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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小满时节,只着单衣便可在外行走了,娘亲便带着我来到保国寺上香。
连日的阴雨天气刚过去,又因着不是寻常礼佛的日子,山上没有香客,很是安静,偶尔微风拂过,林间簌簌落下水滴,惊起一阵飞鸟。
娘亲走着走着,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贸然来扰,佛祖可会怪罪。”
我挽住娘亲的胳膊,劝道:“您平日里虔诚礼佛,便是不来,佛祖也会多多照拂二哥,今日特地来此,乃是至诚之心,佛祖不会怪罪的。”
娘亲点了点头,道:“希望如此——玉乔此番高中,已然是佛祖显灵了,只是现在他被派去了武陵救灾,你姑父又在那边当官,我担心若是做得不够好,容易落人口舌。”
“官家许是看在我们两家的关系,所以才派了二哥过去,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什么弄权为难之说了,不然为何让云表哥一同去?自是要他们互相多照应了。”
娘亲勉强笑了笑。
我知道她是担心二哥没有经验,此番万一不成,以后仕途会大受影响。
只是天子的想法,我也摸不清楚,只能往好的方向想罢了。
山寺前有几个小沙弥正在扫地,看见我们,一人上前,笑道:“阿弥陀佛,娘子今日如何得空来鄙寺?”
娘亲携了我的手,笑道:“小师傅,今日冒昧来访,是为带我女儿来拜拜佛祖,另外,不知涵空大师可在寺中?”
小沙弥道:“师父在的,小僧这便带您去。”
“不急,我们先去拜佛。”娘亲说道。
那小沙弥便带着我们进了寺门,往大雄宝殿去。
我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是保国寺之名,早已经是如雷贯耳,这座初建于东汉时期的古寺,也是经历了不少波折,才成了如今的模样,后面的法堂更是前些年,在高宗时期才修好。
我今日陪娘亲来,其实也有件事要去做。
只是待小沙弥将一红一黄两个牌位拿到我面前,我却踌躇起来——红色为吉祥牌位,黄色为超度牌位,可古占春是死是活,我并不知晓。
我犹豫片刻,抬头问那小沙弥:“不知寺中的师傅可能通晓人之生死?”
小沙弥道:“此乃天机,便是知晓,也不敢妄言的。”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写红色牌位。
还未等我伸手,小沙弥同时将两个牌位放到我面前,道:“师父说了,若小娘子犹豫不决,不若在两个上面都写上,倒也不忌讳什么。”
“你师父知道我要来?”我有些奇怪。
小沙弥点头,道:“师父修为高深,近日之事,他多半都能猜到。”
原来是个得道高僧。
既然并不忌讳,我便古占春的名字分别写在两个牌位上,然后交给小沙弥去供奉。
待做完这些,娘亲也已经拜完了所有的佛祖菩萨,她捐完了香油钱,便牵起我的手,让小沙弥带我们去寻院内方丈。
路上,我好奇地问道:“娘亲,您方才都求了佛祖什么呀?”
“说出来就不灵了。”娘亲道。
我感慨道:“世间求佛的人那么多,佛祖每天光听善男信女的愿望便要累坏了。”
娘亲一惊,忙拉着我的胳膊,低喝道:“不可瞎说。”
小沙弥笑道:“众生轮回于六道之中,溺于众苦而不自拔,佛为普度众生,确实不会耽于一人一物,因此不会听所有人的心声。”
“你如何知晓佛祖在普度众生呢?”我问道。
“佛法无边,凡诸天神佛,皆存于信徒心中,信则灵尔。”
我点点头,神佛之事,确实心诚则灵。
我们很快进了一个庭院,来到一方莲池边,虽未到盛夏,莲花已然盛放。
“净土池。”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书中的记载,竟真的还存在。
小沙弥道:“不错,师父就在净土池对面,两位请自行前往。”
我抬起头,看到净土池另一边的桌边果然坐着一个老僧,那僧人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少年,少年在我看过去的时候,也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衣着,不禁一愣——月湖的道袍,和梦中人是一样的。
这也是三哥的同门?
少年见到我们,站起身来,冲涵空行了一礼,便准备离去,这时,涵空忽然扬声道:“痴妄不过一念之间,痴苦自己,妄苦他人,韩施主,这也是老衲对你的劝诫之语。”
我好奇地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面色一僵,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涵空又道:“人之一生,不过须臾百年,所谓亲缘情缘,皆是过眼云烟,道宗修今世,佛宗修来生,殊途而同归,最后都是抛下这一身红尘俗世而已,韩施主师从崔真人,乃是有大造化之人,若此时迷途知返,重归仙道,劫数可解。”
少年面色阴沉一瞬,然后扬起嘴角,笑道:“大师也说了,人之一生不过须臾,若是连亲缘情缘都抛却了,来这一遭还有何意义呢?大师好意,弦端心领,只是大师既然也无方法,弦端自是直面,断无避世的道理。”
涵空摇头叹息。
少年道:“今日拜访大师,已有意外之喜,弦端就此别过,多谢指点。”
涵空道:“不敢当。”
原来这少年叫韩弦端,也是崔真人的弟子,只是不知他为何要来找涵空大师指点迷津,难道崔真人知晓的还不够多么?以及说起的什么亲缘情缘,倒叫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不过左右与我没什么关系,我看着他擦肩过去,便随着娘前往对面走去。
涵空抬眼看到我们,怅然道:“方走了一个痴人,如何又来了一个?”
我不禁顿住脚步,和娘亲面面相觑,娘亲皱了皱眉,忙上前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大师此话是何意?还望您能指点迷津。”
涵空道:“娘子此来是为府上郎君,却不知郎君无事,小娘子才是灾祸将至。”
我有些不悦,这和尚怎么见谁都一副对方要大难临头的模样?莫不是坑蒙拐骗罢?亏得我方才还觉得这是个得道高僧呢。
娘亲果然被他吓得一哆嗦,忙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涵空悲悯地看向我,道:“缘分已经开始,断不掉啦!”
我被他看得一惊,不由得正视起他的话,便行了一礼,道:“大师可能明示?”
“缘定三生,相识,相知,然则,相守不过一瞬。”涵空道,“镜花水月的虚妄缘分,施主还想要么?”
“若不想要呢?”
涵空道:“遁入空门。”
原来是骗我出家,我暗笑自己方才大惊小怪,便笑道:“若顺命而为呢?”
涵空道:“也无不可,命之一字,虽有法可循,实际又有万千变数,若是顺命而为,小娘子将来还将有一段仙缘,若能抓住机会,或许就此平地青云,飞升成仙,也未可知啊。”
我一愣,问道:“莫非我不出家,就能去月湖十洲?”
崔真人当年收三哥的时候,曾经看过我的根骨,只道我在凡间是绝没有仙缘的,因此我一直以为我没有修仙的资质,如今看来,不是崔真人说错了,就是涵空在打诳语。
涵空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前面的高人所说不假,老衲也从不打诳语——命定的劫数,既然不躲,小娘子不妨广结善缘,不起妄念,他年应劫之时,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造化。”
这涵空大师所言皆是玄之又玄,我们暂时也问不出其他结果,娘亲便将话题转到二哥身上,只是涵空大师只道无大难,其余皆不肯再说,我们无法,只得求了几个平安福便离开了保国寺。
回去的路上,娘亲一直忧心忡忡,我知道她是担心我的命真应了涵空所说,便劝道:“娘亲,你想想啊,三哥从小为了修行付出了多少努力,想来我这段仙缘也是要经过波折的,而我从小到大也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从今往后更加为善,最终肯定是个好结果,您就别担心了。”
娘亲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指望你能成仙,其实我和你爹从来都没想过让你进什么高门大户,只要你嫁个对你好的郎君,便是白衣人家,我们也不在意的。”
我知道爹娘的心思,若是真存了心要让我高嫁,就不会在我缠足时心软了。
我抱着娘亲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一时无言。
马车经过闹市,外面是鼎沸人声,当人的心里存了很多事的时候,那些喧闹似乎和自己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疏远的很。
“停一下。”娘亲忽然道,“锦绣,你去望月楼买两盅紫苏膏带回去。”
锦绣在外面答应着。
娘亲想了想,笑道:“许久不曾带你尝过徐大师的手艺,今日既然路过,我们干脆也过去吃个午饭罢。”
经过一上午的颠簸,我早就觉得腹中空空了,娘亲这么一提,我瞬间口中生津,嘴馋起来,忙答应着,拿起帷帽就往头上戴。
“你这丫头,想去何不早说,年岁稍微长了点,怎么凡事就非要憋在心里了?”娘亲好笑地给我整理帽子。
我以往是什么都敢说的,只是古占春一事过去后,我做事就多了几分顾忌,也不敢再随意支派人,更不要说在外面玩耍吃饭了。
只是这些不能让娘亲知道,不然她肯定又要伤心愁闷,我便道:“我先前就是没想好去光顾徐大师,还是回家去吃张大娘的饭,实在都是厨房里的英雄,我也难以抉择啊。”
娘亲闻言笑道:“晚上回去让张大娘给你做一桌便是,这也值得你憋着。”
我笑着答应下来,跟着娘亲下了车。
望月楼是鄞县最大的酒楼,我们家平日里来光顾得也不少,便是去岁除夕夜,都有半桌子菜是请的徐大师上门掌勺。
我们一进门,便有眼熟的酒博士上前来,笑道:“娘子仍是之前的雅间?”
娘亲点了点头。
酒博士带着我们往二楼去,雅间临窗,窗户上糊着一层软烟纱,因着屋内比外面暗,因此外面的人隔着一层纱,其实看不见里面情形,我们却能够看到来往行人。
我们点完餐正等着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笑声,娘亲分辨片刻,笑道:“是我那位老姐姐来了,小晚,你留在这里,我去打个招呼。”
“我也去拜见罢?”我跟着站起身。
娘亲摇了摇头,道:“你前日里病中,他们家送来不少药材补品,今日见到,肯定又要给你塞些红包银钱,还是莫要见了。”
我了然,便坐了回去,等娘亲走之后,我便看着楼下来往行人,这一看,我却不由愣住。
对面店铺的台阶下坐着一个小叫花子,虽是蓬头垢面,我却一眼认出那正是古占春!
他没有死!
我正要叫佳音,回头不见人影,这才想起她方才去外面出恭了,而锦绣也和娘亲离开了,雅间里俨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有些犹豫地往下看去,古占春已经站了起来,看着是打算走了,我便顾不得许多,戴起帷帽便往楼下跑去,路上见到酒博士,我急急说道:“我去楼下见一个熟人,我娘要是回来,劳烦你说一声。”
说罢,我便往外面冲去,好在古占春摇摇晃晃,走起来很慢,我几步便跟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喊道:“春儿!”
古占春抬起头看我,我忙掀起一个角,道:“是姐姐呀!你去哪里了?快快随我回府!”
古占春却稳若磐石,只抬起眼,慢吞吞地说道:“是江姐姐啊。”
我觉得他有些奇怪,忍不住皱起眉,问道:“春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快随我回府罢?回去有很多吃的,到时候你没什么问题,我们再派人送你回武陵。”
听到“武陵”二字,古占春怪异地笑了笑,道:“是该回去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古占春抓起我的手,忽然可怜兮兮地说道:“江姐姐,求你千万别将见到我的消息告诉别人,否则我这小命就此休矣!”
“你这是什么话?舅舅和舅妈还能害你不成?”
古占春立即甩开我的手,冷冷道:“若江姐姐做不到,便就此撒手罢,我之生死,与江姐姐再无干系。”
古占春以前说话,脸色从来不是这般瞬息万变,我一时只道他是受了好一番波折,因此心性大变,便意图稳住他,道:“好,姐姐不说,那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这总可以了罢?”
“我方才见到你和你娘一起进的酒楼,江姐姐还想骗我?”古占春冷笑。
这么快便被识破,我一时有些尴尬。
古占春垂下眼眸,凄然道:“江姐姐,你须得信我,若是我能让舅妈知晓,方才你们下车时,我就上前去了,我这段时日的经历,有机会一定向姐姐明言——今日我来此,只问姐姐一句,姐姐能否不问缘由,只听我安排?”
我不解:“春儿,你还是个孩子啊,为何不肯……”
“姐姐答我便是。”古占春眼中含泪,默默看着我。
我登时心软大半,暗道暂时不告知父母也没什么,我自己还有些私房积蓄,照顾他倒不成问题。
思及此,我点了点头,道:“不告诉别人也行,那你要答应我不许乱跑,我带你去住客栈,还要带你看大夫,等到确定你能出发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去武陵,这样可行?”
古占春面色瞬间复杂起来,他默默看了我片刻,忽然道:“江姐姐此恩,他日必当重谢。”
“你这是什么话?”我可不在意他重谢还是轻谢,只取出荷包给他,一边道,“你现在住在哪里?这些银钱你可识数?”
古占春点点头。
我便道:“你先去前面那家悦来客栈住下,那家店大,想必不会欺负小孩,我现在得回去了,晚些时候来客栈找你。”
古占春继续点头。
我虎着脸道:“若是客栈找不到你,我就让爹爹封城,到时候被他们知晓了,你可不要怪我不守信用。”
古占春抿嘴一笑,终于有了一些以前的模样,他抬起眼,笑道:“我一定在的,江姐姐记得来才是。”
“你这小鬼头,叫什么江姐姐,以前不都是姐姐姐姐地叫我?”我捏了捏古占春的脸,眼见着佳音出现在了酒楼的门口,我便道,“她们在寻我了,你快去罢——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嗯,姐姐去罢。”
再三确认过,我这才放开了古占春,往回走去。 下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