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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街上捡回一只小猫,紧毛的,白底子上面有麻色花斑,小脸挺俊,鼻子和腮帮都是白的,眼睛周围与额头的麻灰色毛跟脊背上的连成一片,抱回家往沙发上一放,灯光下仔细看,很乖。
按说野猫都很脏,但他摩挲那猫,不由得说:“乖乖!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脏呢?”
猫用幽绿的眼睛看了看他,就低头舔身上的毛。
“你饿了吧?”他问猫,“吃不吃鱼片?”他一个人过日子,常常晚上就用面包夹鱼片当一顿饭。
他拿出一点鱼片当一顿饭。
他拿出一点鱼片,送到猫嘴跟前,猫居然让开,不吃。
“怪猫!别以为我会专门给你弄猫食!”
他自己吃了鱼片三文治,喝了一大杯咖啡,便坐到电脑前写东西。
猫跳到电脑旁,伸颈看显示屏。
“去!”他推猫,“我有两件事绝对不允许别人在一旁观看,一是拉屎,二是写作!”
猫跳回到沙发上,可两眼闪闪地望着他。
他也望着猫,对望了好一阵。
他忍不住对猫说:“你这猫好玩儿!你有名字吗?我给你取一个吧!”
他还没想出来,就听那猫说:“我有名字,我叫不喂。”
他笑了:“原来如此!我倒省事了!”
“我喜欢你这儿,你没有电视。”
“啊!”他不由得惊喜,因为已有无数朋友或算不上朋友的人到了他的房间,在发现他没有电视机以后,那反应都与此猫相反。
“你为什么也不喜欢电视?”他离开电脑,坐到沙发上,摩挲着那猫,想跟猫好好聊聊。
“喵——”
这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他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感觉,瞪着那猫,愤愤地命令,“说话!”
“喵——”
他不禁举手拍打那猫,猫却在他手落下之前跳到地板上,并以迅雷般的速度蹿到了书架顶上。
他和猫对望,猫两只绿眼一眨一眨,他两只眼睁圆,不眨。
“你怎么回事?!”他质问,“你开什么玩笑?!”
猫沉默。
“你以为我非要跟你说话!”
他回到电脑跟前,想继续往下写。
那是一篇小说,照例写些爱与死之类的东西,少不了撒些个哲理的胡椒面,自然采用“语言颠覆”的“本文”,特新潮。
有点写不下去,都怪猫,人类的文学大业如因此受损,唯此猫是问!
“你写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惊喜地扭头,猫又回到了沙发上。
“是没意思,”他说,“你怎么批评都行,只是再别喵喵怪叫了!”
“别写了,出去玩玩儿吧!”
“到哪儿去呢?……”他笑了,“是不是你施个魔法,让我闭上眼睛,你吹口气,或者你让我喝点什么东西,我就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并且变得跟你一样小呢?你以为那对我就有意思了吗?”
猫摇着尾巴,笑而不语。
这时他听见沙沙沙的声响,原来窗帘自动开启了,外面透进蛋青色的天光。
“你的本事也不过是让早晨提前到达罢了,这有什么稀奇?”
“到阳台上去,好吗?”猫一跳跳到通向阳台的窗门把手,猫没能出得去。
猫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原以为猫会弓起身子,抖起胡须,朝他呼呼发怒,没想到猫只是耐心地等他开门,他有点感动,不过忍不住说:“你那么大本事,还非要我开门才出得去吗?”
他开了门,和猫来到阳台上。
猫跳到阳台拦板上,建议说:“我们一起跳下去!”
他生气了:“你有九条命,我可只有一条!”
说着用手去拍猫的脊背,谁知他的手刚沾到猫,猫便趁势一滚,他来不及反应,已经跟着猫从十四层楼的阳台朝下面跌落……
那跌落的过程极为甜蜜,只可惜太暂短。
……一条小河,他和猫在河这边,那边有更广阔的草地,草地尽头有一片树林……
“你既然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把我带到更神奇的地方去?”
“喵——”
“咦?!”
但是太阳从天边的树林后面升起来了,一刹那之间,他意识到那就是他渴望已久的神奇。
那些颜色,那光氛,那跃动感,那气息,那围裹到身上并往肌肤里钻的滋润劲儿,那撞击到心尖上的顿悟……全都莫可名状;确实,人类所赖以自诩为文明并作为交流手段的语言和文字,不仅苍白、幼稚、偏狭、浑沌,而且简直荒谬绝伦!
写什么小说!说什么话!读什么书!聊什么天!
从云翳中跳脱而出的并非正圆的太阳,是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
“这是你第几回看日出?”
“当然不是头一回,”他告诉猫,“我在泰山和北戴河都看过日出。”
“挤在好多游人当中,作为一种追求,一种任务,一桩大事……生怕云散不开……那跟这可不是一回事。”
“唔……”
“人至少能活七十岁,太小不算,从十岁算起,也有两万多个早晨,可是人到死的时候一算,能这么安安静静、随随便便地看看日出的,一般来说,大概也就几十个早晨……”
“你都说多了,一般恐怕不到十次!”
“看月亮要多些。”
“也未必。”
“多些。”
“大概是多些。中国人有月亮节,吃月饼;为什么中国人没有太阳节,不吃太阳饼?”
“喵——”
“你又来了!不要总在这种时候反常!”……忽然觉得已是夜里,周围都是竹林,小风习习,凤尾摇曳,猫竖起身子,打挺儿,眼睛闪着磷光……
“这又到了哪儿?”
“竹里馆。”
“这哪儿像竹里馆!”
“竹——里——馆——!”
还是没懂。
猫连后腿也立起来了,前肢弯曲,前掌按到腰上,伸长脖子,吟诵起来: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啊啊,王维的《辋川集》里的《竹里馆》!”
猫姿态优雅地坐下了,是一种禅定式的趺坐,双掌相合。
“琴在哪儿呢?”他对猫的附庸风雅有点不以为然。
猫朝他身后努嘴。
他扭头一看,石案上放着焦尾琴,旁边还点着一炷香,案前有高矮恰适合于他的石凳。
“亏你想得出!现在有几个中国人会弹这样的琴?”
话音未落,原有的都消失了并立即变成了一架钢琴、一个西洋式落地大烛台和一个琴凳。烛台上插的淡紫色蜡烛伸着金叶般的火焰。
“倒也无妨一弹!”
他便坐过去,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猫静静地聆听着;一阵风吹过来,幽篁婆娑起舞,烛焰跳荡;他久不练习,指法生疏,不断出错,未能终曲,便戛然而止。
“真美!”猫喝彩,并鼓掌;但猫掌劲鼓而声仍微。
烛焰灭了,几近漆黑。他刚想问:“为什么没有月光?”立即悟到是没有长啸。
只觉得胸中有一团早就闷在里面的东西,忽然挣扎得厉害,从喉咙里往外涌,便仰头伸颈,一吐为快地从单丝到喷束、从小呻到壮吼、从矜持到放纵地长而又长地啸叫起来……
而猫也加入了纵情长啸,当然是人那样的声音……
天上有月光慷慨地泻下,每片竹叶都显出自身的妩媚,簌簌轻抖;月光吻着他,也吻着跳到他怀里的猫,他搂着猫,用他至真的感情吻猫的额,在莫可名状的月之精的沐浴下,憬悟地喃喃自语:“亲爱的我明白了,你的名字不是‘不喂’,而是‘不为’;你拒绝回答每一个‘为什么’,你是对的!”
此后朋友都知道他养了一只猫,一只很普通的猫;有时朋友或拉稿的编辑去他家,便可以看到那只猫懒洋洋地趴在高高的书架上,眼睛似睁似闭;在人们谈话的时候,猫会偶尔打个呵欠,然后叫一声——
“喵——”
1993年2月11日于北京绿叶居 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