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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竹里馆

刘心武 6145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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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街上捡回一只小猫,紧毛的,白底子上面有麻色花斑,小脸挺俊,鼻子和腮帮都是白的,眼睛周围与额头的麻灰色毛跟脊背上的连成一片,抱回家往沙发上一放,灯光下仔细看,很乖。

  按说野猫都很脏,但他摩挲那猫,不由得说:“乖乖!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脏呢?”

  猫用幽绿的眼睛看了看他,就低头舔身上的毛。

  “你饿了吧?”他问猫,“吃不吃鱼片?”他一个人过日子,常常晚上就用面包夹鱼片当一顿饭。

  他拿出一点鱼片当一顿饭。

  他拿出一点鱼片,送到猫嘴跟前,猫居然让开,不吃。

  “怪猫!别以为我会专门给你弄猫食!”

  他自己吃了鱼片三文治,喝了一大杯咖啡,便坐到电脑前写东西。

  猫跳到电脑旁,伸颈看显示屏。

  “去!”他推猫,“我有两件事绝对不允许别人在一旁观看,一是拉屎,二是写作!”

  猫跳回到沙发上,可两眼闪闪地望着他。

  他也望着猫,对望了好一阵。

  他忍不住对猫说:“你这猫好玩儿!你有名字吗?我给你取一个吧!”

  他还没想出来,就听那猫说:“我有名字,我叫不喂。”

  他笑了:“原来如此!我倒省事了!”

  “我喜欢你这儿,你没有电视。”

  “啊!”他不由得惊喜,因为已有无数朋友或算不上朋友的人到了他的房间,在发现他没有电视机以后,那反应都与此猫相反。

  “你为什么也不喜欢电视?”他离开电脑,坐到沙发上,摩挲着那猫,想跟猫好好聊聊。

  “喵——”

  这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他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感觉,瞪着那猫,愤愤地命令,“说话!”

  “喵——”

  他不禁举手拍打那猫,猫却在他手落下之前跳到地板上,并以迅雷般的速度蹿到了书架顶上。

  他和猫对望,猫两只绿眼一眨一眨,他两只眼睁圆,不眨。

  “你怎么回事?!”他质问,“你开什么玩笑?!”

  猫沉默。

  “你以为我非要跟你说话!”

  他回到电脑跟前,想继续往下写。

  那是一篇小说,照例写些爱与死之类的东西,少不了撒些个哲理的胡椒面,自然采用“语言颠覆”的“本文”,特新潮。

  有点写不下去,都怪猫,人类的文学大业如因此受损,唯此猫是问!

  “你写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惊喜地扭头,猫又回到了沙发上。

  “是没意思,”他说,“你怎么批评都行,只是再别喵喵怪叫了!”

  “别写了,出去玩玩儿吧!”

  “到哪儿去呢?……”他笑了,“是不是你施个魔法,让我闭上眼睛,你吹口气,或者你让我喝点什么东西,我就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并且变得跟你一样小呢?你以为那对我就有意思了吗?”

  猫摇着尾巴,笑而不语。

  这时他听见沙沙沙的声响,原来窗帘自动开启了,外面透进蛋青色的天光。

  “你的本事也不过是让早晨提前到达罢了,这有什么稀奇?”

  “到阳台上去,好吗?”猫一跳跳到通向阳台的窗门把手,猫没能出得去。

  猫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原以为猫会弓起身子,抖起胡须,朝他呼呼发怒,没想到猫只是耐心地等他开门,他有点感动,不过忍不住说:“你那么大本事,还非要我开门才出得去吗?”

  他开了门,和猫来到阳台上。

  猫跳到阳台拦板上,建议说:“我们一起跳下去!”

  他生气了:“你有九条命,我可只有一条!”

  说着用手去拍猫的脊背,谁知他的手刚沾到猫,猫便趁势一滚,他来不及反应,已经跟着猫从十四层楼的阳台朝下面跌落……

  那跌落的过程极为甜蜜,只可惜太暂短。

  ……一条小河,他和猫在河这边,那边有更广阔的草地,草地尽头有一片树林……

  “你既然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把我带到更神奇的地方去?”

  “喵——”

  “咦?!”

  但是太阳从天边的树林后面升起来了,一刹那之间,他意识到那就是他渴望已久的神奇。

  那些颜色,那光氛,那跃动感,那气息,那围裹到身上并往肌肤里钻的滋润劲儿,那撞击到心尖上的顿悟……全都莫可名状;确实,人类所赖以自诩为文明并作为交流手段的语言和文字,不仅苍白、幼稚、偏狭、浑沌,而且简直荒谬绝伦!

  写什么小说!说什么话!读什么书!聊什么天!

  从云翳中跳脱而出的并非正圆的太阳,是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

  “这是你第几回看日出?”

  “当然不是头一回,”他告诉猫,“我在泰山和北戴河都看过日出。”

  “挤在好多游人当中,作为一种追求,一种任务,一桩大事……生怕云散不开……那跟这可不是一回事。”

  “唔……”

  “人至少能活七十岁,太小不算,从十岁算起,也有两万多个早晨,可是人到死的时候一算,能这么安安静静、随随便便地看看日出的,一般来说,大概也就几十个早晨……”

  “你都说多了,一般恐怕不到十次!”

  “看月亮要多些。”

  “也未必。”

  “多些。”

  “大概是多些。中国人有月亮节,吃月饼;为什么中国人没有太阳节,不吃太阳饼?”

  “喵——”

  “你又来了!不要总在这种时候反常!”……忽然觉得已是夜里,周围都是竹林,小风习习,凤尾摇曳,猫竖起身子,打挺儿,眼睛闪着磷光……

  “这又到了哪儿?”

  “竹里馆。”

  “这哪儿像竹里馆!”

  “竹——里——馆——!”

  还是没懂。

  猫连后腿也立起来了,前肢弯曲,前掌按到腰上,伸长脖子,吟诵起来: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啊啊,王维的《辋川集》里的《竹里馆》!”

  猫姿态优雅地坐下了,是一种禅定式的趺坐,双掌相合。

  “琴在哪儿呢?”他对猫的附庸风雅有点不以为然。

  猫朝他身后努嘴。

  他扭头一看,石案上放着焦尾琴,旁边还点着一炷香,案前有高矮恰适合于他的石凳。

  “亏你想得出!现在有几个中国人会弹这样的琴?”

  话音未落,原有的都消失了并立即变成了一架钢琴、一个西洋式落地大烛台和一个琴凳。烛台上插的淡紫色蜡烛伸着金叶般的火焰。

  “倒也无妨一弹!”

  他便坐过去,弹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猫静静地聆听着;一阵风吹过来,幽篁婆娑起舞,烛焰跳荡;他久不练习,指法生疏,不断出错,未能终曲,便戛然而止。

  “真美!”猫喝彩,并鼓掌;但猫掌劲鼓而声仍微。

  烛焰灭了,几近漆黑。他刚想问:“为什么没有月光?”立即悟到是没有长啸。

  只觉得胸中有一团早就闷在里面的东西,忽然挣扎得厉害,从喉咙里往外涌,便仰头伸颈,一吐为快地从单丝到喷束、从小呻到壮吼、从矜持到放纵地长而又长地啸叫起来……

  而猫也加入了纵情长啸,当然是人那样的声音……

  天上有月光慷慨地泻下,每片竹叶都显出自身的妩媚,簌簌轻抖;月光吻着他,也吻着跳到他怀里的猫,他搂着猫,用他至真的感情吻猫的额,在莫可名状的月之精的沐浴下,憬悟地喃喃自语:“亲爱的我明白了,你的名字不是‘不喂’,而是‘不为’;你拒绝回答每一个‘为什么’,你是对的!”

  此后朋友都知道他养了一只猫,一只很普通的猫;有时朋友或拉稿的编辑去他家,便可以看到那只猫懒洋洋地趴在高高的书架上,眼睛似睁似闭;在人们谈话的时候,猫会偶尔打个呵欠,然后叫一声——

  “喵——”

  1993年2月11日于北京绿叶居 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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