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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并不长,我当日飘回来也没花多少时间,可是现在我又觉得好像有点过于长了,以至于我在车上十分坐立难安,却久久不能到达。
越靠近目的地,我感觉到心跳得越快,冥冥之中,属于我的肉身似乎也在呼喊着我的魂魄。
不过好在我们终于还是到了。
乱葬岗在一大片林子的深处,或是因为林荫过盛,即便是午后阳光璀璨的时候,这里也显得十分阴森,让人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我细细看了看周围,没有见到鬼魂,便下了马车,道:“前面的路估计要步行进去了。”
“好!”居安跳下车,将棺材扛在肩头。
我带着他们往林子中走,大约走了半刻钟的功夫,前面开始出现高高低低的土包,有时甚至有白骨露在地上,让路更加难走,我小心地绕行而去,离得越近,心中的感应越强烈,于是很快我们便来到了那座小土包前。
见我停了下来,爹爹问道:“是这里么?”
我点了点头。
居安推开棺材盖,从里面取出一把铁锹和纸铜钱,爹爹接过铁锹,居安挥手撒出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好似是给周遭的墓主发路贡,就这般过了片刻,待所有的纸都抛尽了,居安才向爹爹道:“阿郎,要不让小的来挖罢。”
“不必了。”爹爹蹲到土包前,伸出手要去触摸,可是手却颤抖不已,过了片刻,他蓦然握紧手,站起身,坚定道:“我自己来!”
爹爹虽语气坚定,下手却十分轻,一次只铲开一点土,我只道他是气力不支,便试探地劝道:“要不您歇着罢?”
“不。”爹爹仍旧一点一点地铲开土,沉声道,“是我带她来到这世间,合该由我……接她回去……”
我原本以为爹爹是恨我的,可如今见他这样,我倒宁愿他是真的恨我,否则若是见到已成为白骨的我,爹爹该多难受呢?
土被一点一点铲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能够看到一丝深绿,我想到刚到冥界时的嫁衣似乎就是这个颜色,爹爹应当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扔开铁锹,蹲下去,开始用手扒土,我大惊失色,忙道:“不可!”
我们三人都围了上来,爹爹却未曾理会我们的劝阻,仍旧用手小心地将土一点一点扒开,我蓦然间明白他方才为何每次都铲那么少的土,泪水不由溢满眼眶,我忙垂头掩饰,同时也伸手去挖土,嫁衣一点一点露出全貌,饶是再好的布料,此时也腐败不堪,我看向脖颈处,那里已经只有白骨,而脖颈之上……
爹爹跪在地上,俯下身子,一点点将头颅清理了出来,佳音一声呜咽溢出,居安也在吸鼻子,爹爹狠狠握紧手中的土,垂头定定地看着,而我整个人都看傻了,垂头看着这森森白骨,一时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
原来,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这样么?
那发冠和头发已然脱离了白骨,嵌在了土里。我神思恍惚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景。
爹爹忽然以手撑地,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一口鲜血喷出,往旁边倒了过去。
“爹爹!”
“阿郎!”
“阿郎!”
我忙绕过白骨去扶爹爹,他目光发直,脸色灰白,我们忙给他扇风掐虎口,过了好一会儿,爹爹才转了转眼珠,沙哑着声音道:“方才……似是晚晚叫我……”
佳音和居安看向我,我避开他们的目光,温声道:“或许是小娘子地下有灵,不愿看您如此伤心。”
居安忙道:“不错不错!定然是这样的!”
佳音也跟着点头。
爹爹闭了闭眼,泪水从眼角流出,过了片刻,他颤声道:“弱子无愆,何见罚于皇天?何见罚于皇天!”
我示意居安扶爹爹上车,原想着让他们先回去看大夫,却被爹爹拦住:“我不回去,我要带她一起!”
“您歇着罢。”我忍不住哭道,“就让我来整理,您不要再看了……”
爹爹看着白骨,痛苦地闭上眼,过了片刻,低声道:“不要……不要……”
居安忙问道:“不要什么?”
“嫁衣……”
“棺材里有寿衣!” 居安目光转向佳音,迟疑了片刻,又转向我,道,“能否劳烦仙子给我家小娘子换衣?”
我抹去面上泪水,点头道:“照顾好你家阿郎,其余的事便交给我。”
“我也来!”
佳音鼓足了勇气,仍旧是有些颤抖,我俩清理好土,一点一点将白骨搬进棺材里,再将破败的嫁衣换去,待直起身时,太阳已落在西山之后。
爹爹也好了很多。
佳音打了个哆嗦,小声道:“我们可以走了么?”
深秋时节,日头一落,确实会变冷许多,且此地着实阴森,我虽没有见到有阴魂徘徊,但到底是乱葬岗,便向爹爹道:“都收拾好了,我们回去罢。”
爹爹点了点头。
我们按原路返回,不过没有直接回城,而是在城外找了一间陈旧的棚子,暂时将棺材放了进去。
我不放心爹爹,仍旧坚持让他们去看大夫,自发留下看管棺材,没想到居安将他们送回城之后,很快又独自回来了,且还十分贴心地给我带了热烧饼。
我拆开纸包,借着檐下灯笼的微光思索从何处下口,只见居安又从车上卸下来一个大包袱,见我看着他,他笑道:“这是佳音姐姐让我带来的,夜寒露重,仙子莫要冷到了。”
那是一件毛皮斗篷。
“多谢。”我想了想,又道,“你还是莫要叫我仙子了,感觉好生奇怪。”
“哈哈哈,那我就叫小娘子罢。”
我笑着点了点头,尔后披上斗篷,开始吃烧饼。
居安找了些木柴来点起,又不知在哪里找来了木桩,我和他各坐一个。在这期间,我见他动作十分利落,倒像是话本里的侠客,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走过江湖?”
居安笑道:“年少时跟着三郎君出去闯荡过。”
我知道三哥常年不在家,却不知道原来居安也曾有过策马江湖的经历。
居安似在回忆,有些出神地看着火堆,道:“前几日听到一首词——其实我平日里也不大识字,却不知为何却记下了几句。”
我顺着问道:“是哪几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居安垂头笑了笑,道,“出去闯荡也就是几年前的事,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隔世一般。”
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嗯……江家巨变,我也略有耳闻。”
居安摇头叹息,道:“好在云少爷在朝中有人相助,帮阿郎他们求了情。如今我们家小娘子抗旨的罪已经免了,两个郎君也准备重新入朝廷,事情总归在变得越来越好。”
我有些好奇:“是何人相助?”
“是史主簿,他是江家旧交,说起来,当日我听说他也为崔侍郎求过情。”
我愣住,居安奇道:“小娘子也知道史主簿么?”
我斟酌了片刻,道:“好似听史小娘子说过。”
居安道:“不错!他正是史家小娘子的爹爹!”
我不自觉地扬起眉头,问道:“你是说,你家云少爷与史主簿相熟?”
居安想了想,点头道:“我瞧着,他们应该是多年好友了。”
武陵,识海,黑蟒,桃林,相柳残魄,云清观,静斋先生,古占春……以及那个让姑父不设心防的人,莫非就是古占云?
我被自己的猜测惊住了——姑父定然是古占云的父亲,古占云也一直得姑父看重,他绝没有道理去害自己的爹爹。
此般猜测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娘子?”
我对上居安疑惑的双眼,眨了眨眼,垂下双眸,淡淡道:“无事,我只是在想……在想……”
居安:“在想?”
我瞥到棺材,灵机一动,继续道:“在想为何你家阿郎不怪小娘子。”
居安又叹气:“阿郎和娘子都很疼爱小娘子,又怎么会真的生她的气,且我们也都知道,小娘子只是一时被怨愤迷了心窍罢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知道小娘子如今怎么样了。”居安有些怅惘,“希望她能体谅阿郎,当日阿郎一家都被韩相公监视,实在是无法出来寻找小娘子的尸身。”
我蓦然想到中元节的情景,喃喃道:“莫非……”
居安又看我:“莫非?”
我谨慎地换了个说法:“莫非你家阿郎也会因此禁止祭拜?”
“可能罢,那时候实在是兵荒马乱,崔侍郎重伤昏迷,三郎君走火入魔,阿郎和两位郎君又被革职入狱,实在是……”居安叹道,“好在云少爷如今回来了。”
我感激古占云的出手相助,同时却无法忽视他与史弥远的颇深交情,也不知道云清观一事与他有没有关联。
思及云清观,我又想到杨疏屏在冥界状告古占春一事,也不知此事后续如何,冥界会派遣鬼将来捉拿古占春和地隐么?古占春会不会被地隐的事牵连?若是地隐自行与他分开便好了,最好是他们能够自己去冥界领罪,届时或许能减轻处罚。
我心中有一个预感——无论事关史弥远或古占春,我都应该去探访古占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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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备注:
弱子无愆,何见罚于皇天——改编自曹植《金瓠哀辞》,原文片段“不终年而夭绝,何见罚于皇天?信吾罪之所招,悲弱子之无愆。” 下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