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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起来,我才知道崔未晞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出发去了四明山。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失落,不过这份失落很快便被官道上堵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给打散了。
我大为后悔,早知人这么多,我也该昨晚走才是。
周乐泽与我一般唏嘘不已,只能聊着天打发时间,待说到这次辩学时,周乐泽问道:“我之前一直未问,你是哪一边的?”
我愣了愣,道:“应当是道学这边的罢。”模糊的印象里,爹爹是理学忠实拥戴者,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应当也是理学道学。
思及此,我心里一个激灵,爹爹是赵相门生,若是韩侂胄有意要对付赵相,拥戴他的理学之士必然也会遭到贬黜,会不会爹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遭了贬,而不是因为崔未晞?
“那你不用想了,有未晞师兄在,此番辩学,道学不会赢。”周乐泽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不解,问道:“崔侍郎是进士出身,所学肯定顺承儒家,他怎么会偏向韩侂胄?”
“他不是偏向于谁。”周乐泽道,“这其实是主战还是主和的问题,韩官人有意北伐,所以肯定要打压朝中主和的势力,韩官人此举虽有私心,却也是争取朝中支持很重要的一步。”
我瞬间明白过来,不由咂舌,果真朝堂之中,事有两面。
周乐泽一脸严肃,我不由失笑,道:“周小道长是方外之人,怎么对朝廷的事也这般清楚?”
“我以前不懂,但是自从未晞师兄受了重伤,师父派我来保护他,见的多了,也就明白了。”周乐泽认真道。
我了然点头,又问道:“你大哥在浦江仙华山修炼,你为何在这里?”
周乐泽坦然道:“大哥修炼不了多久,迟早要回去继承家业的,去哪里对他来说无多大区别,我就不同了,我志向在此,自然要找最好的师父。”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阵阵声响,周乐泽掀开门帘,道:“总算动了,今日还有希望能到。”
借周乐泽吉言,我们在日暮时分终于到达了四明山下辩学台,这里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学子,经过一天的辩论,仍旧热情高涨,我边走边听,发现确实和周乐泽所说一致,原来应该进行的是辩学,现在大家辩论的已经变成了主战还是主和。
我看着远处高台上坐着的崔未晞,他面色淡然,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辩论的两个人。
崔未晞他……虽是书生出生,可是他是主战的,所以即便他与韩侂胄仇恨颇深,此番还是选择了站在韩侂胄那边。
但是如那日围住崔府的书生一般误解他的人,想必不少罢。
我觉得有些复杂,不自觉怔怔地看着崔未晞,他的目光远远飘了过来,隔着端坐的众学子,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眨了眨眼,觉得他神色很是奇怪,似是高兴,又像是悲哀,又或许是离得太远,这些情绪都是我臆想而来。还未等我探究出来什么,他已经收回目光,投向了面前的两个人身上。
我也只得收回目光,坐在人群中聆听。
这场辩学到下半夜结束,学派之争最后变成了党派之争,如今朝廷形势大好,民间主战派自然是占了上风。学子们散去的时候,虽然少数还颇有微词,但是比起那晚的剑拔弩张,已经好太多了,我心下不由佩服起崔未晞来。
散场之后,我与周乐泽在人群中缓缓挪着步,隐约听见有人似乎是在叫我,过了片刻,声音近了,我听到几声“江小娘子”,回过头去,看到那人是崔未晞身边一个护卫,便停下了脚步,等他过来。
护卫越过人群来到我面前,道:“江小娘子,官人请你留步。”
我看向高台,崔未晞冲我遥遥点了点头。
我和周乐泽原也是要等崔未晞一起走的,听到此话,便横着走,离开人群,站到了一旁。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人终于走完了。
崔未晞披着斗篷,缓缓走到我面前,借着火光,我看到他脸色异常苍白,大约是因为这两日操劳过度,我想着早些回去休息才好,便问道:“侍郎和我们一起走么?”
崔未晞掩口轻咳,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道:“我就近宿农家,你们回去罢——这是月湖的护身咒,你随身带好。”
我一愣,接过锦囊,忍不住道:“那我们都去农家住便是了。”
周乐泽附和道:“是啊,明早再一起回去罢!”
崔未晞默然,我正不解时,只觉一阵风拂过,林临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看向我,奇道:“怎么又有你?”
周乐泽忙道:“是我带她来的,你们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么?”
崔未晞正要开口,林临率先道:“陶源村就在四明山边,我们是打算顺路去查看一番——这位小娘子似乎没有法术傍身?”
我明白过来,原来是误打误撞成了累赘,不过我已经是死人,魂魄上还有彼岸花护体,倒不会出什么事,我便道:“让我和你们一起罢,我是仙华山弟子,虽暂时没了法术,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
我注意到崔未晞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他本来应该是不愿意带我一起去的,只是话已说到这份上,他只得勉强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这般商定之后,林临和崔未晞走在前面,我与周乐泽紧随其后,周围围了一圈侍卫,如此一来,也不怕天黑有强人出没了。
但我心里明白,能让林临过来,陶源村之事应当不是凡人能够解决的。
我们趁着月色,缓缓走在小路上,清冷的月光下,周遭变得很清晰,不用火把照明,也能看得很远,行了几步,裙摆便被露水打湿,我却一点不觉得难受,反而整个人都因为这样的静谧而清醒起来,心也随之变得宁静。
自从知道崔未晞的想法之后,我明白了爹爹他们丢官的原因多半不在崔未晞身上,心情便轻松了许多,背着手走在小路上,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崔未晞回头看了我一眼,一直绷紧的面容竟也放松下来,看来也是为周遭环境所感染。
大约行了一刻钟,我们来到庄界石碑。
看着前面的石桥,以及桥后的小村庄,我不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有些恍惚起来。
陶源村,我曾经来过这里。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感觉非常熟悉,可是细想下去,记忆仍旧如同在浓雾之后,难以看清。
但是一股恐惧却从心底升起,我有些紧张地四顾,总感觉这里实在是太不正常了,不过思索一刻,我便明白过来——太静了,一个村庄不该如此安静。
下一瞬,我看到不远处飘着几个白影,不由愣住——
是鬼魂。
此时既非清明冬至,亦不是中元,白影出现只意味着那里有新死的人,而且看上去还有五六个。
我忙道:“停下!”
众人随之停下,林临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提醒他们,如无常鬼所说,阳间的人是看不见鬼魂的,便是仙门弟子,也只能通过法器和灵力感应。
我看着林临眉头高高扬起,知道他怕是又要觉得我是个麻烦了,忙道:“你们看前面,那个草庙的位置,似乎有些东西。”
“是么?”林临说罢,燃起一道火符打过去,这样一来,我们都看清了,那边的地方躺着好几个人。
林临拔脚便往前走,我们紧随其后,虽已经知道那里是什么,待我们走近,我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草庙前有五个人脚对着脚,头朝着不同的方向,都是七窍流血的模样,看样子已然没气了。
周乐泽正要带着人上前查看,林临忽然扬手止住,他拿出一只罗盘,那罗盘疯狂转动,方向一直在北方逡巡不定,林临指尖轻点,一道青光没入罗盘中,罗盘犹自转动不止,还发出了振动之声,在这时,崔未晞抬手覆在罗盘上,还未看出个所以然的林临抬起头,不解道:“怎么?”
崔未晞轻轻摇了摇头,他目光仍旧在草庙前的尸体上,对着我们轻声道:“后退。”
我们没有多问,当即就往后退去,我正要一起退,眼角忽然瞥到崔未晞前面有一处亮点,似乎是一根银丝,待我仔细看去,又看不见了,似乎方才的都是幻觉,我在心里默默留了意,退了两步便发现了不对劲——崔未晞让我们退,他自己却如凝固了一般,站在前面一动不动。
我停下脚步,不由皱眉,道:“崔侍郎,你怎么不退?”
听到我的问话,大家这才发现问题,都停了下来,我换了几个方向,终于看见银丝的反光,那道银丝似是扎在崔未晞的心口处,往草庙的方向蔓延。
几道白色的魂魄随风晃了晃,一副没有意识的模样,而没有了魂魄的身体,却如同活了一般站了起来。
这般瘆人的景象,若是换做一般人,恐怕早已吓晕了了,但是崔未晞的随从们却没有胆怯,在看到崔未晞的异状之后,便有人要上前解救他,关键时候,林临阻止了众人,道:“宁息中蛊了,你们别动!”
崔未晞无奈地笑了笑,道:“此番还是大意了。”
林临小心地绕开那根线,往草庙那边去,希望能找到银线的源头。我紧张得浑身颤抖,却无济于事,只能够瞪大眼睛看着银丝,防止它有异动。
林临是修道之人,虽看不见魂魄,但是能感觉到鬼气,我见他脚步越来越迟缓,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尸体忽然平地飞起,向着崔未晞而来。
我下意识地上前想要挡住,不期然遇到凭空出现的一股力,仿佛要将我从肉身拉出一般,我立刻脱了力摔在地上,而那些尸体临时转了方向,扑向了林临。
林临忙着应付尸体,显然是顾不到这边了,而周乐泽只能往我们周围施法,却找不到敌人在何处。
我眼看着五道魂魄团团飞来围住崔未晞,忙上前抓住崔未晞的手,在肢体相触的一刹那,身上一轻,已然从肉身里飞了出来,同样被拉出肉身的,还有崔未晞的魂魄,他的身体倒在我旁边,而魂魄也昏迷不醒,在五魂团团包围下,顺着银丝飘向北方。
此时我也顾不得肉身了,牢牢抓住崔未晞垂下的手,与他一同快速飘动。
我本以为我也会被五魂制住,却不想他们只是眼神涣散地围着崔未晞打转,并未注意到我,我只得小心地抓牢崔未晞,随着他往不知名的地方飘去,心里希望林临能够尽快追上来,到时我们里外寻到机会,想办法将崔未晞救出去。
救崔未晞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中,就像我方才抓住他,没有经过一点犹豫。
我愣了一瞬,便将疑惑压下去,此时实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们乘风飞了许久,终于在天色微明的时候,开始放慢速度下落。
我渐渐能够看清下方的景色,原来我们来到了群山的深处。还未等我打量好四周,忽然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仿佛下方的群山中有什么在召唤着我,而自我死后,一直没有知觉的割腕伤口,此时涌起了阵阵暖意。
我正在疑惑间,一股力扯着我们飞快往下,我吓得闭上眼睛,转而一想,鬼应当是摔不死的,正在这时,我感觉自己如同落水一般穿过一片温热的东西,手腕上的暖意已经蔓延到了心口。
我忙睁开眼,眼前景象与方才空中所见大不一样,下方是鳞次栉比的宫殿,细细看去,才发现那并不是宫殿,而是道观,其间来来往往许多身穿白衣的道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到上方有轻微的光圈波动,看来这里布置了很大的法阵,所以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只是这么大的法阵,阵眼该用什么支撑呢?
我不免担心起来,单凭林临的法力,追上我们似乎已经有些勉强,何况现在还有这般法阵阻拦,若不能请动崔真人出山,我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到还有谁来救我们。
原想着里应外合,眼下我却不能给外界的人任何指示了。
我们落地之后,五魂茫然了片刻,便朝着一个方向飘去,渐渐化作长烟,纠缠在一起,没入了一个葫芦嘴中。
拿着葫芦的是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身形瘦弱,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神却丝毫不符合他这个年龄,他的眼中有着与俊秀面容不相配的阴郁。
少年晃了晃葫芦,瞥了一眼地上的崔未晞,冲着身后笑道:“师父,没想到还真能拘来崔未晞的魂魄。”
我心中一窒,眼前的少年似乎不是感觉,而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崔未晞。
可是他又不是魂魄魂魄之身,是如何做到的?
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这个少年如我一般,都是从冥界还阳的人。
我是遇见了成为鬼仙的机缘,这才有了还阳的机会,可见还阳是非常稀少的事情,这个少年是遇到了什么,才能得到这个机会?
来人间之前,东方衍曾叮嘱我,虽然我有了看通阴阳的能力,但是我不能在凡人面前表现出来,更不能以此去做什么事,少年此举,显然已经违背了规定。
我摸了摸发上的彼岸花,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在这个法阵里,东方衍也感觉不到我的召唤。
我正一筹莫展,忽然发现少年好像只能看到崔未晞,我明晃晃地站在崔未晞的身旁,他却没有看到我,我有些奇怪,垂头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的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金光中,细细看去,似乎与头顶结界有些相似。
我一时摸不清其中的门道,不过放松了不少,既然我在暗,那或许还能想出法子带走崔未晞。
少年话音刚落,一个老道人抚着胡须走出来,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春儿,带他去丹房,好生看管着,静斋先生明日便到了。”
少年撇了撇嘴,不甚服气地上前来,伸手一抬,银光闪过,崔未晞便轻飘飘地立了起来,只是眼睛还是紧闭着的,我上前一步,看到崔未晞胸口那根银丝的另一头,正握在少年的手中。
他们是冲着崔未晞来的,那个静斋先生听起来正是幕后之人,不知到底是谁,为何要这般加害崔未晞。
我记不起关于崔未晞的以往,对他的了解,都是还阳之后知晓的这一点,此时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崔未晞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仙门中人。
我跟在少年后面,穿过几个大殿,来到一处高楼前,高楼本是寻常模样,但在少年推开门的一刹那,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发出凄厉的尖叫,我忙捂住耳朵,可是这尖叫仿佛是从人心中而来,捂住耳朵一点用都没有,少年看上去很不耐,甩了一张符出去,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我心里受召唤的感觉越来越强,不禁四处打量这座楼,这座楼共有七层高,里面的木梯沿着墙蜿蜒向上,一楼立着九个巨大的葫芦,方才的叫声正是从其中一个葫芦里传来的。
葫芦没有盖住,指尖缕缕青烟从葫芦嘴飘起,往屋顶中心的圆盘飘去。
少年看也不看葫芦,径直拉着崔未晞上去,我忙收回目光,跟着往楼上去,二楼比一楼稍微小一点,摆着七个稍微小一点的葫芦,同样是往屋顶飘着烟。
这般一直往上,三楼五个葫芦,四楼三个葫芦,五楼在中间放着一个葫芦,葫芦嘴是开着的,不过这个葫芦没有飘烟,而是正对着屋顶的圆盘,圆盘里缓缓地滴下蓝色的水滴,落在葫芦里。
少年瞥了一眼葫芦,扬起嘴,满意地一笑,继续带着崔未晞往上,来到了第六层,第六层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大丹炉,丹炉边围着三个白色的魂魄,他们与草庙五魂一般模样,都是目光涣散,毫无意识。丹炉不是用火,而是从这几个魂魄身上吸取着什么,我只看到丝丝白气从魂魄身上抽出,漫到了丹炉中。少年放开崔未晞,将葫芦里的五魂倒了出来,五魂自觉地围着丹炉站开,如同献祭一般,奉献着自己的魂魄。
少年将崔未晞往地上一丢,倒也不担心他会跑掉,便自行下楼去了。
待到确认少年走远了,我才敢来到崔未晞的身边,他面容柔和,透露着一丝安然,若不是身处险境,我都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我摇了摇崔未晞,道:“崔侍郎,你还好么?”
不出所料,崔未晞毫无反应。 下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