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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一杯“三原色”鸡尾酒。
她坐在高脚凳上,双肘撑着酒吧柜台,双掌合拢,目不转睛地盯着调酒师调酒。
“你能呀!”
“练练也就那么回事儿!”
“练练也就那么回事儿……这话不通,不合语法!”
“哈……老板撒钱给我不为语法……瞧,怎么样,三原色吧?一点儿不乱……”
“……倒是……哇,怎么这味儿!”
“掺的番石榴汁,就这味儿……”
“秋秋呢?怎么看不见?”
“几天没露了。”
“给炒了?”
“谁炒谁,谁知道?”
她撂下高脚杯,跳下高脚凳,匆匆离开。
大堂里全是生手,跟那调酒师一样。
举目无亲。
走出大堂。
出了自动扉,穿制服的侍应生迎上来,她看也不看那嫩葱,一辆出租车滑过来,侍应生弯腰给她打开车门,她潇洒地钻了进去。
“柳芳?”
“他妈的,是你!”
“我可没憋着你。”
“那是!不必……”
“嘿嘿,你这往哪儿呢?”
“不去柳芳!”
“去哪儿?”
“……丽都!”
“秋秋没见着?”
“她?步你后尘了!你会不知道?”
打开皮包,抽出一支烟。
又没去丽都。去了燕莎友谊商城。
了无意趣。
只有当你觉得有好多货物都那么诱人而又买不起的时候,逛商场才成为一种乐趣,如果几乎每一样商品你都买得起,并且无须付现金,只要亮出信用卡,便可轻而易举地不仅获得那商品,还外加双份微笑,那可乏味透了!
……忽然全身的血都往天灵盖上冲。
秋秋!
步我后尘!
……在挑金子。瞧她那模样!一年前,我也那德性么?……傻子!那新鲜劲儿没几天就会过去的!
别忙,别忙,让我瞧瞧,瞧瞧……他还有模有样的!别看差了,也许,是那边那个胖子吧?就那矬胖子也好歹六十分……什么?不是那胖子,还真是那……怎么着也得给个七十几分的……
他妈的,干脆过去,瞅个底儿透!
“秋秋!”
“哟……你怎么也……太好了!介绍一下:这位是庞先生;这位是吴小姐……”
“幸会幸会……”
“您好您好……”
三个人的脸都笑得比平常圆。
庞先生脸的半径首先回缩。
两位女士还拉着手,一位想抽出,一位捏得紧。
“庞先生就要跟我结婚啦!”
“是你就要跟庞先生结婚了……”
“那不都一样吗?……我们是……真的……我们买房,可不能买柳芳那号地方的……”
她把手抽出,脸的半径大规模回缩。
“……我们刚到方庄看了四居的……对不起,一会儿还有个PARTY……拜哎——”
气急败坏。
坐在咖啡厅一角,幽幽的遮蔽光,油润的凤尾竹叶片,淡淡的乐音,都不能消弭心头的……愤恨,对,愤恨!
恨谁?
恨秋秋?
秋秋早晚会一样地感到百无聊赖……
步后尘……每一步都踩着我的脚印吗?
……原来无所谓前尘后尘,经常是手拉着手,联体人似的……报考那饭店的时候,她公然对出面招考的经理说:“我们俩,您得一块儿要!”经理接口说:“明白,只看上一个,那就得全不要!”……业务培训,文学知识讲座反正不考,净是坐那儿打呵欠走神的,唯独她俩,葵花似的仰头听着那大学副教授字正腔圆的吟诵……踏莎行,念奴娇,摸鱼儿,还有凤凰台上忆吹箫……还凑到跟前去提问,还一直送出饭店,还……宿舍里没别人的时候,就挤在一个铺上,敞开了聊那副教授……那风度,那眼神,那连鬓胡子,那喉结,那背影,当然,还有那学问,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要找,就得找个这样的!”……谁先说出那句话的,“为什么不去找他?”……一块儿去了,不在家,可那口子在,他怎么能跟那么个女人过?可怜!可恨!……回来一块儿愤愤然,忽然俩人抱头闷哭……
……后来她迈出了那一步……她从伺候人的变成了人伺候的,偏就在那饭店包房,偏让秋秋他们送餐人房……让那当年差点儿炒她鱿鱼的经理对她小心伺候、色色精细该是多么惬意!……打个每公里两块钱的的,停在楼门口,邻居们确实也不稀奇,可跟那死想不开的父母从屋里吵到楼道,一路吵下楼,吵到楼门口,邻居们可是亲眼看见她把脖子上手腕上的粗金链子扯下来,不眨眼地扔进垃圾桶里的,当母亲本能地扑过去寻找那些金首饰时,她狂笑着嚷:“哈哈哈哈……您不是说别让钱迷了眼吗?……”荒唐?也许,不过,荒唐能给人带来多么大的快乐,多么大的满足啊……没荒唐过的人,简直白活!……把当年的同学请到柳芳那装修得“比瑞士还瑞士”的单元里,一个PARTY喝掉两瓶人头马,一箱蓝带罐啤,半箱罐装可口可乐,五大瓶达芳橙汁,以及四大纸盒的八喜冰激凌……还不算自助餐上的那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干货,个顶个的都有一副好下水!可干吗要说是“比瑞士还瑞士”呢?瑞士!他妈的,别说瑞士,就是答应得好好的香港,这不也并没给落实吗?“亲爱的,这屋子不要让第三者以上的人进来啊!”“咦,怎么不见你那位的照片呢?”都是糊涂蛋!柳芳不是什么好位置,可这柳芳的“赛瑞士”窝儿整个儿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一个眼线画得很糟腰勒得倒挺在行的女子凑过来,坐在她对面。
这极不得体。
“这儿没一个有味儿的……”
“什么?!……滚!你以为——你这公共汽车!”
她顺着林荫道,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在散步。
……开头那许许多多的细节都令她自豪,比如,那在皮货部紧盯着她的售货员,看她越试越快,抿着嘴,满眼的疑惑,她故意问:“还有吗?”售货员便赶紧说:“没有比这些便宜的了!”她便笑吟吟地说:“我是问,有没有更贵的?”那售货员满脸碎笑,立即报了一件最贵的水貂氅,足有六位数,她没等对方话音落地,便淡淡地吩咐:“给我包起来,我累了,不试了。”看到那经理小碎米步跑过来,看到那售货员满面落花,你说,人生之乐——该怎么形容?可惜那副教授教的唐诗宋词,一句也想不出来了……就算凤凰台上……吹箫吧!
……可是很快也就全部变馊,每一个细节都没了新鲜味儿……也提出来让她办个公司,也设想以她的名义施一点赞助搞一点活动,甚至于提出来去应个白领的名儿,可他都不同意,都用他那沙哑的粗喉咙发出了否定的意见:“不要你累嘛,不要你出头嘛,你闷了你就找几个姐妹搓搓麻将嘛……”“我要找几个哥哥弟弟呢?”“你敢吗?”笑嘻嘻的,“你敢吗?”敢吗?敢吗……敢也容易,他几个月不飞大陆,敢也不容易——愿意一起上床的,没一个有那凤凰台上忆吹箫的半点味道……上个月他来,突然回到柳芳,都来不及把卫生间里不是他的剃须刀扔窗户外头上……可也没什么关系,他每次都直奔主题,只是他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他的堆砌和粗糙让人受不了受不了……
沙风迎面,她打了个激灵……奇怪,我在这儿干什么?
“TAXI!”
在车上她打开皮包取出化妆盒匀了脸,又整了整发型……忽然回想起秋秋的那个庞先生,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像凤凰台……不像不像不像不像……顶多七十分,顶多顶多顶多七十分……哪儿的?港?澳?台?新?马?泰?……“我们是真的”谁们不是真的?不在柳芳在方庄?半斤八两……可分明分明分明不是一碗端平的水,她那个庞庞庞庞……庞出个七十分,我那个呢?……
她找出手帕擦泪水。
TAXI停在中国大饭店风雨廊的回旋道上。
中国大饭店所在的国贸中心拥有十来个高档餐厅。
没胃口。
如果当年的那些同学,加上老师……如果从前现在的那些邻居,加上居委会的那些已经并非小脚的“侦缉队”队员们……如果大街上那些普通人……让他们可以随便在这里选一个高档餐厅任意点菜肴酒水进餐,他们将是怎样的心情?
可我没心情。
勉勉强强搭电梯到了23层的彩云西餐厅,也无非是自助餐,在她来说形同节俭,在靠工薪生活的人来说,一迈进那门槛,起码就撂下了俩月的工资。
落座后总算来了点神儿。
“您来点酒吗?”
餐是自助,名酒要另点,开瓶费是三位数,老一套。
“人头马科涅克。”
“开一瓶?”
废话!脸上还是给她开朵花:“唔。”
酒来了。
她只是喝酒,不去取任何菜。
全盘西化的彩云厅里,一百多个座位除了她,就那头还有四五个洋男洋女。
还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穿着一袭紫罗兰色的袒露排骨胸的连衣拖地裙,在一幅硕大的仿古油画下弹奏竖琴,敢打赌当年准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才生。
服务小姐轻悄地移到她桌前,柔声地问:“小姐,我帮您取点菜,好吗?”
当年她也受过那份训练。
还是忍不住白了那多事鬼一眼,什么叫自助?
为什么不去酒吧?多事鬼一定在这么想。
这就叫为所欲为。
……
忽然站起来就走。
“酒给您装起来?”
“不用!”
都说北京的大饭店、高档购物中心搞得太多了,其实只要口袋或皮包里揣着几个信用卡,顶多一个月也就平蹚得毫无新意。
太雷同。太乏味。比如潮州菜,那工夫茶就全没工夫,瞎凑合。
就算真不错,又怎么样?你不能一天吃九顿饭,睡九张床。
可是不在这些地方过,那些低档的、一般的地方,又已经实在不能忍受。
……
总横着这个永恒的问题:向何处去?
为什么死不肯给我买辆车?
“乖乖,我可不能让你开车啊——那太危险!”
“可以雇人开!”
“他会成你情夫,我嫉妒……”
“雇个女的。”
“同性恋!乖乖!别吓唬我!……”
“你不在,有没有车,我不是都可以……吗?”
……
到头来还是得打的。
秋秋的那个庞,会给她买车?
就是一丝的可能,也足以让我的牙咬得嘎吱嘎吱响。
庞充其量也就七十五分,什么了不起的!
要说八十五以上,还得属那……那凤凰台上……忆——吹箫——
奇怪,为什么就不再去找他?
他干什么呢?在校园里卖馅饼?捧着一本关于什么踏莎行念奴娇摸鱼儿以及凤凰台的厚稿子在出版社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人家给出版?人家就让他自个儿包销三千本他就没了辙就跟人家字正腔圆地辩理还是挺着脖子骂街?他该把那连鬓胡子留起来,他那喉结又大又硬真他妈的性感,他别穿那蹩脚的西装他那样的男人就该穿蓝布大褂到冬天就围个大围脖,我一招呼他他就一扭头一笑把掉下的那截围脖抓起来一甩……
……怎么又让沙风扑到了脸上?贵友商场?谁进这种地方?
“TAXI!”
去大学的路上,心情异常平静,就像回自己家一样。
“还记得我吗?”当然,他忘性怎会那么大,说不定他先认出我来,“还在那饭店么?”当然不在了,“老大嫁作商人妇”,瞧瞧,想起一句了不是?当年的讲座没白听……忆吹箫么!“怎么忽然……”啊,请教来了,不好,看望来了,也不好……支援您出书来了,好不好?好好好……可就那么白坐坐白侃侃么?还忍受他那老婆子的打量,还对那端茶来的老婆子欠身说谢谢……怎么才能把他约到柳芳去呢?就先到公园里遛遛也行,他不去卡拉OK,去听场正儿八经的音乐会也行,只要有那演的地方,要么跟他去看《秋菊打官司》……秋……秋秋!好一个秋秋,滴水不漏,上个月遇见还孙女儿似的跟那儿跪式服务,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步了我的后尘?七十五分,七十五分到顶!……可我就要享受八十五分了,也许根本就是九十!……大围脖一甩,那后影肩是肩背是背!……
突然,皮包里“蛐蛐儿”叫。
本能地掏出那BP机来,看了一惊!
他!他怎么今天飞来了!显示的电话号码是柳芳的——他可能赤条条地卧在床上等着。
她知道他的脾气——如果他从柳芳的私巢呼她,那她必须在至多三刻钟的时间里赶回去,即使是大白天,他也满不在乎,连窗帘也不让拉,她一进屋就必须直抵卫生间,不等她冲洗完,他就会花样百出地同她白昼宣淫……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否则,她那已经不可改变的消费水平,便会……是的是的,她浸泡在那种消费中时,甚至已经感到厌倦腻烦无聊恶心,可你让她怎么放弃?要是你真放弃?她知道知道知道,凤凰台上吹的箫讲过讲过讲过,中外古今,小说里都写烂了,古老又古老,牙掉了满地找,可人还是那么过,难道真白白放弃了不成?……
“停哪儿?”
大学宿舍区已经到了。
“不停!去……柳芳!”
司机不明白,没听懂,已经停住。
“不到这儿了……”
司机听懂了,问:“哪儿?”
她已说了柳芳,她庆幸司机没马上听清,她还可以再作抉择,她不回答司机,她靠在后座上,她从皮包里抽出一支烟,她用打火机点燃那烟,她却没马上吸那烟……
“去哪儿?”
司机扭回头,从防护玻璃那面大声地问。
她还是没回答,烟灭了,她用打火机重点,打火机灵得讨厌,她宁愿打火机要咔嗒咔嗒好多下才出火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要不,您先下吧……我,我得加油去……”
“给——”她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票,从防护玻璃的缝隙里递过去,“不用开票不用找……一会儿要是超了,我再给你一棵!”
司机接过钞票,惊奇地望了望她,又扭转身,把那票子对着阳光仔细照。
她的皮包里,除了几种信用卡,就只有若干五十元和一百元的人民币,主要是用来打的的,她打完的要么递去一张五十的要么递去一张一百的,从来都是一副听不懂找钱和开票的表情……天哪,她能让一个又一个的司机或受宠若惊或目瞪口呆,不全是因为有他供着吗?现在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过去,他在柳芳等她,她这回真的晒了他吗?……
也许,下车,找个电话,给他回个电话,就说她对不起了,全放弃了,两清了,不该不欠了,拜拜了您的……然后,一切重新开始,那有多好啊……是的是的,不为别的,那一团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肉。那口臭,那草莓鼻,那蜘蛛痣……原来能忍,可今天秋秋陪的庞先生达到了七十分,是“真的结婚”,而且是在方庄买房……为什么我一下子败在了蠢秋秋手里……电话也甭打,让他等吧,光蜘蛛似的等吧……我失踪了,消失了,自由了……
“开路吗?哪儿?”
她还是不说,她望着那楼前的甬路,心里想,从一数到一百,如果那……凤凰台……吹箫的……出现了,那就是有缘,那她可就不管不顾了,箫是她的!吹箫的是她的,一旦真的那样了,秋秋会怎么个表情呢?……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
……柳芳的那位,也许今天并没赤条条地整个儿一个“人体艺术”,也许是斯斯文文地在厅里等着——有一回,他有一回是那样的,戴了一条篦完北京所有珠宝柜台你也找不出来的蓝宝石项链……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五十一……
……那是谁?不是,不是……凤凰台啊,你在哪里?……那提着一兜子菠菜的黄脸婆也不是他媳妇儿……包饺子还是包包子?用那么一点点钱,居然也可以做出一大堆可口的东西,而我经常是花了比他们多一百倍几百倍的钱,还是倒胃口……什么时候能回到这种又自然又可口的生活里去?……
……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影儿也没有!一点抓挠也没有!……忍了吧忍了吧……这回对他强硬点,不给办出去不行!你进来,我出去!……到了外头,再展翅高飞不迟!……
……八十八,八十九,九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真折磨人!……
“嘿,您到底去哪儿?!”
……
1993.4.28于北京绿叶居 贼