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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夏季,晚饭后常到楼下的护城河边遛弯儿;在河边,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胖师傅。
不是因为他长得胖,才这么叫他;他姓胖,这实在是一个很古怪的姓,我似乎还不算孤陋寡闻之人,但姓这个姓的人,活了半辈子,不仅头一回遇上,也是头一回听说。
护城河边,有个地铁站,站背后的荫凉里,常有些粗人围坐在地上下棋、打扑克,以老头子和半老头子居多,我遛弯时,也常遛到那儿去伸一脖子,瞧个热闹;有一回就看见一位师傅,坐在人堆里,只呆呆地看别人下棋,人家杀完,请他上阵,他不上,就有旁边人说他:“您那脚淤着大血包,遛弯儿也遛不了,老跟这儿坐着,也不亮一手儿,倒是看棋能把那血化了怎的?”又有人说:“得吃云南白药才成,您那公费医疗的地方,给您开吗?”他只摇头;我朝他右脚望去,那脚大概是被重物撞了,伤口已愈合,但确实淤着血包。
我忽然想到,头年一位云南的朋友,送了我好几盒云南白药,是正宗的茶花牌的,何不拿来给这位师傅救急?于是我返回家中,取出白药,看好说明,便又下楼来到地铁站,不想棋摊那儿已经没他踪影;我便顺护城河去碰,果然发现他正慢慢地在河边走动,于是招呼他,跟他说明原委,把那云南白药给他,又把服法说明讲给他听。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胖师傅的脚,很快复原了。也未必是那云南白药的功效,他的身体,原极壮实,他说打小就没用过什么好药,有时根本不用药,也能扛过去。不过这回的脚伤,使他半拉月没能去上班,如今不上班就不开工资,所以损失惨重。这回也不是工伤,是夜里起来撒尿,因为水泥地板上有水,打了个出溜,右脚一下子猛撞到凸出的墙转角上,出的事儿。
这么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熟识了。我下楼遛弯儿时,遇上他,多半一块儿遛遛、侃侃,有时也坐在河边的台阶上闲聊;我因杂事烦冗,有时好几天不能下楼遛弯儿,又得闲下去时,他见了我,很是兴奋,似乎一直在期待我出现;他出来遛弯儿,总带一张旧报纸,为的是坐下时,垫在屁股下面,后来我发现他预备了两张,遇见我时,便递给我一张。
胖师傅是个建筑工人,具体来说,是浇铸模板的工人,那工作的内容,听他讲述,大体是先将钢板或钢筋焊扎在一起,再用水泥浇铸成型,我们如今居住的这些楼房,都离不开胖师傅以及他的伙伴们的辛勤劳作;他们这一行,基本上是露天操作,除了下暴雨,一般的风刀霜剑,都是顶着干的;算来他干了三十多年了,如今已五十有八,这种重体力劳动,对他来说,已极吃力,但他只能撑着再干两年;他说当年规定退休年龄时,没把他们这一行定为可以五十五岁退的那一档,也就是说,当年还没把干这个当成是多么重的体力劳动,但如今哪个年轻人愿意干这个呢?现在跟他一起干的,年轻的全是外省小地方来的农工,他们愿干,却没一个能看图纸——说起看图纸,胖师傅很骄傲,他常常给我讲点有关的事,我听来一头雾水,也不好打断。
我和胖师傅的共同语言,确实不多;问他们那儿有什么改革的新鲜事儿,也就是严格计件计酬,别的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对社会上的事儿,不那么上心,所以也不发什么牢骚;物价在涨,但他消费无多,也还过得不是很窘迫;他儿子是电工,儿媳是公共汽车售票员,有个小孙子;老伴在医院做临时工,打扫卫生;他们住一个两居室的旧单元,也不算很拥挤;他星期天也不休息,几十年来从来如此;也不爱看电视,唯一的文娱活动,就是晚饭后到河边遛弯儿;他也并不下棋打牌,那几天是因为伤了脚,活动不便,才在棋摊那儿一坐,让我遇上。
跟胖师傅聊天,好处是可以漫不经心,可以所答非所问,因为他长期干那个,现场又敲又焊,噪音分贝值极高,他的两耳,都近乎半聋。
由于我问了他年轻时候的事儿,他就常回忆年轻时的事,大半是关于吃的,更具体地说,是关于饥饿的回忆,一些很生动的回忆,我听来,似曾相识,因为我年轻时,不断地被组织在“忆苦思甜”的活动中,而且我在“三年困难时期”那会儿已经十七八岁,一个冰凉铁硬的窝头有多香甜,我是有过实践体验的——如今谁还乐于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呢?我也懒得听,只不过胖师傅的回忆很精粹,而且绝无任何功利目的,又带有他个人的某些特色,所以他怎么说,我也就怎么听,从不打断他。
胖师傅过的,应是一种洁净纯朴的生活。
但不那么洁净更不那么纯朴的事物,一步步逼近到我们跟前,胖师傅亦不例外。在我们那条护城河边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夜总会,而且离胖师傅他们住的那座楼只有一箭之地;那夜总会的所在,原是一个卖普通电器的地方,经改造,面目全非,这里不去形容,大家不难想象;胖师傅和四周一些纯朴的居民一样,在夜总会刚开张的那几天里,不禁站在其大门对面,朝里面好奇地张望;那夜总会当然不以附近的居民为服务对象,据说他们是去各大饭店大宾馆拉客,还有就是开私车或打“的”来的大款们;从那落地大玻璃门望进去,只能看见一些绿幽幽的灯光,偶尔有一个半个陪酒女郎的身影,一闪而逝;夜总会门口,有穿着类似外国骠骑兵那样的男青年——该怎么称他们?“波依”?保卫?我也说不清……
那天遛弯见到胖师傅,他头一回对我大发牢骚,原来他头天在那夜总会门外张望时,受到了那“骠骑兵”的轰赶,理由是他赤膊碍眼,“我在我家门口,谁碍谁眼了?”我当然大表同情;他说:“他妈的!豁出去咱们也进去乐乐!不就六十块一张票吗?”我就劝他千万别赌那个气,据我所知,这类地方一进去,绝不是六十块可以对付得了的,六百也不一定出得来,兜里揣六千大概还差不多;他就不言语了,估计在心算,他一年的收入,归里包堆,大概比六千多一点儿吧。
有天我爱人随单位旅游去了,要在旅游地住一夜,我外出吃晚饭,一下楼就遇上了胖师傅,他刚下班,骑车回家,我就顺便约他一起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他起初不允,后经我坚邀,也就随我;我灵机一动,提出去个高级点的地方,不要夜总会那么深浅难测,也不要太大众化,我正领了三百块稿费,无妨挥霍一下——我那潜意识里,也有让胖师傅风光一下,从心理上补偿一下“骠骑兵”之辱的用意。
我们就坐地铁去了港澳中心,那是一家四星级大饭店,里面有个自助餐厅,是它所有餐饮部中最便宜的一处;那里面富丽优雅,银制餐具闪闪发光,餐桌上有浆过的餐巾,餐盘是细瓷的,上面有特殊的徽号;桌上还有当天插入的红玫瑰,厅中还布置着若干盆栽的龟背竹和凤尾竹;那是一种不太高档的自助餐,因为没什么海鲜,但有十多种凉菜,近二十种制作精致的冷肉肠片,十几种装在大银球型保温煲里的热菜,其中有法式烩牛肉、意大利式柠檬鱼、葡萄牙式番茄鸡等等,还有五种以上的奶酪,七种以上的小面包,十种以上的甜点心,以及许多种果子羹和冰激凌,总之样样都很勾人口涎。
我们进去坐下以后,我先要了两客扎啤,然后对胖师傅说:“除了饮料,其他的东西,自己随便拿,吃完可以重吃,吃多少都收一样的钱。”他便问我:“一个人多少钱?”我说付人民币,一个人是一百元。他就不再吱声。
没想到那一餐我们吃得很不得劲。胖师傅不怎么去自取,还是我帮他取了给他端去的时候多。我对他说:“这些大房子,哪座能缺了你们模板工的劳动?你干吗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吃呀!”他说:“我有啥不好意思?我吃不下嘛!”我劝他吃一种西西里烤肉,他说:“我一向不馋肉。”我又劝他吃炸乳鸽,他尝了一口说:“不怎么样!”
更没想到的是,自吃过那回自助餐后,我下楼遛弯儿时,竟难得遇上胖师傅了;昨天好不容易在地铁站后的棋摊那儿遇上了他,他正坐在弈棋者旁边看棋,就和我们头一回相见时一样;我真有点惊呼热中肠,忙招呼他,约他一块儿遛弯,他也笑着招呼我,却并不站起来,而对我说:“您先遛吧!我这儿看看!”
我怏怏地离开了那儿。
走到那夜总会附近,色彩刺目的霓虹灯一闪一闪。 掐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