两名面带微笑的年轻难民——21岁的哈立德·哈里里和他16岁的朋友摩斯·谢里夫经营着。他们称之为“库什克·卡瓦”,大致意思是“小咖啡屋”。摩斯递给我一杯酒,并不让我付账。他说,他们只使用土耳其咖啡,因为这是最好的,并将其与一种有益健康的香料“hel”(波斯语发音,指小豆蔻粉末)混合在一起。
摩斯工作得很开心,但当我问他是否去上学时,他的脸立马沉了下来。离开叙利亚后他就没上过学。他想去,但是经营商店会占用他大部分时间。哈立德对此表示同意,战争开始时,他已经完成了学业,并计划继续学习,提高英语水平,完成大学学位。但扎塔里的生活比在家乡生活更艰难,他的家人需要钱,所以他没有时间接受更多的教育。
这里的许多孩子都有工作。有些孩子,比如说12岁的阿里,现在就是家族生意的学徒(阿里将成为一名面包师),不过他仍然在上学。另一些孩子则要作为农业工人在更恶劣的条件下工作。扎塔里的成年人如果成功地申请到工作许可,就可以离开营地从事短期工作(允许在工作地停留15天)。但有些家庭等不及了。因此,每天黎明时分,数百人会离开难民营到附近的农场从事非法劳动。那些被抓获的人可能会被送回叙利亚或送去阿兹拉克。通常,家里最年长的男孩会和父亲一起,偷偷地出去从事非法劳动。但许多男孩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因此他成了家庭中唯一养家糊口的人,只能独自去干活。
艾哈迈德今年14岁,已经在田里工作两年了。他的家人在一次炸弹袭击后逃离了德拉附近的村庄,那次袭击发生在2012年斋月的第二天,一块弹片射入他9岁的妹妹埃斯拉的胸部,刺穿她的心脏。现在艾哈迈德每天都和父亲一起挖土、播种和采摘西红柿。他们于凌晨5点出发前往扎塔里附近的农场。艾哈迈德的母亲说,寒冷的天气和早起让艾哈迈德经常生病。父子俩每天总共挣10第纳尔,远远超过联合国难民署发放的津贴,这足以让家里的其他成员过上接近于正常的生活。艾哈迈德17岁的姐姐瓦德和10岁的妹妹阿莉亚都就读于难民营中设立的一所学校。但艾哈迈德就像走私团伙的头目哈立德一样,对他们来说,上学不再可能了,战争带来的影响迫使他们迅速长大。
城市的自由
尽管扎塔里有种种缺点,但它仍然有一种这里的难民所珍视的活力。走在街上,我们讨论着难民住宅上色彩缤纷的艺术作品,以及商店所漆成的明亮色调。艾哈迈德在这里解释了自我表达的重要性,以及每种颜色对叙利亚人来说都具有不同的意义。一些难民利用扎塔里可以提供的就业机会和资源来满足马斯洛提出的最高层的需求,即“自我实现需求”,以表达他们的潜力、才华和个性。我提到了卡希姆的亮黄色自行车,上面有贴纸、铃铛和条纹。艾哈迈德说:“是的,那是一辆不错的自行车,但不是最好的,扎塔里最好的自行车是一辆‘劳斯莱斯’。”
经过20分钟的寻找,我们发现优素福·马斯里在一条后街上,正在照看着他刚出生的孙子哈利勒。马斯里年近40岁,长长的灰色头发扎成了马尾辫,他是扎塔里唯一戴头巾的男人。他曾在叙利亚的一家医院外科病房担任医院技术员,负责麻醉工作。当他被军队征召到一家军事医院工作时,他逃离了那里。他的“劳斯莱斯”是一个巨大的精巧装置,由多辆自行车的车架构成。它的大小和形状同一辆汽车差不多,外观看起来有点像一辆福特T型车,它被漆成了金色。这款车是踏板驱动的,有一条加长的链条,踩踏板时为前轮提供动力。仔细观察,你可以看到组成车轴和车架的其他自行车的车架。但退后一步,你专注观察红色真皮座椅、可调节的后视镜和遮阳板,就会明白为什么他们叫它“劳斯莱斯”了。
今天是星期五,当我们坐下来和马斯里交谈时,祈祷的钟声突然响起。艾哈迈德说:“我们必须去。”于是我们放下饮料,开始在街上小跑。由于这次外出是没有计划的,所以我不确定它是否安全,有传言称ISIS在叙利亚难民营活动,但现在我们是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中的一员,现在回头已经太晚了。扎塔里有120座小清真寺,这种清真寺是一座平顶建筑,只有一个矩形的房间,其宽度要远远大于深度。地板上铺着地毯,年长的难民坐在墙边,背靠在墙上。当我们脱下鞋子走进去时,艾哈迈德开始严肃起来,说:“把你的相机收起来,紧挨着我。”
在离开清真寺之后,我发现扎塔里的规矩好像变了。艾哈迈德和我在进入商店或家庭之前不再需要征得许可并交代细节,取而代之的是,我们被渴望交谈的难民们拉进了他们的圈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我发现了一些原本无法进入的隐秘地方——一家台球厅、一家美式理发店。我被拉进一所房子,与一位教师以及他的儿子和他们的英语词典待了一个小时。他们急切地让我翻译他们觉得有困难的单词,我们按字母顺序去看,被很难翻译的dweeb(愚昧)难住了,最后确定是dwelling(住处)。记者和摄影工作者不能在营地过夜,人们认为这太危险了。但他们说下次我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扎塔里和他们待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访问者必须在下午3点前离开营地,我的一些新朋友答应给我扎塔里最好的食物,并带我去有最好吃的东西的地方。回到“香榭丽舍大道”,我们买了烤鸡肉卷和起泡橙汁。然后我们去寻找难民营里唯一的一座小山,那里有当地海拔最高的房子。清真寺的一个男孩突然冲进来和店主聊了起来,在他的允许下,我们爬上房子,坐在铁皮屋顶上,吃着我们的鸡肉卷,俯视着整个难民营。
关于扎塔里的一点看法
这是外人很少看到的难民营景象。你在网上找到的关于扎塔里的照片往往是从飞机上拍摄的,鸟瞰的视角使营地看起来像一片肮脏的棕色荒原。在难民营的中心,生活似乎很混乱,道路杂乱无章,没有一堵墙是笔直的。但在这里,在处于高处且靠近营地的地方看,难民营的秩序变得清晰起来,环路作为边界,主干道上规律地分布着清真寺和街角商店。人们推着满载水果和蔬菜的手推车在外街上走着,向那些因年老或受伤而无法步行到市场的人出售农产品。在附近的一条后街上,一名男子提着一袋食物,向决定返回叙利亚的人呼喊着让他们卖掉所有剩余的东西。另一边,一对新婚夫妇站在一辆皮卡的后平板上,当司机把车开走时,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着。
扎塔里从无到有,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间内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难民营之一。从内部看,扎塔里显然已经成为一座独立的城市。同其他城市一样,它有时会遇到麻烦,有时会出现动荡。但在这里,人们可以重生和适应,重新创造他们在叙利亚拥有的一些东西。然而他们的生活与他们的梦想仍然相去甚远:穆罕默德·詹迪并没有打算经营一家服装商场,他只是一名杂货商;卡希姆·阿什并不是从小就计划着要卖自行车,他只是一名汽车修理工。但这些“企业家”,以及他们的员工、客户和竞争对手都为他们所做的事情而感到自豪。扎塔里的非正规经济意味着超过60%的人有工作,这些工作可能又苦又累,对一些人来说,这是以牺牲他们的教育为代价的。但就业也会产生一种被尊重的感觉,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还会带来些许享受。
亚齐的教训是,我们应该珍惜一个强大的经济体,因为增长是对每个人都很重要的活动,包括创造、收入和消费,而这些活动本质上都是人类的活动。扎塔里提供了另一个相关的教训,我们也应该以更深入、更人性化的方式来思考繁荣市场的价值。市场通常被经济学家描述为一种工具或一种分配机制,是一种从供应商那里获得商品和服务并以合适的价格卖给消费者的方式。换句话说,市场的存在是为了满足我们对食物、衣着和住房的基本需求。当它们出错或改变时,正是这些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更为基础的需求受到了威胁。
对贸易和交换的肤浅看法是危险的,正是它让像阿兹拉克这样的人造市场看起来是明智的,并让我们忽视了导致经济及其市场转变的真实成本。在阿兹拉克,通过集中控制来确保重要资源的公平分配,虽然这里的难民不会受冻,也不会挨饿,但他们仍然处于短缺状态。他们缺少的是当贸易有组织地兴起时所能满足的更高层次的需求,商店的建立是一种选择,产品的购买是一种偏好。从这个更深的层次来看,市场不仅仅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也是提供代理、职业和生活满意度的方式。
虽然这一观点经常被忽视,但正如这两个难民营的案例表明的那样,扎塔里难民营绝不是完美的,但它是充满活力的,阿兹拉克难民营是来自后世界末日的噩梦般的东西。然而,约旦的叙利亚难民事务局和联合国难民署等有权力改变这些难民营的状况的官方机构认为,不受控制和监管的扎塔里的出现是一种反常现象。因此,他们把阿兹拉克打造成一个典范,一个从扎塔里犯下的错误中吸取教训的理想化的难民营。访问这些经济体,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交谈,并通过亚伯拉罕·马斯洛所概述的人类需求的视角来观察他们,事实表明官方的结论是错误的。这些难民营让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对极端经济体的失败至关重要的主题——即使本意良好的政策制定者,也可能把经济规划搞得大错特错。
在扎塔里最后一天的下午四点半,我的宵禁被打破了。当我们匆忙离开营地时,太阳正在落山。天渐渐冷了,难民们正在把房门钉得严严实实,为严酷的沙漠冬夜做准备。在接近大门准备离开时,我注意到十几个男孩紧紧地挤在一起,靠在铁丝网上。这是一幅令人不安的景象:他们绷紧了神经,把脸贴在铁丝网上,胳膊从铁丝网里伸了出来。
我的导游艾哈迈德解释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又一种非正规贸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以满足人们强烈的需求。小男孩们用胳膊穿过的铁丝网并不是用来把他们关在里面的,而是用来把他们挡在外面的。铁丝网的另一边是难民营内的一个区落,各种援助机构办公室都设在那里,那些地方都有Wi-Fi(无线网)信号。救援人员定期更改他们的密码,并试图保密。但孩子们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个规律,随之而来的是这个知识技能可以卖给任何想要访问互联网的人,现行的要价是1第纳尔。几名大约14岁的青少年的胳膊穿过铁丝网,手上拿着手机接近大楼并接收信号,他们告诉我们,他们正在使用Facebook(脸书)和WhatsApp(瓦次普)向他们在叙利亚的朋友和亲戚发送消息,看看他们是否还安好。我们问一些小一点儿的男孩,他们是否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他们说不是,他们正在玩《部落冲突》——目前最受欢迎的一款领土和战争的电子游戏。 中信出版2020年度好书-经济管理(套装共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