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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凯特

　　他看起来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衣衫褴褛的牛仔和可悲的生意失败者的结合——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他的手臂上挂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衫，背上有汗渍，纽扣解得实在有些多了。他的肚皮上垂着闪亮的皮带扣。

　　但是当阿曼德·古托姆森拥抱他母亲时，那是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他个头很高，遮住了西娜丰满的身影，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我一直保持着距离，直到重逢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握手时坚定而长久，这让我感到惊讶。“这就是种植园的拥有者了，”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谢谢你能来接我。”

　　去接他——我有什么选择吗？他面带微笑的礼貌使我很难像我计划的那样只是寒暄一下，而我脱口而出的是：“这是我理应做的。”他的笑容更盛，显然对此表示赞同。

　　在车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一天半的长途旅行确实很熬人，他的背还有毛病。这是他在乘客座位上来回扭动时告诉我们的，说这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而且在飞机上，座位那么窄，根本伸展不开。如果买得起商务舱，当然会不一样，但是……”

　　西娜尴尬地把身子转到一边，好像阿曼德坐经济舱是她的错一样。“没多少人能买得起机票来斐济，本来票价就够贵了，不是吗？”

　　阿曼德没有回答，而是转向后座上坐着的母亲。“你的车没卖多少钱，生锈的地方比我想象的要多。”

　　他放低了自己的声音，但我仍然能听得到。“当我的合伙人开始在立陶宛做生意时，你会拿回属于你的钱。带利息，我保证。”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西娜茫然的眼神，她扫过儿子的脸，看向窗外。而他又转向前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小睡一会儿。你这里没有喝的东西，是吗？水或者什么的？如果要我说，现在有一杯啤酒可就太棒了。”

　　我们到家时，莉斯贝丝和英格丽德已经准备好了午饭。她们对阿曼德的赞美报以微笑，莉斯贝丝不断给他的盘子里添饭菜。她涂了比平时更多的眼影，脖子上戴着一串巨大而浮艳的钻石项链。他调情似的向她眨眼时，她咯咯直笑，莉斯贝丝到头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啊。但即使是英格丽德也嘲笑他那蹩脚的俏皮话。我发现自己需要透透气，于是编了个必须去完成的差事。“我大概一小时后回来，”我告诉阿曼德，“然后我带你去摩西斯和莉提亚的房子，你可以看看你住的地方。”

　　“不急，”他看都没看我直接回答说，“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他靠向他母亲那边，拍了拍母亲放在桌子上的手。声音响亮而愉快地说：“看到你在这里过得挺好的我就很高兴啦，妈妈。”

　　萨洛特坐在她房门口最上面的台阶上。我走过去时她朝我挥挥手。“你好啊，凯特夫人！你需要买点儿什么吗？”

　　她站起来，拿出挂锁的钥匙。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我只是想出来散散步。“我今天坐在车里太久了，萨洛特。”

　　店主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是呀，你去了机场。”

　　“是的，西娜的儿子今天来了。”

　　“是的，澳大利亚来的大老板。”

　　我试着解释：“西娜的儿子不是澳大利亚人，他跟我们一样，从挪威来，在欧洲。”

　　萨洛特点着头，她说得没错。在科罗托托卡，只要是外国人就从澳大利亚来，因为那里已经够远了。

　　“而且阿曼德也不是谁的老板。至少据我所知不是。”

　　萨洛特将信将疑。“但他有自己的生意？阿特莎告诉我的，他有自己的生意，跟我一样。”她自豪地指着挂锁，“西娜夫人告诉阿特莎说他做很多种不同的生意，还是国际化生意。”说到最后一点时她脸上还带着自豪的微笑，好像她自己在做大型进出口业务，就在她那满是灰尘的饼干盒和火柴盒的柜台前面。

　　天哪，如果阿特莎是这样跟别人说的，摩西斯和莉提亚对他们的新房客的期望大概就没有尽头了吧。阿曼德·古托姆森才到这半天，却已经让我头疼了好几次。但这些都没法跟萨洛特讨论，我挤出一个微笑。

　　“西娜为她儿子感到骄傲，”我很快说道，“我想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吧。”

　　我们坐在她前面的台阶上。

　　“阿特莎说他身体很好，虽然有些白头发。”萨洛特说。

　　我们都觉得健康状况良好是最好的。她想知道阿曼德的妻子在哪里，他有几个孩子。我告诉她阿曼德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为什么不呢？”

　　又一次，我想知道阿特莎是怎么说的。我告诉她说很多外国人都不结婚也不生孩子。他们会从父母家搬走，独立生活和工作。萨洛特开始大笑，笑得咳嗽起来，我只得拍着她的背。

　　“可是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她缓过来后问道。

　　晚上我们以一杯红酒庆祝阿曼德的到来。英格丽德扮演着女主人，拿出院里种的豆子和南瓜，甚至莉斯贝丝似乎都喜欢上吃鸡肉了，虽然它被泡在浓稠的酱汁里。我在储藏室里藏着的那两瓶酒一眨眼就喝光了，当阿曼德提出再喝一轮时，我不得不摇摇头。“我想敬妈妈一杯，她很幸运地找到这群很棒的母鸡，并且没有公鸡来打扰你们！”

　　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大笑起来，似乎都没听到我带着歉意的回复，女人之家的红酒已经喝光了。

　　“所以，”他边说着边放松地靠回椅背，“你们这些天在忙什么呢？可可豆？”

　　我点点头，感到我的笑容逐渐僵硬。我们是在忙可可豆的事。

　　“赚得多吗？我的意思是，这里的生意规模大不大？”

　　我受不了这样的冒犯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和阿曼德·古托姆森在农场的商业方面进行严肃的谈话。

　　“我们还在经营。”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皱起了他那苍白的、几乎是粉红色的眉毛。“我只是为我妈考虑，”他说，“我只想确保她生活无忧。”

　　我必须得咬着舌头才能把咒骂的话咽回去。他坐在这里说什么屁话呢？我现在成那个应该在财务方面对西娜负责的人了？还是他想确保我能胜任这个任务？我的目光投向了西娜，她正盯着桌子，手里摆弄着勺子。我的睡意消失了，我找寻着合适的措辞。

　　但不用我说任何话，英格丽德跟西娜的儿子讲了我们的商业观念。

　　“我们要开始做巧克力了，”她说，“我们自己的配方，斐济味道。纯粹而简单，幸福的碎片。”

　　她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带给我一种苦乐参半的领悟。英格丽德终于知道一两件关于幸福的事情了。黑色、多汁的那种，是你下了赌注的那种。

　　阿曼德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他看着我和英格丽德，思考着、谋划着、算计着。

　　玛雅已经打了几次呵欠，现在她起身离开了桌子。西娜把椅子推到后面，跟着她走了出去。阿曼德惊讶地看着母亲。“你这就去睡了吗，妈妈？”

　　我正要提议大家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但莉斯贝丝先我一步。“玛雅累了，”她说道，“她晚上眼神不太好，西娜很贴心，陪着她出去防止她路上绊倒，特别是在她喝了些酒之后。”她笑着看着阿曼德。她抛给他的眼神毫无疑问并不适用于她——莉斯贝丝无论何时都能喝一两杯酒，而不会让她失去平衡。她突然站起来。“我可以送你去摩西斯那里，”她看似随意地说，把她的绿色衬衫拉到臀部，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那样我回来还能抽支烟。”

　　阿曼德推开盘子。“好吧，谁能拒绝这样的提议呢？”他报以微笑，“我能来一支吗？”

　　他说完看向我。“非常感谢准备了这么丰盛的饭菜。你能告诉妈妈我说了晚安吗？明天我再来看她。”

　　他跟着莉斯贝丝消失在门口。

　　我晕头转向。眼前的两杯红酒似乎在不断地转来转去，我知道我该睡觉去了。但英格丽德还在这里，我也知道她在想我正在想的事情。我向着她转过去，由于转身太急，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你敢相信吗？”

　　英格丽德翻着眼睛。“他真是极其粗鲁。但我们之前就知道了，或许我不应该告诉他巧克力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告诉他了。”

　　我耸耸肩。英格丽德告不告诉他巧克力的事情没什么差别，不管怎样西娜的儿子都贪得无厌。

　　英格丽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她的双肘支在桌子上。

　　“我觉得没要孩子或许是件好事，”她说，“我要害怕各种事情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还要担心他们的未来。”

　　我完全知道她的意思，补充了一句：“还可能会对长大后的他们感到失望。”

　　说完便是一阵沉默。可能是红酒的作用，也可能是阿曼德，我不太清楚我为什么会说这个：“要是我的话，我更想要个女孩。”

　　她会有一头焦糖色的金发，小小的细细的手掌放在我手里。

　　英格丽德没说什么，闭上眼睛过了好久，直到我开始担心她是否已经睡着了。

　　“可能，”她终于说道，“那样的话，你就能明白她们的心境。我也不知道。”

　　她继续说话前停顿了一阵。

　　“你没见过西蒙和彼得，谢尔的孙儿们。我和他们毫无共同之处，一点儿也没有。他们生活的世界我真的什么也不懂。但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们过得很愉快，很简单。他们除了好吃的东西也不奢求别的，我也没有想要了解他们的思想。没有太多剧情，也没有得到满足的期望。只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这一天搞得我筋疲力尽，晕晕乎乎的，我不知道英格丽德之后要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们是男孩？”

　　我惊讶于自己声音里的火药味。

　　“没有感情……没有希望和梦想——是的，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夸张点说——我们之间没有亲密感！”

　　一片阴影落在英格丽德平静的棕色眼睛上，她使劲摇了摇头。

　　“不对，我爱两个孩子。我一直在他们的生活里。能这样相处的有几个人？爱与责任，本就相互交织在一起。”

　　*

　　这个夜晚我没得到任何安慰。我有一个无法忍受的梦，其中的一部分我知道我在睡觉，可那不是真的，但我不能撕裂另一个，把我的一部分从噩梦中惊醒。我躺在沙滩上，腿浸泡在海水里，潮水来了，我动弹不得。我的胳膊和腿都瘫痪了，我不能说话，我不能呼救。我身上的水越来越高，它温暖而舒适，温柔地向上拍打着。然而，恐惧在我身上荡漾开来。我身上唯一可以动的是眼珠，我把它们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希望能找到救援。海藻粘在我的腿上，白色的小螃蟹从沙子里钻出来，奔向我的身体。现在只有我的脸浮出水面，我绝望地用鼻子吸气。一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蓝色海星随着海浪冲过来，拥抱着我的喉咙，好像在安慰我。但我不想要安慰，我要呼吸，要站起来，要自由！我降低瞳孔的位置，朝蠕动的海洋生物看去，眼神里闪出一个信号：走开！别在我身上！我的下巴上有一种柔软的东西在挠我，接着随着浪花一起流淌在我脸上，把我淹没在金黄色的卷发里。海之星悲伤地看着我，泪水灌进我嘴里。 如何优雅的老去（套装共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