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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天梯之声

掐辫子 刘心武 3385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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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美的职业有点怪,她在一家典当行当部门经理。这天她开着奥拓车往近郊榆香园小区的路上,脑子里一直盘算着那台佳能相机的事儿。

  榆香园人气颇旺。有两根爱奥尼亚式柱子的大门旁,戴贝雷帽的保安见她车子开来便举手行礼。她把车子停在保安身前,摇开车窗问:“小王你值班啊?小祁,祁佳运他是哪一班?”小王回答她:“祁佳运前天辞工啦,跳了个好槽儿,他还保密,我们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哩!”樊美一听,眉毛一跳,把车开进小区,且不回自己那座楼,开到潘姨住的那座楼前,下了车就到门前按响潘姨家的对讲机。

  榆香园的业主们一般不互相来往。樊美是在晨练时认识潘姨的,三个月前她每周去潘姨家两次,让潘姨辅导她英语,她要按课时付钱,潘姨执意不肯,说自己原来是大学英语专业的优等生,但毕业以后学非所用,分配的工作根本用不上英语,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有机会重操专业,现在已经退休,正怕再次撂生,能跟小樊教学相长,很是高兴,收什么报酬!

  本非约定的学英语时间,这回是不速之客,潘姨迎进樊美,却毫不介意,照例热情招待。

  樊美还没在沙发上坐定就问:“小祁把您那台佳能相机还给您了吗?”

  潘姨似乎没听懂樊美的问题,只是笑吟吟地递上一杯香茶。

  樊美心里直为潘姨揪心。这天她在典当行的库房里,看到一台新典进来的佳能相机,循例复验,发现后背盖左侧,有道小小的划痕,不禁一惊。那是潘姨的相机啊,而那划痕,正是她有一回自己的相机拿去修理,借用时不慎弄出来的,还相机时特别跟潘姨说明,还表示要予以赔偿,潘姨哪里在意?说又不妨碍拍照,有个特殊标记倒也有趣嘛!前几天,樊美正在潘姨家学英语,保安小祁来了,是潘姨约他来的,原来,潘姨在花园里遛弯时,跟正倒休的小祁闲聊,小祁说自己从家乡来到北京,投靠在这里当保安队长的表哥,第一天晚上从西客站下了车,直接奔这榆香园来,第二天就参加昼夜三班倒的值勤,根本就没休息日,工资还常拖欠,只是管吃管住算个好处;到北京都一年多了,人就没离开过这么个榆香园,北京究竟什么样子?根本没亲眼见过,简直跟没到过北京一样!真想到城里看一看,特别是看看天安门,在那里照张相!保安队里,像他这样的来北京很久却没见到真天安门的,不止一个呢!潘姨就建议他约上队友,请个假,去趟天安门。小祁就说请假根本不可能,只是每回倒成全夜值班时,有个28小时的空当,除去8小时睡眠时间,还有20个小时可用,也许利用那空当,能去看趟天安门。潘姨就支持小祁去看天安门。约小祁来,樊美一旁看得发呆,潘姨在一张纸上画了路线图,怎么坐长途汽车进城,怎么换乘地铁,在地铁里怎么从环线转乘1号线,在哪个站下车,看了天安门以后怎么步行到王府井商业街,从那里又怎么到景山公园,登到景山公园顶上怎么朝四面欣赏北京,出了景山怎么回到地铁……解释完那张图,又拿出100元,说是赞助的游览费,更拿出那台镜头能伸缩的佳能高级傻瓜机,说是已经装好了新胶卷,耐心地教给小祁怎么使用,告诉他若当天没拍完就且不忙送还,这还不算,最后还给了小祁一张IC卡,嘱咐他在城里迷了路,或是遇到什么问题,可以随时使用街头公用电话打过来,她能及时给予指点。当时小祁满脸感动,告辞的时候结结巴巴地说:“潘奶奶,我,我都不知道该,该怎么着……”潘姨只是笑,挥挥手说:“该好好看看天安门!”

  这天樊美忍不住埋怨:“您呀您呀,怎么也想不到吧?那小祁把您的相机押到我们典当行啦!典票的底子上,有他大名,还有他身份证的号码,他倒是不怕追查啊!也许,他这名字,这身份证,根本就全是假的!……”樊美替潘姨痛心,抓起电话就往物业保安部查询,结果更令人吃惊,小祁表哥一周前已经离职,那天去天安门小祁也根本没约别的人,樊美就要他们往公安局报案,潘姨一听马上过去阻止了樊美,取过话筒告诉物业情况还不太清楚,以后再与他们联系。

  樊美和潘姨四目相对,一时双方都看不懂对方的眼神。

  樊美问:“潘姨,您就不后悔吗?”潘姨摇头。樊美进一步问:“您就没意识到,人性有时候是多么黑暗吗?”潘姨沉吟片时,缓缓地说:“也许,小祁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也许某一天,他会把那相机赎出来,送还给我……当然,还也许,他就从此消失了……我这人不善形而上,我总是很感性的,在我的生命历程里,曾经听到过一种声音,我把它称作天梯之声,这声音,至今没被岁月消退丝毫,一温习这声音,遇到这样的事,我就不后悔,真的不后悔!……”潘姨就望着窗外的天光,讲起那段往事:“我跟你这么个岁数那阵,单位里新分配来个女大学生,我叫她小芸,刚满23岁,她从外地分来北京的,那一年国庆节,单位领导让我们两个值班,国庆之夜,天安门放礼花了,我们那个小单位离天安门不算太远,能听见传过来的礼花爆裂声,能感觉到天安门那个方向的天空,一闪一闪的,但就是一点儿看不到礼花。小芸强烈地表现出来,希望能看到灿烂的礼花,哪怕只看上一眼!她说她原来只从新闻纪录片里看到过,现在人已经到了北京,赶上国庆节,却偏看不见真的,给家里人写信,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每当传来礼花升空爆裂的声音,她的肩膀就禁不住因向往而发抖……我那时灵魂里就充溢着一个想法:要让她看见礼花!我那时也很瘦弱,力气本不大,胆子更小,但情急之下,我就去扛来一架木梯,靠在我们单位院里最高的那所平顶房的屋檐上,鼓励小芸爬上去,站到那屋顶上亲眼感受国庆礼花。要知道,那时候北京楼房很少,我们单位跟天安门之间没什么高大建筑物遮挡,提升到那样的高度,肯定就能看到礼花了。我对小芸说,万一明天领导知道了,责任完全由我承担,而且你一人上去,没多少分量,根本不会有损屋顶,你看够了,下来,我们一起把梯子放回原处就是了……一阵更清晰的礼花声随风而至,小芸就像松鼠一般登梯而上了,那登梯声里,有梯子权的嘎吱,更有从小芸胸臆里喷溢而出的欣喜若狂的心音,那声音万分美妙,是极乐之声……那算不上什么助人为乐,但后来我每每想起,就为自己那样急切地希望别人快乐,而且因为目睹了别人的快乐,自己也被快乐充溢于灵魂,而深深感动,我觉得,我活着,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支点……我一生能力有限,胆识也不值一提,没有真正从大处帮助过什么人,比如这里物业拖欠保安维修人员的工资,我就无力帮助兑现工资,更没能力帮他们跳槽到好的机构,但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程度内,给予他们一些快乐,我是心甘情愿的!那天小祁在城里用IC卡给我打来电话,背景是王府井步行街的市声,他告诉我已经看过天安门,正打算进东安市场,那是非常快乐的声音,我就仿佛是又听到了天梯之声,再一次感受到极度的快乐,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樊美听呆了。潘姨把目光转移到她脸上,现出一个甜蜜而掺有苦涩的微笑,平静地接着说:“人性深不可测吗?人性有时令人战栗地显露出黑暗吗?小樊啊,我经过的事比你多,这方面感受何尝少?就是那个小芸,后来对我很绝情,固然那时有那时的客观情况,但她人性中的阴暗面,何尝不令我莫名惊诧!但我却永不为那个国庆之夜,为她搬梯子、扶梯子而后悔,因为毕竟那天梯之声,注入了我的灵魂,至今仍滋养着我的生命……”

  樊美忍不住一把抓过潘姨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双手里…… 掐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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